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药膏?”陈昭妧满头雾水。
谢恒仍腆着脸道:“之前我与陈兄切磋后旧伤复发,你送过来的那些药很好用。似乎是个白瓷瓶装着的,雪白的药膏,涂上很清凉。”
谢恒越说着,越觉得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妧妧那次送了伤药和玉净膏,现在拿帕子给他包扎,她定是在意他的。
她早已知道他的身世,他身上这些疤痕也能用药消去。他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这般打着好算盘,却听陈昭妧道:“那次是哥哥给你拿的药,我也不知都有什么。你说的药膏是能去疤痕的么?许是玉净膏吧。”
谢恒如坠谷底,是他自作多情了。
“应当是。”
“你用玉净膏做什么?”
话一出口,陈昭妧又恨自己怎么不经思考,去疤药自然是用着去疤的。
可谢恒身上的伤,玉净膏会有用吗?
空气骤然凝结,谢恒犹豫半晌,缓缓轻声道:“我身上有许多疤痕,若是消不掉,你会在意么?”
陈昭妧听他这般说,先是有些吃惊。又见谢恒耳尖红着,还低着眉眼躲着自己的视线,陈昭妧的心霎时软了下来,她觉得自己那颗小心脏在一点点化成水。
谢恒这个样子,她好像曾经见过一次。
似乎是,前世谢恒第一次翻进她的院子,他将她抵在梅树上,与她不过几寸的间隔,呼吸交缠,却根本不敢看她。她听见谢恒竭力稳着声线,忍不住尾声发颤地问她。
——妧妧,我现在不是齐国皇子,我是谢家人。你…在意我的身世么?
她当时怎么回答的?
她好像只瞪着谢恒,什么话都没说。
月光冷冷泼下,无情地将一方小院映得明亮,树影婆娑,抖落在他肩上。她还记得谢恒郑重立誓,他向来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那是她第一次见他慌乱无措。
现在,是第二次。
第21章
很长时间没有得到答复,谢恒不自觉屏住呼吸,他将一切不安都压在冷静的外表下,面上如析出寒霜般冰冷,心如岩浆迸射般煎熬。
陈昭妧道:“听闻,你在浚水拼命救了安国公,如今又因为救我添了伤。我还未向你道谢呢。谢谢你。”
陈昭妧一番真挚的话和她手上回握住谢恒的动作,让谢恒有所动容,尽管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可他还是想知道,若有的疤痕无论如何都消不掉,她会不会介意。
嘴唇微微分开缝隙,又合上。他还是不想听她亲口说嫌他。
于是出口的话变成了:“救命之恩,妧妧想怎么报答?”
没等陈昭妧从震惊中回神推开他,他又如从前一样蹬鼻子上脸:“我想你以身相许,如何?”
他变脸倒快,前一刻风雨欲来,后一刻雨过天晴,抬眼便是一记重击,只见眉眼含情,情真意切,险些叫陈昭妧招架不住。
可到了这份上,何等绝色都不管用,陈昭妧气得不轻,果然谢恒这等无耻之徒,就不能和颜悦色相待。她想抽出手,谢恒稍一用力,把她拥紧在怀里。
“疼。妧妧别动。”
说话尾音上扬,这厮定是在窃笑。
“你无耻!”陈昭妧用力推他,但推不动,整个人都被他箍在怀里,姿势有些难受。
谢恒担心她牵扯到伤口,一手抓住她两只手腕,举起他的左手给她看:“真的很疼。”
帕子上染的血更多了,浸在绣在其上的兰草处,翠绿也染成了深棕。
“你,你去上药啊。”
在这里和她拉拉扯扯,拿伤口博同情,她才不上当。
“这就去。妧妧好好想想,以身相许如何?”谢恒松开她,语气轻柔,“别的我不要。”
留下陈昭妧一人面红耳赤,谢恒自己溜出去上药,实是落荒而逃。
他方才的话有些过分。可那确实是他最卑劣的心思,只是没能藏好。
从前二人感情好时,甜言蜜语也从未少过,可如今她还没原谅他,他这般招惹只怕会适得其反。
冷风窜进肺里,才将胸腔积郁的火苗灭了一些。
谢恒慢慢踩在落了层薄雪的地面上。
他不该这么急。
待谢恒回了书房,陈昭妧已经看了好一会子书,头脑发昏,正伏在桌案上小憩着。
谢恒放轻了动作,给她盖上大氅,又屏息快步把人抱回暖阁。陈昭妧现在大病初愈,不宜过多消耗精神,还需要好好养着。
她这考武举的想法来得突然,虽说武举较为容易且竞争者少,可她原本好好的底子到底也荒废了许多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捡起来的。
此刻熟睡中的陈昭妧,脑子里还有一页页翻动的书,和不断从书中涌出来的字句。
谢恒将帕子叠好,正要放在陈昭妧枕边,犹豫了一下又放回怀里。
他虽然已将帕子洗干净,可妧妧不能用脏过了的东西。他还是自己留着吧。
细雪越下越密,待陈昭妧醒时,眼前昏暗着,像是在夜里,她偏头看见光亮微弱的烛灯,还有谢恒一手执卷倚在榻上。
也不知何时,他的视线从书上移到了床上,陈昭妧的脸刚动一动,他就搁下书起身。
“妧妧醒了?要不要吃些东西?”
她这一睡,就越过了午饭,直到现在该是用晚饭的时候才醒,想也该饿了。
陈昭妧撑起身子,觉得头痛脑涨,仍是应了一声。
睡前吃饭,睡醒了吃饭,她这一天过得真是轻松,除了吃就是睡,本想读书,又读不进去,觉得自己委实惫懒了些,吃饭时也恹恹的。
“不合胃口么?妧妧想吃些什么?”
陈昭妧摇头:“没有,都很好。只是我有些睡昏头了,胃还没醒。”
她故作轻松地笑笑,落在谢恒眼里却不是如此。
谢恒轻轻握住她的手,让她不得已放下了筷箸,他又道:“想吃什么?这便叫人去做。还是有哪里不舒服么?”
人在屋檐下,吃人家的用人家的,还欠人家一条命,总不好再挑人家的。何况饭菜一直很合陈昭妧的口味,她方才所说确是实话。
“头有些疼。没事,可能是睡得太久了。”
她抽回手,谢恒手里落了空,心也空了一瞬。
“我给你揉揉。我向沈先生学过一些按摩推骨的手法。”
谢恒说着,两手已至她眼角穴位处,各伸出两指作势要按,却见陈昭妧微微向后缩颈,他两手只能尴尬地定在空中。
纠结了片刻,陈昭妧觉得沈先生的医术还是顶靠谱的,将信将疑地探过头,让谢恒温热得有些发烫的指尖触到了她的皮肤。
接触的一瞬间,陈昭妧忽扇着双睫,不想再看着谢恒,眼睛不知该看向何处,只能瞥向一旁。
四仙桌上,菜肴未动多少,还隐隐冒着热气。陈昭妧这才发觉,这些天似乎顿顿都有她爱吃的冬笋。也不知是从何处采买,竟比皇宫里的都鲜美不少,品相滋味更是绝佳。
又想到这许多天里,谢恒一直细心照顾她,陈昭妧想了想他提的报答,道:“这些天多有叨扰。我有恩必报,会答应你一件事,婚事除外。”
她是因贺兰府和国公府的交情,才能安心住在这里,两家向来亲近,若真论起来,她还要称谢恒一声世兄。
但也仅是如此了。他若要回报,她答应便是,她本就不愿欠人情,何况是谢恒的人情。
谢恒手上力道未松,笑着问她:“妧妧非要与我这般生分么?”
陈昭妧索性拧过头,迫得谢恒收了手。
谢恒盯着她红透的耳廓:“那我便与妧妧仔细算账。我救你一命,从前你也救我一命,算是两清了。”
“我们互不相欠。至于我所言之事,你不信也罢,自己去看便是。道阻且长,我亦能护你周全,是我心甘情愿的。
“妧妧。若你愿意,尽可信我。”
突如其来的认真剖白让陈昭妧有些无措。
她心里到底没有完全放下,自前世记忆全部恢复,她就渐渐习惯谢恒在她身边,百般呵护,偶尔无耻。尽管一直克制着,可她终究不能否认感情的存在。
百般情感切不可细琢磨,就如乱麻一团,任它在角落里生灰便罢,再甚者一把火烧干净,眼不见心为净。
原本蒸腾在眼前的热气散尽,一桌菜肴都凉了,陈昭妧才憋回眼中雾气,道:“眼见为实,我只信我所见。”
“我知道。你想做的事,我不会阻拦。”谢恒想抚摸她红着的眼眶,想捏捏她不开心的小脸,想问问她知不知道,他一直和她是站在一边的,想…想一想还是罢了。
小没良心的当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谢恒轻叹了口气,道:“你身子不舒服,早些休息吧。”
说罢伸手要搀起她,被她躲过了,凭自己努力迈开步子。
谢恒握住她的手臂,偏要扶着她走:“伤还没好,别乱动。若再伤到,恐怕就来不及参加武举了。”
他一手就能将她的手臂牢牢掌握,她挣扎不得,只能由他扶着。
“我遵祖父之命,尽心伺候妧妧,兼教一些书,权当是为从前的隐瞒而赔罪,妧妧尽管使唤吩咐我。”
这些天他鞍前马后,她的态度虽有所好转,却从未放下戒备,谢恒已经猜出了她的心思。
她想事事与他分清,他遂了她心意就是。
如此,陈昭妧更心安理得地将身上的重量分给谢恒一些。
谢恒叫侍女来服侍陈昭妧洗漱沐浴,也自去沐浴更衣。
将话都说清楚果真轻松许多,若是从前他一早全与她说明白,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差错。
好在天意如此,让他们都能重来一次。
若说不久前,谢恒会因陈昭妧的重生和举动而无措,而现如今,他反而更有把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甚至可以说胜券在握。
时值晚冬,又逢大雪,天上浓云不散,黄昏之时便已如深夜。
一道隐于暮色的影子飞进了上京城中一处官舍,与守门的侍卫极快地打了照面,躲到廊下。
听见里面传唤,守门侍卫便推门而入,那道影子也跟了进去。
那守门侍卫只是奉命添壶热茶,顺道把黑衣人瞒天过海地带进去。这般费力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毕竟墙外有眼。
“禀殿下,属下幸不辱命。内奸尽除,也找到了二殿下所在。”
“好。今晚就去看一看。”
那黑衣人跪在地上,云凌坐在榻上敲棋子,正好在窗前笼下影子,遮住了黑衣人。
侍卫叩了两下门,那黑衣人就趁他进来时溜了出去。
周氏兄弟是云凌的亲信侍从,二人是双生子,容貌一般无差,兄长周平在明随侍云凌,而周安在暗帮云凌做事。
临江王府上下皆知,周平是那有其主必有其奴、与临江王狼狈为奸之人。
实则,阖府上下皆是眼线,唯有周氏兄弟和私下养起来的暗卫是云凌可信之人。
作为皇亲国戚,云凌的院子里不乏奇珍异草,可那些美艳天香,都是别人送来的,不是茎有暗刺便是花香有毒。
云凌难以欣赏,便任其自相斗艳,他自己不仅喜闻乐见,更愿意在外沾花惹草,唯恐后院不乱。
他觉得挺有意思,只不过背了个恶名而已,也不亏什么。
这次虽没摘得牡丹归,倒是全了他借刀杀人的心,不仅如此,还有意外收获。
云凌迫不及待想去看看这意外之喜了。
第22章
夜黑风高,不见星月。正是亥时,云凌和周安二人身着黑衣,穿梭在林间。
谢家别院里原本乌黑静谧,房里突然亮起来,后厨也传来动静,不一会儿,丫鬟们把夜宵送进去了暖阁里。
白日里困顿,晚上便精神起来,陈昭妧一觉睡醒,胃里疼得紧,想蹑手蹑脚出去寻些吃的,没成想吵醒了谢恒。
其实谢恒并未休息,他一早猜到陈昭妧晚上睡不着会饿,反正他也不困,只装作安置在榻上。
他听见推门声,便掀了被子,抓着大氅追出去,赶在陈昭妧两脚都踏出门槛前把人拽住了。
“当心。”谢恒挽着她转身,一手关上了门,“妧妧要去做什么?”
陈昭妧站定道:“我有些饿了。”
饿得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底气。谢恒听着都心疼,忙唤人备夜宵。
咬着鲜嫩的笋片,又饮了口鲜美的汤,陈昭妧自认多年喜食笋,也被这羹汤给惊艳了一番。
正逢口腹之欲旺盛,此时无疑是久旱逢甘霖。她以风卷残云之速、端庄规范之姿吃完夜宵,又重新洗漱过,才不过半个时辰,可那滋味足够萦绕舌尖余夜漫漫。
这几道糕点鲜汤,谢恒一口都没动,只静静看着陈昭妧吃完,觉得她吃过了自己就饱了,这种感觉颇为微妙。
见陈昭妧也没有歇息的意思,谢恒便想多留一会,试图找话聊:“吃得还好么?”
陈昭妧“嗯”了一声,眼珠一转又道:“贵府的饮食都很精致,自然是好的。就如方才的冬笋极为新鲜,不知是如何做的?”
回去叫芸儿芝儿学一学,就能一直有口福了。
只听谢恒道:“那笋是我在后山摘得,尽是捡新鲜的摘。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想是此处造化之妙。妧妧可是喜欢么?”
落在陈昭妧耳里,他那话分明是自卖自夸,真是恬不知耻。
谢恒也不加掩饰,几乎要把心中所想说出来——你若说喜欢,整个后山的笋都给你。
“汪汪!汪——”
几声尖锐犬吠划破静夜,外头闹出声响,不少侍从去赶狗。谢恒正要出去察看,不料突然从眼前窗子翻进人来,动作利落一声不响,显然是个练家子。
三人面面相觑,云凌见屋中竟有女子,看了看谢恒又看了看陈昭妧,满面欣慰地向谢恒笑了笑。
云凌直接坐在榻上,他专挑了烛火前的地方,这样便不会被映出影子,向二人拱手道:“深夜叨扰,是有要事相商,堂弟莫怪,莫怪。”
陈昭妧瞧他长相俊逸出尘,脑中一闪而过那位齐国使臣的身影,他这般风流做派,谢恒又脸色黑沉到自己身前挡住,她心中已经确认了这人身份。
她向后缩回脸,万不能再被云凌瞧见了。
谢恒扶着陈昭妧坐在他身旁,语气不善:“有话快说。”
云凌探头向谢恒身后看:“堂弟在此金屋藏娇,怎么不让本王看看弟妹长什么…”
谢恒压低声音:“外面有暗卫百余人,你还想不想活着出去?”
啧。看来还真是心尖上的人。云凌被撒了一把狗粮,还只能默默吃瘪。那些个暗卫可不是好惹的,他没有那么多闲工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