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灯捏起一根团子来,斜眼瞥向静江,笑了笑。后者顿时鼓起脸来:“……两三百岁的人类已经很罕见了。”
“可是两三百岁的妖怪甚至还未成年。”
鬼灯一口咬下丸子,一边腮帮子顿时鼓了起来,伴随咀嚼一动一动。
“按大多数妖怪的心理年龄和心智成长速度,的确需要几百年的时间才晓得好好听懂话。”
静江撇嘴,也拿起一串团子来:“动辄就只考虑动手,思维又一根筋。”
“民间传说里,人类和妖怪的争斗当中,也多是伴随着智取的情节的。”
鬼灯点点头:“甚至有的时候‘智取’的手段其实有点卑鄙……毕竟大部分人类的平均战斗力是远远低于妖怪的,能够长长久久一代一代地存在于世,就一定要有相较于妖怪的长处吧。”
“这么一想,妖怪还真是单纯的生物呢。”
静江将吃光了的丸子签叼在嘴里,猫巴士不比胧车,最好还是不要随便在车厢内留下垃圾。
猫巴士从上空穿过整座平安京,安倍晴明正坐在庭院里修缮结界,似是有感抬头看向天空。
在被阴阳术法所强化过的视野当中,猫巴士的身影划过月亮,投下一抹奇特的剪影。少年微微一愣,想要再次仔细观察的时候,视野当中的奇异妖怪就消失了。
安倍晴明:“……”
沉默了半响,他吩咐身边的式神:“童女,帮我拿纸笔,我突然想画下来。”
猫巴士跨越境界线之后一路狂奔,最终稳稳地停靠在一处依山的建筑物之前。静江和鬼灯一下车,就看到周围妖怪熙熙攘攘,大都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热闹的程度简直就像是上一次去百鬼夜行。
“两位贵客,这是你们的面具。”
刀刀斋从牛身上背着的包袱之中掏出了两枚面具来,状若无意地随口又说了一句:“当然,提供面具只不过是为了随大流而已,你二位其实不戴也没什么区别。”
“怎么?”
静江把玩着手中的面具,没看出来它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来。
“这里是西犬之国。”
刀刀斋暗示道:“因此这里有不少犬妖在,而近日又是犬大将老爷的婚礼。”
静江露出似有所悟的表情来。
绿豆大的跳蚤妖怪冥加突然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跳上刀刀斋的肩膀:“就是说,你二人身上的地狱味儿对于犬妖来说其实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了,戴不戴面具都一样。”
话音刚落,静江就把阻隔视线的面具一扔,难得开了个玩笑:“那我作为人类来到这种地方,是不是不太合适?”
“如果有人胆敢说出来的话,敲掉一两根脊椎也无所谓。”
鬼灯淡淡开口,一只手摸上自己的狼牙棒来,似乎是错觉一般,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顿时低了一个八度。
就着高悬的月色,属于妖怪的婚礼——四舍五入可以称之为是酒宴的活动,正式拉开了帷幕。
静江和鬼灯跟着辨不清正体的人流被推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做好,冥加的业务能力确实过人,就连菜色都是人类也能够接受的类别。静江环顾四周,发现对面的狐妖正在大快朵颐地吃油豆腐,心中对于冥加的赞赏更加了一层。
以及,狐狸喜爱吃油豆腐这点,果然是真的啊。
斗牙王难得没有穿属于妖怪的一身战甲,而是换了更趋近于人类的服装,正一本正经地和周遭的妖怪推杯换盏。
——就算建筑了和人类的房屋类似的亭台水榭和依山的高楼,妖怪们的社交仍旧和人类的繁琐有着天壤之别。
社交,就是喝酒。
并且不论男女长幼,能化成人形会走路能说话的,都是一个喝法儿。
鬼灯毫无芥蒂地拎起了酒坛子,往自己的酒樽之中斟满了酒,和旁边不知道是那位妖怪碰杯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静江则是用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自己面前的吃食,属于人类的消化系统和作为人类的认知让她实在是接受不了在明月高悬的深夜里大吃大喝还放任自己宿醉。
唔,不用掐指一算都能够了解到,自己已经过了能够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在江湖上纵马扬鞭尽情放歌的年岁了啊……
正当“老年人”静江陷入感怀当中的时候,她的肩膀就被自己旁边长了个牛头的妖怪重重拍了两下:“嗨,小不点儿!难得有免费的好酒,不喝点儿不是太可惜了吗!”
“深夜宿醉容易影响第二天的工作。”
静江一本正经地想要拒绝:“参加完了婚礼以后我还要回去,有很多积压的事情要做的。”
“嘁,人类。”
妖怪自顾自地把酒一仰脖一饮而尽,抱怨道:“人类不管赚多少钱,活多么久,都忙忙碌碌的。”
静江:“……”
你这样算种族歧视?她原本想要说点什么,张了张嘴,想想这些年被妖怪们“歧视”得不要太多,遂又放弃。
斗牙王的结婚对象在酒宴的另一端,容姿端丽脸上描摹着淡青色的眼影,鎏金色的瞳孔中看不出什么表情来,似乎是正在低声和旁人说着些什么。
“那家伙也是个怪胎。”
妖怪看到静江看得入神,不啻传些八卦出来,反正今天大好的热闹日子,应该没谁介意他在这样的场合说些小话:“明明是妖怪来着,却擅长些人类的手段。”
静江不由得对这位尚不知名的结婚对象另眼相看:“比如说?”
“只要‘自认为有才能’,无论实力到底几何,让那女人满意了就能够在这座城之中留下来,并且受到大妖的庇护,不能够在这座城池的范围之内被轻易地杀死。”
牛头的妖怪翻了个白眼儿:“斗牙王当年让个跳蚤跟着自己就已经传出去很丢人了,居然还有人想要做出更加脑子不正常的事儿。”
“明明靠实力来决定地位就是最为公平的手段,斗牙王却偏偏收了一大堆弱到不像话的小弟。而这位阁下就更加过分,说什么嫌吵吵嚷嚷的麻烦,想要尽量避开和人类的纷争……”
似乎突然意识到静江自己也是个人类,牛头妖怪话音一顿,补充道:“呃,并不是对阁下的出身不敬的意思,人类之中有实力的佼佼者,仍旧也是很受妖怪们尊重的。”
“——就比如……啊,比如那个谁,你应该也听说过的,安倍晴明。”
话题转入了熟悉的领域之后,静江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开始对周围的妖怪讲述安倍晴明的一些往事。
“所以,这家伙能够通鬼神是真的?”
有人震惊道:“我还以为是那群人类在讹我,没想到你们真的当过那个安倍晴明的式神啊。”
“吡沙门天?那不是神明吗?超擅长除妖的那种!”
也有人瑟瑟发抖:“安倍晴明比鬼怪还可怕吧!”
静江老神在在地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总觉得好像为了挑起话题而又让姓安倍的某位阴阳师背上了不少额外的负担。这些妖怪们所抱怨的内容在人类的社会结构当中反而属于常态化的部分,选贤举能,庇护良才,原本也就是一个优秀的统治者所必须要具备的基础素质。
妖怪们大多分而聚居,以族群为单位在各自的活动领域里生活,大妖怪倾轧实力低微的小妖,而妖怪们普遍又看不起除却巫女和阴阳师之外的人类,强者掠夺弱者,弱者挥刀向更弱者,而这样简单粗暴的逻辑,却在这位穿着华丽婚服的女性犬妖那里行不通。
静江不由得看向那位在妖怪之中属于“罕见奇才”的女性。似乎是感受到了少女的视线,对方也同样将目光投注过来,跨越整个大厅已经喝成一片的宾客,鎏金色的瞳孔倏地收拢成一条直线,随后复而恢复了之前的表情,甚至还颇为友善地冲着静江挥了挥手。
静江:“……”
妖怪的感知能力还真是厉害啊。
鬼灯已经站起身来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不过静江并没有多担心,他的身上通讯蝌蚪从不离身,无论是去了什么地方都能够很方便地找到。
在过于热闹的漫漫长夜度过了大半之后,一直都在和各路妖怪推杯换盏的斗牙王终于出现在了静江的面前,他的身后跟着倒提着狼牙棒的鬼灯,以及挑起眉毛一脸兴致盎然的银发女妖。
静江注意到,她的脖子上系着一块被秘银雕文包裹着的黑色石头——那式样她无比熟悉,但仍旧足够惊艳。
经过细细打磨之后,没有想到三途河岸平凡无奇的鹅卵石竟然能够成为如此精致的一件装饰品。
“毕竟是现世里找不到的东西。”
斗牙王笑了笑:“宝仙鬼拿到之后也很惊讶,据他说,这会是他这几百年以来打造过的最为巅峰的一间饰品。”
“嘛,那家伙就是擅长将珠宝所内涵的作用彻底激发出来呢。”
冥加跳蚤不知道从哪里出现,虽然个头小得让人不好辨认,但是嗓门却是非常引人注意:“不过连比良坂的石头也做得了确实值得佩服。”
“怎么样?已经和黄泉乡时的样子看上去完全不同了对吧?”
女妖看向静江,突然开口,声音像是刚刚破冰的泉水在淙淙流淌。
“我将它称之为,冥道石。”
第49章
大厅里,诸多仍旧酣畅在酒宴当中的妖怪们仍旧在狂饮不止,而静江和鬼灯以及新婚的两只犬妖则是另寻了一处隔间,以冥道石为话题的开端,开始了新一轮的交谈。
“这一次找你们来其实并非是我个人的意图。”
斗牙王率先开口:“是为了向你们引荐一下……这位。”
他伸手指了指坐在自己旁边的另一位银发犬妖,静江敏锐地感受到,这样的介绍方式和她印象里的新婚夫妇颇为不同,少了几分亲切和熟稔,多了尊重和生疏。
鬼灯对于这些小细节并没有做出什么反馈,只是转头看向这位今晚的另一位主角,严肃地点了点头:“我是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鬼灯。”
“执行官,静江。”
静江同样自我介绍道:“二百多年前和斗牙王在比良坂认识……算是不打不相识。”
“妾身知道你们两位。”
女性化着考究端方的装束,说话也用着严谨得体的敬语:“大名如雷贯耳,从比良坂一直到人类的都城,再到这西犬之国……妾身早有耳闻。”
静江认真观察了一番斗牙王夫妇二人,除了同属犬妖之外,这两个人的气质和说话方式有相似也有不同。相似之处大抵是“同属于不那么传统的妖怪”,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于弱小而特殊的妖怪的庇护,但具体执行起来,在行动上却大有差别。
总的来说,斗牙王是属于“将军”那类的行动方式——静江当年和天策府的将士们打交道的时候,见过不少这一类性格的人类,爱热闹,敢于冒险,间或夹杂着大大咧咧或者是敢为天下先的一股子莽劲儿。
想看看“地狱是什么样子”就能挥刀一路砍杀过来,自己认可的属下和眷属无论实力强大或者弱小都一视同仁地提供庇护。懒得讲太多大道理,自己秉持着“足够强就好”却偏偏生出了想要守护他人的心意来……而本质上,仍旧带有妖怪挥之不去的那种单纯劲儿。
但旁边的这位则不然——她现在已经开始自顾自地和鬼灯聊起了管理属下的一些经验谈,甚至竟然能够让后者频频点头。
静江顿时生出些悚然的情绪来——见面就打的妖怪她看得多了,但是能够老老实实和鬼灯一起坐下来谈谈工资月钱到底应该开多少,绩效怎样分配才合适,如果有属下之间心生龃龉应该如何协调之类的细枝末节的问题……这样的妖怪,她还是平生第一次见。
给她的震撼不啻于小野篁突然有一天就开始接受了地狱的传统食物。
斗牙王在一旁听得非常不耐烦,他本质上还是个传统妖怪,但是毕竟两个人是在谈正事儿,他没法找茬也没法提前溜走,就只能压住性子在那里老老实实地听,间或夹杂抖抖耳朵转转脚踝之类的小动作,让静江看得有些忍俊不禁。
“所以,今天叫我们两个人来这里,总不至于就是为了喝酒吃点心和聊些治理部下经验的吧?”
静江率先开口,她自己对于管理这方面也没什么太多的见解,大多数时候趋于单打独斗,因此对于鬼灯的讨论并没有多感冒:“偏生又是在结婚这种重要的场合邀请我们来,这……”
静江意有所指:“叨扰太久是不是不方便?”
斗牙王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激烈咳嗽了好几声。身边的银发女妖倒是嗔怪地斜睨了一眼,悠悠道:“妾身猜测,贵方大概是对于这场婚姻的性质有什么误解。”
什么误解?
静江和鬼灯均收敛了动作,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听八卦。
银发的妖怪轻轻挑了挑眼睛,看上去让静江不由得想起那些地狱里专门负责诱惑亡者的女性狱卒来:“总的来说就是,这场婚姻是当下里最好的选择。以你们人类的形容,描述为联姻或者是政治结合都好……随便怎么形容啦,不过总体来说,也是双方同意互相利用的程度,所以也不用为那家伙太担心。”
她抬手一指,纤长的手指遥遥指向坐在另一端的斗牙王:“那家伙也是答应了才这么做的。”
静江顺着手指又看过去,斗牙王神色如常,就好像几个月之前在月下喝酒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一样一本正经道:“正是如此。”
“——我们为了能够让被庇护的妖怪在隐世生活而来寻求你们的帮助。”
静江一愣,而鬼灯点了点头。
“讲讲具体的细节。”
他看上去,丝毫没有惊讶。
静江转过头去,努力在心里平衡心态:一定是鬼灯这家伙当鬼卒的时间比较长,和非人的那一边关系更加亲厚,所以了解妖怪的意图才能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