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这世间万物往往皆福祸相依,凡事有利亦有弊,有时候痛快放手才是更好的成全,过于执着反倒不美。”
也不知是被软和的话说得有些动容了,还是害怕一时冲动会引来不可估量的后果,康熙那黢黑的脸色显而易见的好转了许多,虽仍是阴沉似水压迫感极强,却好歹没有那种要吃人的可怖架势了。
当然了,他也仍是一言不发只沉默着。
要论这张嘴皮子,这个女人绝对是稀世罕见的利索极了,连他都是自愧不如的,根本不想开口,说不过。
林诗语也不急着催促什么,反倒是行了一礼就直接告退,“皇上且冷静下来仔细想想罢,已是年过半百之时,何苦来哉。”
说罢就自行翩然远去。
这一夜对于康熙来说注定是个不眠夜,满脑子的思绪混乱复杂极了。
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皇上?”李德全弓着腰小心翼翼地跟着。
康熙也不吭声,随意披了件外衣就去了书房,这一坐便坐到了天亮。
倒也不曾干别的,只是翻看了些再熟悉不过的史书,但眼下抱着另一种心态再看,却又有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历朝历代那些叫得上名儿的一代明君,晚年仿佛多多少少都有些“黑历史”,不是说个个都晚年昏聩做了天大的错事,而是几乎所有人都逃不过的一个劫——英明不再。
或是耽于享乐,或是执着求仙问药,或是懒政,或是过度仁政以致贪官当道民不聊生,或是好大喜功宠信奸佞……亦或是执着于权利从而致使党羽纷争甚嚣尘上,更是弄得父子反目兄弟残杀。
“皇上,该用早膳了。”
康熙摆摆手,迟疑了一下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没有什么好问的,其实他最大的“敌人”就是他自己,不是太子更不是其他任何一个儿子。
那个摸不清拿不准的不稳定隐患,是逐渐年迈的自己。
细细回想起来,近两年他似乎已经开始隐隐有些“仁政”的倾向了,就拿贪官污吏来说,若是放在过去壮年时,但凡抓到必定下手毫不留情,可放在如今,他却只会想着“政宽事省”“凡事不可深究者极多”。
冷不丁一个寒颤,回过神来时已然察觉到了背脊的丝丝湿意。
难道他当真老了?
将身后的长辫捞到前面……过去乌黑的头发不知何时起已经没有那么黑了,发辫中夹杂的些许白色更是刺眼极了。
原来他当真是老了。
一时怔怔的出了神。
也不知是衣着单薄一夜未眠还是有其他什么缘由,总之这天夜里乾清宫就叫了太医,说只是偶感风寒兼有些心情郁结,但连着喝了十来天的药却始终也不见好,仍是咳嗽不断浑身疲乏使不上劲儿。
一则年纪大了身体底子自然不比年轻时,二则亦是因着年纪的缘故,太医也不敢下重药,只能慢慢调理着罢了。
这些话太医是不敢直说的,但康熙自个儿对于医术药理也略有了解,这么浅显的道理自是懂的,也正是因为这才更加心情郁结罢了。
向来注重养生的人难得病一回,这一病还缠绵病榻迟迟不见好转,后宫嫔妃及一众公主阿哥们自是少不得要来瞧瞧的,不过除了太子以外却是谁也没能进到乾清宫里头去。
一连数日没日没夜的贴身侍疾,太子先前被损坏的名声倒是迅速好转了,毕竟这么多年来几乎可以算是在满朝文武乃至天下百姓的关注中成长起来的,为人品性如何自是有目共睹,并非那般轻易能被击垮的。
“皇额娘,皇阿玛这是……想要为儿臣洗刷名声?”胤礽的神色复杂极了,有些欢喜有些愕然,眼底深处又暗藏着些许惊惶不定,“皇阿玛究竟是想做什么?怎么如此反常?”
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可却并不敢相信。
一个帝王,可能吗?
林诗语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不必害怕,好好照顾你皇阿玛即可。”
她从来就不曾小瞧了康熙的智慧,但凡他肯好好做个人的时候那绝对是英明睿智极了,历史上那么多前车之鉴摆在那儿,她就不信他不怕。
越是成就高的人就越是容易瞻前顾后怕这怕那,更何况康熙还是个完美主义者,他不会容许自己的威名被损伤半分的,与秦皇汉武比肩,名垂青史流芳百世才是他的终极目标。
再者说,目前情形看似能够容许他自行取舍,可实则压根儿就没有他选择的余地,因为有她这样一个变数。
辛辛苦苦奋斗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才开创出一个大清盛世,眼看着毕生追求的终极目标即将实现,他还能允许自己临了被雷劈一顿不成?绝不可能的,他只会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小心谨慎。
一如当年伤了手时那般,这回卧床养病期间奏折又一次到了胤礽的手里,不过不同的是,那一回都是他念折子,而后听从皇父的指示一字不落地写在折子上,这一回皇父却并未再发一言,只叫他全权处理,完毕后才交于皇父过目。
胤礽很紧张也有股莫名的振奋,更是拿出了全部本事一丝不苟地处理一切政事。
也是直到今时今日,康熙才算是头一回真正看到了这个儿子的能力——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加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