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公听他这么说,心里倒安定下来,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官家提防每一个人,他们在上京的因为便于管辖还好一些,远在丰州的楚国公李禹简,却更应当提心吊胆。
他们这堂兄弟三个,并没有出现三足鼎立的状况,李禹简的父亲雍王本来就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李禹简也随他父亲一样,骁勇但桀骜,和陈国公明争暗斗了好些年。李臣简呢,年纪最小,小时候就追着大哥哥跑,到了这么大年纪,虽说封了爵,执掌了官衙,也还是唯大哥哥之命是从,因此兄弟三个里,只有李臣简和陈国公最亲厚。
是啊,万事不可操之过急,他们急,自然有人比他们更急。两司的大权被瓜分了,他们还有闲工夫坐在这里喝茶,传出去,似乎也可以暂且稳定官家那颗无处安放的心。
既然公事毋需多谈,那就谈谈私事。陈国公想起昨夜他把江珩送进雅阁后,自己便离开了,后来他们谈论些什么,自己并不知情,便追问李臣简,“江侯来,可和你说了什么?我和他提起筵是你起的,看他很有见一见你的意思,想必又是为了那桩婚事吧?”
李臣简点了点头,“所以今日我要去舒国公府上拜会,听一听江家小娘子的看法。”
陈国公笑起来,“六礼都过了,只等亲迎,你还管人家叫小娘子?”
他有些不好意思了,赧然说:“不叫小娘子,还能叫什么?”想了想哦了声,“对了,她的闺名叫巳巳,听着很是灵动,对吧?”
陈国公简直忍不住想笑话他,一个没见识过女人的汉子,对那未过门的妻子真是满含着向往和热爱。
唉,这样的感情真难得,想当初自己也曾对夫人一腔赤城,可惜夫人是最矜重的那等大家闺秀,放到场面上力压四方,但就过日子而言,未免无趣了些。天长日久,感情渐渐消退,最后剩下的,也只有对正室夫人的敬仰和尊重了。
说起灵动,倒又想起一桩来,陈国公笑着说:“听说你那位小娘子,如今成了上京的红人,我前日回家,看见静存正摆弄一个核桃屋子,说是开国侯家小娘子送给每位贵女的小礼。静存喜欢得什么似的,直说忌浮哥哥娶了位好夫人,等下月你们成了亲,她还要去你府上借住两日,跟着阿嫂做乾坤核桃。”
李臣简听了一笑,“这样很好,让她们在闺中做伴,日子过起来才不无聊。”
可陈国公直和他打趣,“你眼下是这样说,等将来夫人果真被她们缠住了,只怕你又要生闷气,吃妹妹们的醋。”
兄弟两个聊这些家常,只要不掺杂政事,就是最快乐的时光。
陈国公又略坐了会儿方起身告辞,他送到门前,转回身时见长松从外面跑进来,喘着大气说:“公子,拜帖送到了,小娘子说恭候公子大驾。”
他颔首说好,重入衙门处置公务,一上午忙得很,待一切安排妥当,日已中天了。
衙门里有现成的饭食,他寥寥用了两口,便让小厮备车赶往舒国公府。眼下时节暑气正盛,早些去,把话说完了,不耽误姑娘午睡。
其实再三见她,本来是不相宜的,当初与舒国公嫡女定亲,印象中似乎只有下聘那日来过一回,后来的两三年他一直在息州任团练使,也似乎找不到任何需要登门的理由。倒是如今这门婚事,牵扯的家务事多了些,见了舒国公夫人还需先陈情,再三地说自己冒昧了,这么大热的天,来贵府上叨扰。
这么个霁月光风的人,做不成郎子,做外甥女婿也是极好的,明夫人笑着说:“这是哪里话,总是我那没气性的妹婿找上了你,否则哪里要麻烦你来调停。”
说着将人往内院引,前院和后院之间有道木柞回廊,交界处的亭子做得很雅致,拿直棂移门和竹帘隔出一个小小的茶室,正适合用来会客说话。
他走上木廊,远远便看见有个身影站在亭子前,穿着海天霞的高腰襦裙,胸前霜地色的裙带随着微风柔曼地飘拂着,任何时候都是沉静无波的样子。及到面前,也照例不见半点怯懦之色,稳稳向他纳福,叫了声“魏公爷”。
他还了一礼,说:“惊扰小娘子清净了。”
云畔欠了欠身,“公爷客气,请室内说话。”一面让到一旁,搀扶明夫人进来。
明夫人最是知情识趣,这个时候哪里会在跟前点眼,笑着推脱:“前头还有些琐事要处置,我就不相陪了。”边说边冲侍立的檎丹挤挤眼,檎丹立时会意了,忙扶着明夫人的胳膊退出了茶室。
这下子就剩两个人了,彼此都有些不自在,对望一眼后,各自调开了视线。
所幸云畔端稳,并不会因此失了体统,坦然比手请魏国公坐,替他斟了一杯早就备好的果茶,双手捧杯敬献到他面前,“公爷请喝茶。”
他微点了点头,“多谢。”
两个人就这么对坐着,彼此间充斥着莫名的尴尬。
最后还是李臣简先开口,斟酌道:“今日来拜会小娘子,是因为我昨夜见过了令尊。令尊和我说起举办婚宴的事,听他话头是想在幽州操办,但小娘子不回开国侯府,设宴便师出无名,因此托付我,来问过小娘子的意思。”
终究是把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其实云畔早就料到柳氏不会坐以待毙,必定鼓动爹爹再作最后一搏。
家里那些腌臜事,家里处置不好,竟还要闹到人家跟前,实在扫脸得很。
云畔也怨怪爹爹没有主张,反正日后自己是要和眼前这人过日子的,便也没有什么讳言的,权衡了下道:“贵府上过六礼,是在舒国公府,原就没和开国侯府有任何牵扯,那么婚宴就不该在幽州办。我的事,公爷面前不需隐瞒,当日我被拒之门外,明明一脚就能回家的,却转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投奔到姨母这里,难道我就没有怨恨么?半月前,姨丈在三出阙前一通大骂,倒是将我爹爹骂得登门了,但他把来意说得清清楚楚,就是不要我回去,一应请姨母为我做主,如今又要接我,这是什么道理?”
她说得有些急了,气涌如山,微捺的唇角能够看出她的委屈。
大概是察觉自己有些失态了,忙又正了正脸色,平下心绪道:“我母亲上年过世了,想必公爷也听说了,家里如今全由一位姨娘做主,倘或我回去,姨母便不能插手了,届时又会听凭那位姨娘弄出什么笑话来,我连想都不敢想。成婚是人生大事,我并不愿意让外人替我操持,倘或失了礼数,公爷面前也交代不过去。所以公爷请替我转达爹爹,我不打算在开国侯府出阁,一则爹爹公事繁冗,不忍心再为爹爹多添烦恼,二则幽州离上京百里,天气又炎热,两地辗转劳民伤财,大大地不上算。”
她这样说,已经很明确地表明自己的心思与立场了,魏国公听后道好,“小娘子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江侯那里由我转告,小娘子不必烦心。不过有一桩,我想与你商议,江侯终究是你父亲,人又健在,要是婚事彻底绕开了他,只怕他脸上过不去。那个家你不想回便不回,但也不能放任不管,江侯要是被那妇人彻底调唆坏了,将来少不得带累你的名声,到时候再去收拾,就为时过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