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快去找小姐啊!”芝儿急忙要下床,牵扯到伤处又龇牙咧嘴起来。
“世子的意思是,小姐现在外面休养,不能叫外人知道,我们仍当小姐在府上便是。”
芝儿的五官扭成一团:“这是…什么意思?”
“你仔细想想,此事恐怕不简单。小姐怎会无缘无故惹上仇怨?”
芸儿给芝儿包扎好,将纱布绕了芝儿脖子一圈,把伤臂固定住。
芝儿一张小脸仍是皱着,小姐平素未曾招谁惹谁,这必然不是小姐招来的祸事。
“你只记得,小姐现在需要静养,任何人都不见。你也得静养。”芸儿捏捏芝儿的小包子脸,扶她躺下。
“那小姐有没有受伤?现在可有人照顾?”芝儿眼里沁了泪,半是因为她现在伤处疼得难忍,半是怕小姐也受了这样的伤。
芸儿亦是担忧,却只轻叹口气,摇头道:“不知道,但愿小姐无事。”
第14章
好容易将芝儿哄着睡下,芸儿才得闲休息。可她半分倦意都无,蹑手蹑脚推开门扉,不知不觉走到院落里。
此时此刻,四周静谧地让人无端生惧,亏得有月光星光,不至于使这冷风习习的冬夜太过渗人。
芸儿缩着颈,抱紧双臂,直勾勾看着天上一轮皎白的圆月,身颤心也颤。
小姐到底在哪里啊?都怪她,当时不该离开小姐……
耳后忽然传来瓦片坠落破碎的声音。芸儿猛地回头,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眼眶中哆嗦出来:“什么人?”
“姑娘莫怕。在下…是府上暗卫。”那人是从房顶摔下,从一堆碎瓦中抽出手脚,掸了掸身上残片。
“你,你叫什么名字?如何证明你是暗卫?”芸儿飞快地向身后看了一眼,确定了拱门的位置。暗暗想着,他若是要动手,她就喊,就跑。
“九日前,姑娘随郡主一同,见过我们几个暗卫。”白鹰并未将名字告诉芸儿,他前行了几步,腿脚似是有些跛,“我没有证据,姑娘若不信,自去问问其他暗卫便知。”
芸儿细细思忖片刻,此人闹出声响也不急着逃遁,又知她随郡主去寻过暗卫,应当是王府暗卫无误。
白鹰停步未动,实是因腿伤裂开,无法挪动,暂且缓一下。芸儿借着月光看见他额头上阴翳一片,惊道:“你受伤了?”
白鹰这才感觉到额上似乎有水,随手一抹道:“无事。”
应当是一片血,流汗一样染了他的额角。芸儿倒吸一口凉气,这人是感觉不到痛么,便小跑过去,要替他查看伤势。
“你先进屋罢,我,我帮你看看。我会一些止血的法子。”
“不用。”白鹰扭头,却无法牵动两条伤腿,踉跄了两步,被芸儿扶住,又央他进屋去。
双脚不便实在受制于人,连行动方向都不能自己掌控。白鹰只好由芸儿搀着进了屋子,又任由芸儿给他擦拭涂药。
身为暗卫,除非战死,绝不该把面容暴露给除了主子以外的任何人。白鹰因此拒不摘下面罩,只将黏在额头上的几丝墨发捋到一旁,示意芸儿尽快上药。
芸儿无奈,打了温水,替白鹰简单擦了下露在外面的额头和眼周。他额上尽是血不说,光瞧着眉目,也十分冰冷,不怒自威地骇人。右边眉尾和眼角有一道疤痕,芸儿擦到那处时,手都不敢使力,几乎是轻拂而过。若非白鹰一直闭着双眼,芸儿怕是没有胆子去碰他。
待敷上药膏后,芸儿又问:“腿上也有伤么?”
白鹰没有回答。根据刻在骨子里的警惕感,不能自曝伤处短处。
“那我这便送你回去罢。”若是腿伤,芸儿帮不了忙,不过能搀着他再走一段路。
“不用。多谢姑娘。”白鹰强行起身,晃了两步,艰难地往外走。
芸儿忙上前扶着他:“你莫要勉强。”
白鹰只觉四肢都僵硬了,只能硬着头皮低声道:“有劳姑娘了。”
从明英苑到后院的暗卫居所,区区几百步,白鹰却觉如同走过四季一样漫长。
这一夜,同样觉得时光漫漫的,还有谢恒。
夜里,陈昭妧果真又高烧起来,谢恒给她喂下药后,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陈昭妧偏个头,谢恒立刻给她掖好被子。陈昭妧伸出手,谢恒就马上握住。谢恒又听见她念着谁的名字,好像是云什么,他便立即回应道他在。
连说了几遍他在,而后谢恒才听清,陈昭妧好像是在叫她的两个丫鬟,芸儿和芝儿。
陈昭妧终于提到他,却是在骂:“云恒,你该死!”
中气十足又义愤填腔。
谢恒阖了阖眼,长舒一口气,一手扶额,一手仍紧紧握着陈昭妧的手。
他不知在心底说过多少次,他要弥补从前的错,要护她周全。而现在,他不仅什么都没做到,还被她如此怨恨。
自回京至今,谢恒已经在徐徐谋划。前世的记忆深刻,让他在今日之前尚且能够从容应对所有事情。他身受数伤,又拼力为外祖父挡下一刀,被刺在左肺,只离心脏差一寸,侥幸并无大碍,只是至今未愈。既是谢恒挡下了那一刀,也许安国公便不会如前世一样久病辞世。
可如今发生的事,与从前偏差了许多。比如那偷手镯的小贼虽是同一个,可贼人谋害之事是谢恒万万没有想到的。
往后的事,恐怕也再难预料。
谢恒握了握他手里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又以两手捧之,轻轻合在掌心里。
妧妧,这一次,你会信我么?
正是谢恒百感交集之时,陈昭妧的手动了动,挣脱了束缚,挥动两下,碰到了什么东西后就缩回了被子。
谢恒揉揉略有酸楚的鼻子。他的妧妧果真是世上最狠心之人。
夜里不过几个时辰,陈昭妧却做了许多梦,其中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是她曾经最快乐最幸福的那一年。陈昭妧沉浸在梦中,好像真真切切活了一遍,体验到了脸红心跳的少女情愫。
她,宛阳郡主陈昭妧,十五年来高处不晓寒,自以为不知情为何物,没想到一朝沾染红尘,在一人身上栽了跟头。
情之一字不知何起,不知所终。陈昭妧和那罪魁祸首初相见,是在元夕宫宴上。
故事开头很平常,就是她在宫宴上遇见了个俊朗少年。那翩翩公子年不及弱冠,便封爵拜官,一时间成了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那是安国公世子,靖勇候之子,谢恒。
不过她作为郡主,何等青年才俊没见过,自然没把这个刚封了小官的世子放在心上。
谢氏有从龙之功,谢闵年轻时因救驾有功和赫赫战功被封为安国公,后尚公主,其子谢桐官拜辅国大将军,殒身后追封靖勇候。其女谢榕封为公主,往齐国和亲。谢家满门忠烈,而现在的小辈,唯谢恒一人。
自元夕宫宴之后,陈昭妧也与谢恒见过。在上元灯节时,她的镯子被小贼偷走,是谢恒正巧路过,捉回了小贼。而小贼只是个幼童,陈昭妧不忍心,便将镯子赠给了那孩子,谢恒亦将身上的荷包给了他。
陈昭妧问谢恒为何将钱都给了那孩子,谢恒回答道,若拿玉镯去典当,恐怕会有恶人起歹念,不如碎银用起来方便些。
还挺细心的一个人。不过当时陈昭妧并未在意,甚至没仔细看一眼是不是谢恒,道声谢过,便又流连于花灯火戏之中。只是后来凭印象里那身黑衣,才想起来是他。
谢恒平素很是低调,玉冠墨衣,一柄佩剑,再无他饰,在一众锦服流香、环佩鸣音的贵公子中毫不出彩,甚至显得清贫,却仍然引得人们偶尔路过兵部下值时驻足停留。
陈昭妧总会从各种路人口中听到关于这位谢家世子的许多事情。也渐渐知道,虽然谢恒的官位爵位是圣上亲封,但总有人眼热嫉妒。
一日,陈昭妧在等陈旭下值,要和哥哥一起游湖踏春。她在兵部门口等了好多天,每次陈旭都是出来最晚的,不过他保证今日绝对不爽约,陈旭向来言出必行。
茶馆里人不少,陈昭妧旁边一桌是几名女子,又在窃窃聊着谢恒的事,每日都是不同的人讲不同的故事,陈昭妧也不算太无聊。
这厢正说到谢恒受陛下赏赐,得封兵部员外郎,这段故事陈昭妧知晓,并且眼见为实,便悠然捏起杯呷了口茶,继续听着夸大的描述。
耳边却砰的一声,打断了陈昭妧的回忆。
几个地痞似的人好像是喝高了,把刀剑纷纷拍在桌上,嚷嚷着:“去他什么的谢家世子,不就是仗着,国国、公府,府吗?”
而后一阵猥琐笑声:“毛都没全的小崽子,哪来的能耐?”
“就,就是。光他的锦锦绣江,就够老子几辈子活啊!”
碗筷酒坛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大,周遭的人都噤了声,不与酒鬼一般见识,那几人便愈发嚣张,脏话随口就来,言语间亦辱及安国公府。
陈昭妧早就听不下去了:“住口!”
“天子脚下,岂容你们随意污蔑朝中官员!”
一个醉鬼踩着凳子啐了一口:“小丫头片子给爷滚一边去。”
陈昭妧忍住想打人的冲动,转头对芸儿小声道:“去找巡卫,此地有人闹事。”
芸儿急忙握紧陈昭妧的手臂:“小姐,你一个人怎么行?”
陈昭妧安抚地拍了拍芸儿的手:“我没事,你快去。”
说罢,陈昭妧上前,仰着脸俯视一群烂醉酒徒:“谢恒再不济,也是凭本事救人,他封官加爵,也是名正言顺,你们怎能随意诋毁他?安国公府世代忠贞,靖勇候以身殉国,尔等又可曾身先士卒?!
“你们可知,侮辱朝中官员可是犯了律法,够你们在大牢里吃些苦头!”
醉鬼一个个拍案而起,却口齿不清:“你丫的小娘们,哪来、来的管爷?”
“本郡主…”
未及陈昭妧说完,那醉鬼先拿酒壶胡乱扔了过来。
陈昭妧反应机敏,立刻偏身闪过,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掷壶之人撂翻在地。亏得她有几分学过武的底子在,才不会落了势头。
“满口胡言,还挑事伤人,这就是下场。”
看热闹的人们纷纷叫好,陈昭妧瞪着躺在地上的人,未注意到头上有人袭来。等她听到动静抬头时,醉鬼已经七七八八倒地,而眼前人正敛着笑意看她。
陈昭妧觉得有些头晕,之前听了那么多传闻,只有一条是真真半分虚假都没有的——
谢家世子冷玉之姿,睹之一幸也。
只有前半句。谢恒这等容貌,陈昭妧觉着也不比自己兄长陈旭好多少,不足为幸。
陈昭妧怔了片刻,仍未回过神来。陈旭站在一旁,正要为二人介绍一下。陈昭妧却扭头就走,其实她满脑子空白,也不知为何只想离开。
也许就是那一瞬,陈昭妧相信了那荒谬的一眼万年、一见钟情之说。
第15章
之后在小巷口、街拐角,在许多不经意的地方,二人总有许多似不经意的相遇。
再然后,在春风吹拂、落英缤纷的山岭间,在上巳节漫天纸鸢、浅草葱茏的小溪边,在群芳争艳的赵府赏花宴上,谢恒终于一步步鼓起勇气靠近他遥望了许久的,总是明媚夺目的小郡主,带她去看瀑布,帮她放风筝,教她投壶。
不知不觉地,他的心也被她夺走了。
她也是。
懵懂的情意自从埋下种子,便开始因春日里的温暖阳光而渐渐发芽,之后像杂草一样没头没脑地疯长,穿透心肝骨髓,若想连根拔起,只能摧心捣肝。
直到夏日里艳阳高照的某一天,烈日将这份情意炙烤到近乎焦灼。
谢恒来裕王府提亲了。
十分顺利。
裕王早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也很满意这个女婿,便收了谢恒的聘礼。
在旁人看来,裕王府与国公府结为姻亲是件门当户对的大喜事。
一切都顺理成章,两人便能光明正大地在无人之地执手同游。
可惜好景不长,某日陈昭妧莫名其妙地被父王勒令禁足,让侍女悄悄打听后才知道了父王逼宫的事情,以及谢恒的身份。
梦里的她看着谢恒假惺惺地发誓,竟傻乎乎地信了。
她的梦境戛然而止。
后面的事,就是陈昭妧之前梦到过的,谢恒这个狗贼骗得父王谋反夺位,转过头来与她拜堂成亲,而她一时糊涂,自尽的时候才十六岁。如今,她全都记起来了。
此时,陈昭妧睁开眼,神识仍未清醒,隐约还陷在那些甜蜜到甜腻的梦里。她心口有些堵,遂又闭上眼睛。
如果不是谢恒就好了。
这般想着,陈昭妧又迷迷糊糊地有些倦意,想抬手揉揉眼睛,却感到一阵剧痛。勉强支起半边身子,这才感觉到,她全身都是酸疼的。
而且,这是哪?
被子上怎么有血?
旁边这人是…
“谢恒!你混账!!!”
陈昭妧不顾全身疼痛把谢恒掀翻在地,这一次爆发之后再无力气,双手只能无力地捶在床上,泪水夺眶而出。
地上躺着的谢恒无辜地望着屋顶:“我…”
谢恒有些语塞,他知道陈昭妧还在因前世的事恨他,却一时不知从何解释起。谢恒很快支起了身子,见她满面泪水,心瞬间揪紧。
谢恒上前要扶陈昭妧躺下,被她嫌弃地推开:“你别碰我!你,你再靠近我就杀了你!”
这一动弹又牵引到手臂和后背的伤处,疼得她咬牙切齿。
谢恒收回手,顺势坐在床上,动作快速且轻柔地给她抹去了眼泪,轻声道:“那之前碰过的怎么算?”
他之前抱着她走了一路,还喂她喝药。可这小没良心的半分都不知晓。
“你…”陈昭妧哽咽着说不出话,她万万没想到谢恒竟能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
“你别想用这样卑劣的手段逼婚!我,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你…”
谢恒听着有些不对,仍是好奇问道:“我如何卑劣?”
“你…你混账!你毁我清白,无耻至极!”陈昭妧气得发抖,更是抽泣地上气不接下气,双臂强撑着,整副身子都在摇晃。
无耻二字谢恒从前就听惯了陈昭妧骂,可毁人清白又是指何事?
谢恒虽满头雾水,仍快速扶住了陈昭妧,又慢慢把她放躺下。虽然陈昭妧现在无比厌恶甚至想杀了谢恒,可她根本无力反抗,只能扭过头去。
谢恒给陈昭妧盖好被子,见被子上有血迹,顿时恍然大悟,一把火自脖颈烧到耳根。谢恒翻肘,见果真是自己的伤口裂开,便把伤臂举到她眼前:“妧妧,你误会了。”
虽然视线模糊,陈昭妧还是反应过来,是谢恒的伤口染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