何秋露在那一天,清晰无比地知道了,血液的颜色与味道。
敌人在道路上安置了埋伏点,他们前进的时候出了意外,几乎整个队伍全军覆没。
好不容易挺到援军来了,护送他们的士兵却早就没了。
挡在何秋露身前的是个男孩,和她差不多的年纪,比她小。
脸上嫩生生的,胡子都没长。
子弹打中了他的大腿和胸腔,鲜血不要命滴流淌。何秋露拼命地拉着他,要把他带走,逃离这里。可是蓝色的裙摆都被染红了,她根本使不出力气,让男孩移动一分一寸。地面上只剩下一片血泥。
何秋露最后把他藏在一个草堆里,等待。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只知道手脚发麻,腿脚发软,虫子都跑到了她的嘴边,她也不敢动一分一毫。
好在最后,救援部队来了,医护兵把他扛上护架。
那个稚嫩的少年,他得救了。
何秋露躺在草地上,人一放松,竟然羞耻地排泻了。
她看着来来往往救助的人,看着形形色色的伤员,第一次知道,活下来的滋味,是如此的美好。
过了好些天,一切都平静了下来些许。
何秋露去医治点见那个少年兵,到处打探,才知道他在何处。
何秋露去见他,跟他聊天,照顾他。
她把他当作是弟弟。
听他讲他家的事情,说他住在一个很穷的小镇,破破烂烂的地方,没读过书,所以很羡慕他们这些大学生。
有的时候看见男孩残缺的腿,何秋露会无法克制的沉默。
男孩从此以后截肢,瘫痪,无法再上战场。
这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何秋露问不出口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转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上战场?为什么要保护我们?”
男孩想也没想就说:“姐姐,他们说当了兵,就有吃的。打赢了仗,就没有人能欺负我们了。我的妈妈和姐姐都被那些坏人给侮辱了。我不想让别人再被侮辱了。”
“姐姐,你别哭。妈妈说了,我是男子汉,我要保护女孩子的。”
男孩冲着她笑,牙齿黄黄的,但是笑容很灿烂。
后来,何秋露再来看他的时候,看到却是一个空荡荡的床铺。
叠好的被子如同一个整整齐齐的豆腐块,像是一个军人的所为。
被子上放了一个帽子,破破烂烂,是那个小少年的。
隔壁床的老兵说,这小子昨晚发高烧,伤口感染,没熬过去。
又说,这帽子是他特意留给她的,说要给姐姐一个纪念。
希望姐姐可以一直记住他,这样,他这一生也算是没有白活。
何秋露拿着帽子,毛边刺手,她疼得哭出声来。
周围的人却仿佛已经见惯了这场面。
另外一边床的老兵出声安慰她,“姑娘,人各有命。军人有军人的命。”[注1]
如果说,军人有军人的命。
那么她的命,又在哪里?
父母送她出国避难,让她去学习,可是每一天,在国外的每一天,何秋露的耳边仿佛都能听到战机的轰鸣,人民的惨叫,还有那个男孩的朴素却灿烂的小声,以及他最后那一句,咬牙切齿的发言。
她的命,难道就是在这里待一辈子?学习,学习,然后成为一个外国人吗?
不。
何秋露不要这样的人生!
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呢?
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看见枪都会害怕。
但那个男孩难道就不害怕吗?
为什么他就能够挡在她的身前,最后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害怕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