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已决。不劳你挂心。”陈昭妧毫不犹豫地抽回手。
手中一空,谢恒立刻上前拦住陈昭妧的去路:“怎能不叫我挂心?”
绕了一大圈,还是想阻挠她,那之前答应她做什么,戏耍于她么?
陈昭妧正要骂谢恒无耻,谢恒却道:“有我帮你,定会蟾宫折桂。”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陈昭妧被谢恒温柔而坚定的目光打动了,那一瞬她好像与谢恒心意相通,感知到他与她是站在一边的。
这难道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么。
不会。目为心窗,定是谢恒这厮眉眼生得太好看,而她陈昭妧偏巧是个好色之徒罢了。
一时间陈昭妧怒焰尽灭,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多谢你。”
“妧妧不必客气。”
他没办法帮她更多,只不过不愿再违背她的意志。
谢恒扶着陈昭妧重新坐下,自去寻了几本书来,摞在桌案上,一一给陈昭妧过目。
是几本残破的兵书,封面都没了,根本辨不出书名作者,陈昭妧怀疑书中内容也会有遗失。
“这本是《孙子兵法》,这是《吴子兵法》,《六韬》、《三略》、《诸葛孔明集》。”
谢恒翻开手中的书,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批注,陈昭妧看着有些眼花。
“策论多考孙吴,考的无非是些死记硬背的东西,可行军布阵的知识,需得运用自如。”
此言不虚,陈昭妧深以为然。若要应付策论,其实只两本崭新的孙子兵法和吴子兵法便足矣,日日背诵即可。但陈昭妧想上战场,绝不能盖空中楼阁。
谢恒又从这摞书最下方抽出一寸厚、折叠起来的纸,缓缓展开。
“这是我舅父曾经行军时,我听他口述记录下来的几场战事,你也看看。”
陈昭妧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她没想到,世伯竟真的认识谢恒,她一直以为谢恒谎称谢伯父之子只不过是个幌子,虽然确实是个幌子。但听谢恒这般说,也情有可原了。
谢恒见陈昭妧有些惊诧,猜到她可能不知,便进一步解释道:“我从宫中逃出来,是舅父收留了我。那两年在浚县,偶有水匪打劫渔民,或是边境两军争执。我所见所感,全写在上面。”
陈昭妧顿了顿,又问:“你为何从齐国跑到陈国?”
“父皇驾崩,母妃殉葬,我在去封地的路上被追杀,只能到两国边境去找舅父。”
见谢恒眼底流露出一丝悲凉,陈昭妧不忍细问,一句抱歉哽在喉中,她不知道这些事情,也无意勾起他的伤心事。
没等陈昭妧道歉,谢恒却道:“关于我的事情,妧妧当真不知?”
陈昭妧摇摇头:“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看来不仅裕王瞒着她,陈旭也对裕王唯命是从。谢恒舒了口气道:“不用道歉,妧妧总得知根知底才行,还想知道什么?”
陈昭妧闻此,心中方才好受一些,思考片刻,突然想起害她现在寄人篱下的那伙贼人:“那些贼人,是来杀你的吗?”
她自认没有得罪过什么人,虽然那伙贼人说了要带她走,可总觉得此事与谢恒脱不了干系。
“他们本想带你走,也许后来见了我又起杀心,才对我们穷追不舍。不过妧妧放心,贼人已尽数伏诛,而且这里很安全。”
谢恒手掌轻轻抚过陈昭妧头顶,见她聚精会神思索,无暇顾及自己,手稍稍挪动地方,缓缓将她揽在臂弯里。
陈昭妧愤然握拳:“到底是什么人?”
虽然父王已经处置了贼人,让她安心在此养伤,可陈昭妧还是忧心难解。什么仇什么怨啊,竟要这般害她。
只听谢恒道:“是一伙人,又不全是一伙人。”
陈昭妧迷惑地看向谢恒,丝毫未注意距离拉近,二人再次对视,陈昭妧似感受到了另一阵有力的心跳,牵引着她的心跳加速。
“想见你的是云凌,想杀我的是齐国太后。”
“云凌是何人?齐国太后为何要杀你?”
谢恒手上绕弄着陈昭妧散到肩上的青丝,错开了她愤然追问的视线:“云凌,就是齐国临江王,如今在上京和谈。”
他记得前世时,陈昭妧就见过云凌,还说云凌实乃天人之姿,说他比不上云凌。
算起时日,也差不多是这时,两人初遇不久。
当时陈昭妧还颇为别扭地自以为讨厌谢恒。
——人皆道谢世子冷玉之姿,我今观之,不过如此,远不及临江王天人之姿。
这是陈昭妧某次偶遇谢恒时,随口和芸儿说的,她若回想起当初说过这样昧良心的话,定会懊恼不已。
可陈昭妧并不记得还有这么一回事,她见过临江王,不过遥遥一瞥,因其容貌有点印象罢了。
谢恒鼓起勇气回眸,见陈昭妧仍是期待他的回复,不像是想起了什么惊为天人的故人,她秀眉颦起,两只桃花目饱含愠意。
便接着道:“齐国太后江氏,原是先帝继后,如今天子年幼代为临朝。想来是为清除异己,稳固皇位罢。”
陈昭妧默了默,自己也未发觉,她对谢恒生出些怜意。他失去双亲,一个人被追杀,跑到千里外的国家,目睹两国战争……
他是如何熬过来的呢,换成她恐怕是难以做到的。也怪不得,她想刺杀谢恒却没有得手,两次自认颇为精妙的计策都奈何不了他。
陈昭妧颔首,一手不自觉攥紧了谢恒的衣袖。
却想着安慰谢恒:“你…别太难过,你父母在天之灵若知,也会保佑你平安。”
“嗯。”
谢恒揉揉陈昭妧的头,问:“妧妧不想知道,云凌为何想见你么?”
陈昭妧茫然抬头,等着谢恒回答。她与云凌不过遥遥一见,他应该没有注意到自己,怎么会想见她。
只见谢恒眉目严肃道:“云凌此人,风流好色,许是听闻妧妧第一美人的名号,心生了歹念。”
又握住她的手,叮嘱道:“你一定离他远些,不要轻易信他的鬼话。他已有妻妾成群,更喜酒池肉林、日夜笙歌,尤其会折磨人,看人哭喊求饶。”
见陈昭妧脸色变了又变,谢恒才适可而止:“总之,妧妧离他远些。我会在你身旁护你周全。”
并非谢恒故意污蔑,更不可思议的事他还没说,还算给云凌留了几分薄面。临江王的臭名声随着爵位代代相传,齐国人尽皆知,恶名昭著能止小儿夜啼,比豺狼虎豹都管用。
陈昭妧心情沉重地点点头。
平日里不爱出门也罢,怎么偶尔逛街也能遇见这等恶人。陈昭妧心有余悸,决心听父王的,在这处别院安安稳稳地休养三个月。
第20章
谢恒见陈昭妧似乎有些害怕,知道自己方才所言吓到她了,遂挪近了些,轻轻按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若不将云凌的恶行说与她听,万一云凌再见到她,只怕三言两语就能把她拐跑。
此时,陈昭妧缓过来了一些,才闻到细幽一股熟悉的雪松香味,让她心里踏实了不少,这才猛然意识到,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近了许多。她怎么就…靠在谢恒身上了。
她赧然着想要推开谢恒,念着他伤势,还是没动手,而是自己向后仰起身子,却感受到脖颈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她身躯顿时僵住。
谢恒飞快地撤了手,两人对视一瞬,视线又分开。
而后陈昭妧转过身,去翻那一本本兵书,脸上莫名有些热。谢恒微微笑着,看着身前挺拔的小小背影。
她这次没推开他。
陈昭妧翻着书页,泛黄的纸张脆弱又柔软,她一页页慢慢翻着,不知翻了多少页才稳定心神看进去。
一开始看了几页时,还颇为踌躇满志,尚能细细读每一句话、看空白处的批注,看那些刀剑般锋利流畅的行体字,洋洋洒洒记录着谢恒当时读书的心得。
字迹多而不乱,有些工整有些落拓,运笔皆是张弛有度,笔锋不过分凌厉,也不过分圆润,横平竖直,可见筋骨,似乎能从每个字中看出写字之人的清正傲骨来。都言见字如晤,谢恒读此书时,也正是少年意气。
兀地想到谢恒执笔的模样,陈昭妧脸上更加泛热,那热意直窜到耳根。
她从前见过谢恒临帖写字,她说喜欢他的字,他就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地教她。
她抬手拨弄发丝,又掠过绯红的耳尖、粉红的脸颊,每一个动作都落在谢恒眼里。谢恒又想起她刚刚靠在自己身上,耳上也跟着烧起来。
将几本兵书大致翻阅了一遍后,陈昭妧沉沉叹气,有些受挫。读这些兵书不比读话本子,有些语句不易理解不说,她对这些兵事本就毫无兴致。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她就被密密麻麻的字扰得头疼。她原以为考策论会容易,现在看来并非如她想的,简单背下来就好。
每个字都认识,可拼在一起却都不能理解,又从何开始背呢?
陈昭妧有些犯难,回首看向离她一步之遥的谢恒。
谢恒早就见她似是遇到不懂之处,蹙眉思索了半晌才向他投来寻助的眼神。他偏忍着不去问她哪里不懂。
两人谁都不肯先说话,对视了几秒,陈昭妧还是抹不开面子,又低下头看书,好像完全没有刚才的犹豫。
不就是几句话,她再通读几遍文章和注释,定能理解。
她将书翻回到文章开始的第一段重新开始读,正要翻页,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按下了翘起一角的书页。
“妧妧,有哪处不懂么?”谢恒原本期待着陈昭妧张口,结果如他所料,她宁可自己一遍遍去看,也不来问一问他。
她还拜什么师,直接借书算了。
虽是午后,天色却阴沉,云聚风起,像是会有场大雪。书房点了几盏灯,谢恒正挡住了一些光亮,在书上笼了一小片阴翳。
他左手微微用力,指尖泛白,再加他手上有些血痂,陈昭妧看着,是十分狰狞的。
“没有。”陈昭妧自觉有些失礼,收回视线。
也不知她心虚个什么,总觉得,谢恒手上的伤似乎是那日为了救她新添的。
她一抬眼,正落入谢恒那一双泛着暖黄烛光的墨瞳里。她依稀记起,前世新婚夜,她最后看见的,也是这样的一双眼,温柔地映着烛光,快要将她烤化了。
滞了半晌,她才听谢恒缓缓道:
“这本书,策论不考。”
陈昭妧飞快低下头,谢恒也抬起手,由她去翻回扉页。
这书的封面都没了,她尴尬停手,定定思绪,依文章看,这是《诸葛孔明集》。
谢恒又拿起一旁的两本薄薄的书:“只考这两本。”
他将《孙子兵法》和《吴子兵法》拿到她手边。
“哦。”陈昭妧觉得她可能离烛灯太近了,总觉得脸上很热。
“方才有哪篇文章不懂么?”谢恒又问。
“那篇讲阵法的有些看不懂,云垂风扬二阵相似,用法却不同。”
“八阵法依八卦而生,变化灵活。阵型虽有相似,在不同方位却有不同用处,当分而视之,合而用之。”
陈昭妧听得似懂非懂:“可我不通八卦,不晓奇门遁甲,如何能通晓阵法?”
“我教你。”谢恒几乎脱口而出。
陈昭妧这才想起,她向谢恒拜了师的,虽然并未行拜师礼。谢恒如今解答了她的疑问,勉强算是半个先生吧。
谢恒等着陈昭妧再说些什么,左手不自觉将指甲嵌进肉里,血痂裂开,血顺着掌心流到檀木桌案上。
“你的手…”
“没事。”谢恒闻言才见手上鲜血涌出,急忙收回手藏在桌案之下,想到刚刚好像是用这只手按在了书上。这些疤痕…她是不是都看到了。
之前她送来的玉净膏早已用完了,谢恒还没来得及擦好手上的疤痕,就又添了新伤。
这些疤痕已经淡了很多,可是若借着光看,仍然十分明显。
她肯定看见了。她从前就讨厌疤痕,现在一定在厌恶他。
“你要不要去上药?”陈昭妧见他面不改色,好像丝毫不会感到疼痛的样子。可那伤口瞧着骇人,他当真不疼么?
“不用。”谢恒攥紧了手,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其实压抑着强烈的冲动。
他想现在就去涂上药膏,想让身上所有疤痕立刻消失,不想让妧妧因为这些讨厌自己。
一是他的身世,二是他的满身疤痕,这两件事永远盘桓在谢恒心头,不想让陈昭妧知道却又瞒不住。
他永远记得,她知道他是齐国皇子后再见时的疏冷眼神,和她有次划破手指一连几日不曾笑过。
她冰肌玉骨,他却自骨血皮肉中处处自觉卑劣。
原本以谢家世子的身份出现在她眼前,他们还是极为般配的。只可惜,他不是谢家真正的世子。
见谢恒发呆了半晌,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贯温和的面容又冷漠起来,陈昭妧只好试探着将帕子递了出去:“你先包扎上,止一下血吧?”
总不能让伤口一直流着血,怪吓人的。
谢恒愣了一瞬,不敢抬头看陈昭妧的眼睛,只接过帕子,垂眸快速包扎好伤口。
而后看着掌心,白绢下有一道几寸长的伤口,已有斑驳血迹染在那干净的帕子上。
心中陡然酸涩:“抱歉,妧妧,你的帕子脏了。”
平静的话语落在陈昭妧耳里,让她觉得有些奇怪。谁让他不去自己包扎,还弄脏了她的帕子,现在道歉有什么用呢。
却还是回复道:“没事。”
她见到那伤洇出来的血,心疼还来不及,哪还有余力去心疼一方帕子。
她有时候真的琢磨不透谢恒在想些什么。前世和谢恒相处时便有发觉,谢恒无耻惯了,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亏得顶着张极俊美的面皮让陈昭妧气不起来。
可偶尔有几次,他不知为何沉默不语,周身冒着寒气,她悄悄抱住他,他便冰雪消融满面春风。
她当时没在意,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冷玉二字形容颇为确切。平时冷着一张脸,但终究是块玉,初握在手心里有些冰凉,逐渐就会变得暖融融的。
陈昭妧鬼使神差去握了握谢恒的手:“还疼吗?”
谢恒受宠若惊,猛地抬头,正好和她对视,她忽然觉得窘迫,只僵在那,忘记把手抽回来:“是不是那天…我连累你伤到的?抱歉。”
柔软温热的小手覆在谢恒掌心,片刻没有离去,他才敢去握住,又不敢太用力,让她感觉到凹凸不平的疤痕和粗糙的茧。
“小伤而已。”谢恒原想宽慰她说不必担心,转念又改了主意,“妧妧若是过意不去,之前的药膏可否再赠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