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太太急了，就要从床上坐起来，但她起不来，她抬头看看，她知道是谁说的，准是老郭家那个二儿媳妇说的，怪不得大家都说她讨人厌，真是不冤枉。周老太太就大声说，【我那怎么算虐待孙女呢！你们也都看到了，她是我们大沣河的扫把星！是给我们寻晦气的人呐！大神说了，她是恶鬼的化身！是托灯抢了别人的道来的！我们老周家才惨呢！被她搞得家破人亡！】
众人还是摇了摇头，他们七嘴八舌的说，那小女孩多可怜啊，冬天的时候睡草屋，也没有饭吃，天天在巷子里哭，身上是一道一道的伤，从不见好。
“那小孙女多可怜啊。”他们说。
就好像他们一直见不惯老周家虐待孙女似的。
大神就说，【那你也不能虐待小孩，这是遭天谴的，阎王爷要收你，你要下地狱，滚油锅。】
一听要下油锅，周老太太几乎要晕死过去，但她不敢死啊，那可是要下油锅的！
老周媳妇就代替她跪下，哭着说，【是我们老周家没有福！男人死得早，就我们娘俩操持家里，哪知让恶鬼给缠上了呀！求大神给我们化解化解！我们往后肯定积德做善事！求大神给化解化解！】
大家看到这，又不忍心了，便又替她求起情来，【老周家遇到这个事也没个道儿，大神给化解化解，人怎么能下油锅呢。】
大神就说，【去街上买个纸扎的人，给它穿上老太太的衣服，待我化散化散，就推到河边挖个坑烧了。这叫做替身，可以代替真人去死的。】
周老太太一听有救，赶紧招呼老周媳妇去办，屋里屋外也是热心肠的，就要回家拿铁铲子去河边挖坑了。老周媳妇在家杀鸡，又准备了一块红布和热酒要招待大神。家里没别人了，两个儿子去赶车，好些天没回来了，她就从匣子里拿了钱，叫来阿五，让阿五到街上买纸扎的人。她送阿五出去，嘱咐道，【要快！】
阿五这一去，就出事了。
那年阿五13岁了，夏天也正热着，大沣河好多年没下过雨，好多年没唱过大戏了。
阿五拿了钱，往镇上扎纸人的铺子走去，夏天的大街上人很多，赶车的马也跑得飞快。阿五正往那大街走呢，突然见众人四散逃开，到了跟前，一辆车已经刹不住了。
街上的人叫了好大一声，再看时，阿五已经在车轮底下，一动不动了。他们一看是老周家的小孙女，忙跑着回去叫人，搁门口就说，【不好啦！你家那个小闺女被车撞死了！一动也不动！】
车夫用车推着阿五跑来，她就躺那推车上，果真一动也不动，真跟死了一样。
老周家乱了套了。
大神没能给周老太太找替身，摇了摇头，非不肯治，东西也不要就走了。老周媳妇吓傻了，她跑去院里一看，阿五就躺在木板上，一动也不动的。年轻媳妇拉着小孩出去，老周媳妇凑上来一看，阿五突然咳了两声，又坐了起来。原来那车从她身上过去，没轧到她，她自己撞石头上晕过去了。
众人都在院里看着，突然里面有人喊了一声，【不好！你家老太太咽气了！】
后来，他们又说，【那真是恶鬼，我见过，她一活过来，那老太太就死了，准是借了她的命了。不然那大神好好的要治，怎么又不治了！】
【老周家真是造孽了！】他们又说。
周老太太死了，阿五还是去城外的山脚下捡豆子。大沣河的城在山地上，它的城南有一条河，叫大沣河，大沣河的城北还有一座山，阿五就在那城北的山脚下捡豆子。
阿五在城北的山下捡豆子，很多人都在那捡豆子和麦穗。阿五长得很漂亮，就是瘦巴巴的，不说话，也不笑。刚子和铁子总是在外面拉车，家里只剩下老周媳妇和阿五，老周媳妇不跟阿五说话，阿五也不跟她说话。阿五很早就出去，很晚才回来，回来就在厨房摸个馒头，所以她瘦巴巴的，但阿五长得很漂亮，谁见了都觉得阿五长得真漂亮。
河水开始结冰，树上也挂起了霜。大沣河的冬天又要到了，阿五不喜欢冬天，那风刀子刮似的，地板都要裂开。
黄昏一到，阿五就回家了。她今天也没有什么收成，老周媳妇老了，也不打她了，她们便各过各的。老周家有两铺小炕，三哥和四哥常在外面拉货，大姐和二姐早嫁了人，周老太太也死了，但阿五仍睡在那个漏风的草屋里。
天很快暗下来，阿五站在院子里，捡几根枯柴准备烧水。老周媳妇提着桶准备喂鸡，见半开的门被推开，一个男人笑呵呵的站在那里。阿五直起腰看他，她认得这个男人，他住在城北的山上，他们捡豆子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笑呵呵的看。他长得很丑，脸上都是麻子，还是个歪脖子。他的个子不高，腿还一长一短，裤头总是歪的。虽然他总是笑眯眯的，但阿五从来不看他。
阿五继续捡自己的柴，老周媳妇放下桶，问他什么事，他提了个红袋子，里面是好多鸡蛋，他就把红袋子给老周媳妇，跟他说话。他们说着话，老周媳妇回头看看阿五，又看看他，又看看阿五，沉默了一会，就把阿五叫过来。
阿五走过来，她长得很漂亮，标致的小脸，大眼睛黑眼球，小巧的鼻子，嫩嫩的唇，凌乱的长发飘着，但她长得真漂亮。虽然瘦巴巴的，但跟同龄人比差不多高，总是在太阳底下干活，却一点也不见黑。阿五长得真漂亮呵。
老周媳妇看看阿五，又看看那个男人，沉默一会，才说，【嫁吧，只要你给口饭吃。】
天完全的黑了。
老周媳妇决定了，把阿五嫁给城北那个叫做王板的男人。阿五是大沣河的灾星，是老周家的孽障，是恶鬼的化身，如果王板不娶，肯定没有人会娶了。人人对她避之不及，怎么可能娶她呢，老周媳妇可不想养她一辈子。能有人愿意娶她是她的福气，她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要嫁出去就完整了，怎么能不嫁呢？虽然那个男人长得不算好看，但阿五有什么资格挑呢？
王板还是笑眯眯的，阿五看他露出了两排不整齐的大黄牙，他的两撇胡子也脏兮兮的，他长得实在不算好看，但他笑眯眯的。阿五想，他得有三十岁了，也可能四十岁了。
【我们好好过日子吧，我不嫌弃你。】
【真的？】
阿五过了这个冬天，就15岁了。她没有读过书，也没有受到一丝好的待遇，她没有见过大山外面的世界，她以为她是大沣河的灾星，是老周家的孽障，是恶鬼的化身，她这样的人能怎么样呢，她没有想过以后的事，她只知道，她明天起来还要捡豆子。为什么不嫁呢，这个男人说对她好，还给她饭吃。这不就是她一直想要的吗。除了嫁人，她还能干什么呢？她不知道大山外有什么，也不知道以后的事。她只知道，这个人虽然长得实在不算好看，但他笑眯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