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小姐近来反常的素装,芸儿试探道:“小姐若是觉得,这裙子太出彩了,可以拆下一片流光纱。”
“还能卸下来么?”陈昭妧有些难以置信。
她才几月没在京中,裙子的花样竟出了这么多。
“能的。”芸儿芝儿把裙子展开,从珍珠系带上卸下了一片纱,果然就暗淡了一些,只有荧荧微光在裙上摇晃。
“这裙子…有些长吧?”陈昭妧看着两个小丫头举起裙子,堪堪遮住了她们的脸,只露出小半截裙角。
芝儿伸出头来:“不长的,小姐,今年都时兴这么穿!”
陈昭妧觉得新奇,让芸儿芝儿帮她穿上试了试,没想到裙子竟是要系到蝴蝶骨,盖住了大半藕色短襦。
“有些紧了。”陈昭妧一手覆住胸前,有些羞赧。
芸儿松了松系带,陈昭妧又道:“别太松了。”
这裙子真奇怪,陈昭妧忽然不是很想穿了。
“小姐别害羞嘛,今年还很兴坦领,怕小姐穿不惯才没定那种,街上也有很多人穿这样的呢。”芝儿把陈昭妧拉到镜前。
陈昭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腾地烧了起来,拔下两根金钗后,换了支绒花。
尽管陈国民风开放,她却一向是有些端庄式的穿衣打扮,赴宫宴时也是依礼制的。
“去赏花宴的别家姑娘,也会穿这种吗?”
芸儿道:“小姐,其实…早两三年时,就已兴起这样齐胸的穿法。只是小姐不常出门,也不曾去这样的赏花宴。”
即使偶尔出门游玩,小姐也不同别人一起,总是形单影只的。
听说陈昭妧应了赵府的赏花宴时,正是定制春装的时候,往年都是先拿来样图给她过目,今年她说让芸儿芝儿挑选,她们俩才斗胆给陈昭妧定了几套这样的衣裙。
陈昭妧默了半晌,将裙子提了提,又见衣袖太薄,已然能见到手臂上的守宫砂。
见陈昭妧的视线落在手臂上,芸儿会意,拿了条浅樱色披帛搭在上面,才勉强让她的绯红面色转好些。
坐在马车里,陈昭妧还在犹豫要不要让芸儿回府拿件披风来,她恨不得把自己裹成像冬日里的穿着,又怕和赴宴的其他姑娘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想想还是罢了,若其他姑娘都是这副打扮,她还是不要太与众不同为好。
赵府门前,来赴宴的各家夫人小姐公子依次递了名帖,有说有笑地进去。
陈昭妧只带了芸儿随侍,才刚踏进门槛,就见到了浓妆艳抹的赵嘉欢,陈昭妧险些没认出来。
其实赵嘉欢的妆容不算艳丽,只是陈昭妧近日少装扮,偶尔一见她这长眉入鬓、花钿缀面的模样,再加上这身叫不上名的着装——姜黄色坦领半臂上襦,搭着碧色及踝的长裙。
委实有些刺激双目。
陈昭妧悄悄打量了一番,周遭的年轻姑娘皆是一身清凉衣裙,仪态没有半分不自然,反而都是腰枝舒展,尽态极妍。
总算松了口气。陈国的女子向来坦率自然,如璞玉之美,男子亦是如松柏正直,故而民风开放,向来没有什么男女大防之说。
赵嘉欢派侍女送几位客人去后院,转过身看见陈昭妧,有些激动地小跑过来,碧色裙摆漾起如投石入湖般的涟漪。
她颈上的红玉项圈也骄傲地颠起,映出闪烁的光,刺得陈昭妧眼睛不大舒服。
赵嘉欢一把握住陈昭妧双臂道:“我还担心你不来呢。”
“我不来又怎么样?”
即便赵嘉欢的语气没有敌意,陈昭妧一张口,还是对着她讲不出好听的话。
赵嘉欢扬起的嘴角抽了抽:“你若不来,我打算亲自去裕王府上看望。”
而后贴近了些,道:“知道你伤了心又伤了身,本小姐呢,也不想雪上加霜,咱们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你今日放下心来赏花。”
又近了几寸,在她耳旁小声道:“你若看上谁了,我给你做媒。”
陈昭妧满心疑惑,赵嘉欢脑子坏了不成,恩怨一笔勾销?还给她保媒拉纤?
恐怕是话本子看多了,从小就告诉她少看些戏,她不听,果然如今满脑子戏文了吧。
陈昭妧推下赵嘉欢的手,道:“赵大小姐客气了,我今日只是来赏花的,没有旁的心思。”
“那你可还在怪我吗?我给你道歉还不成?”
“哟,这是欢儿吧,”一位夫人把女儿拉到赵嘉欢前面,“兰儿,叫姊姊。”
赵兰汀乖巧地唤了声:“姊姊。”
赵嘉欢未说出口的抱歉被挡了回去,趁着那位夫人拉着赵嘉欢聊天的时候,陈昭妧跟着侍女径直去了后院。
后花园中乌泱泱的一大群人,聚成了几堆,各家夫人和小姐在回廊里乘凉闲聊,几位公子在院中对弈,有几位姑娘兴致勃勃地跑去投壶,渐渐与公子们玩在了一处,男女分为两队,比赛投壶。
侍女原本要通传一声,被陈昭妧拦了下来。
她并不想让诸位夫人姑娘公子一见到她就行礼,只要悄悄地融入进去便好。
可如何能挤进一堆人中间呢,这满院女子,除了身边的芸儿,她竟一个人都不认识。
她在回廊里走了许久,充耳不闻廊外那些细细碎碎的话语,而后在亭子里稍稍停步。
这处亭子前有花丛挡着,视线不大好,所以没有人来,叫陈昭妧落得清静。
那边投壶的渐渐热闹起来,陈昭妧也移了两步,出了亭子,在廊下远远观望着。
“小姐不去玩吗?”芸儿见陈昭妧靠在廊柱上,大抵是想和同龄人一处玩闹的。
陈昭妧轻笑道:“我若去了,一定赢得他们好没面子。”
还没等芸儿应和两句,后方便有人朗声道:“郡主如此厉害,可否与我比试一番?”
听这声音,陈昭妧就知道是谁,却似不在意地笑道:“好啊。不知是谁要向本郡主下战书?”
谢恒谦然行礼:“在下谢恒,向郡主讨教。”
“原来是谢世子,好久不见。”陈昭妧回头,随意拱手回礼。
“郡主,请。”谢恒展开袖袍,抬手道。
陈昭妧颔首,不再同他客气虚礼,提裙迈下台阶。
芸儿还在一旁愣着,就被林杭拿剑鞘戳了戳手肘:“看傻了?”
“是不是没见过我们世子这么俊的打扮,这可是为了今日赴宴才特意准备的。”
芸儿揉了揉手肘,没理会林杭,正要跟上前又被他拿剑鞘挡下。
林杭轻声道:“别去了。”
“为什么?”芸儿看着前面二人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对,林杭是为了他家世子着想,她也得为了小姐着想啊。
芸儿还是小跑着跟了上去,林杭也只能追了过去。
谢恒和陈昭妧两人单独比试,等人都围上来时,二人正是棋逢对手,不相上下。
正是最后一投定输赢之时,两人的箭矢均是稳稳落在壶耳中。
平了。不仅如此,整个过程中,两人谁都没沾到被罚的一滴酒。
一旁的人纷纷赞叹,可陈昭妧清楚,谢恒是故意追平比分的,她本来并无十足把握能投出连中贯耳,结果谢恒轻松投出,后面几次也都是按着她的投法来。
这局是她输得彻底,还得看谢恒装模作样地谦辞道:“郡主技艺高超,恒拜服。”
“世子过谦。”陈昭妧抬手回礼。
一旁众人赞赏不已,陈昭妧听见有人小声议论,才瞥了一眼谢恒,他今日不是单一墨色,墨白相间倒是稀奇,头上戴了顶好看的鹊尾冠,像只好看的仙鹤,又活像只开屏的孔雀。
管他作甚,她还有要事要办呢。
第29章
陈昭妧环视一周,没见到今日的主角景瑶,也没见到赵嘉欢,只能又回到亭子里躲着。
而谢恒正被几位千金小姐围着,任她们如何搭讪,他都只淡淡回应。
“世子安好。听闻世子旧伤久久未愈,如今可是大好了?”户部尚书嫡长女李涂娇上前一步,抛着媚眼问道。
承平伯府嫡长女宁水仙也上前一步,与李涂娇比肩,道:“世子洪福,自是体态安康,不然今儿怎么会来赏花宴呢?”
宁莲揪了下姐姐宁水仙的披帛,盈盈行礼道:“见过世子。”
眼前一片鹅黄浅翠扰得谢恒眼烦,他匆匆道了句:“失陪。”转头就走。
他看见了亭子里偷笑的陈昭妧,她娥眉微展,朱唇轻启,和身边的丫鬟说笑。
突然窜起股无名火,促使他越走越快,又倏地停下,跟在后面的林杭险些撞上。
衣裳上的墨竹修长笔直,谢恒手边的绿竹却被他的拳头抵着,弯曲了许多。
林杭估摸着,世子沾花不成,惹了蜂蝶,正恼怒呢,不打算开口讨嫌,便安静地候在一旁。
谢恒默了半晌,把林杭拽到了假山后,假山和树木正好能挡住他两人。此处视角极佳,既能看见亭子里,又能看见院子中的众人。
谢恒扫视着那些公子的穿着,紫的绿的蓝的白的粉的,他自认算是不甚显眼的。
难怪她的目光都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过。
而她今日也不同前些日子,反而和很久之前一样明媚灿烂。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在看什么呢?”
“你…”谢恒见云凌独自一人摇着扇子走来,噎了半晌,又担忧隔墙有耳,只能装作不识,“你是何人?”
云凌收了折扇,只听“啪”得一声脆响。
“赏花人。”
谢恒拱手道:“不打扰公子赏花,告辞。”
云凌又打开折扇,掩着微笑从假山后走出。他方才在墙头上蹲了好半天,看得真真切切,本来好心想来指点傻堂弟,一时竟忘了有人跟着。
不过来都来了,尽兴才好。
赵府门前,景瑶公主才到,就被吴氏迎进屋,她又把儿子叫来,依着风俗让两人隔着屏风说了会儿话。
景瑶和赵嘉成隔着屏风,看得见对方的身影,却都默然。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赵嘉成才说出吴氏教他的话:“今日赏花宴,百花齐放,为博殿下一笑。”
景瑶回道:“多谢表兄。”
赵嘉成对着屏风后的景瑶行了一礼,景瑶回礼,二人才先后出来。
后院里,一行小厮端着鲜花鱼贯而入。待花盆都摆放好,赵嘉欢才拉着景瑶到场。
一众人行礼,景瑶道:“免礼。”
赵府的院子很大,陈昭妧听见动静,从回廊亭子里走到百花前,赏花的人群已然散开。
景瑶只是来过个场子,皇后大病初愈,还在休养,她以侍疾为由,略坐片刻就回宫了。
等陈昭妧赶到时,只看见赵嘉欢被几个年岁相仿的少女簇拥着。
“堂兄与公主殿下结得佳缘,真是太好了。早先听说,郡主也是有意于堂兄的,只是可惜…郡主若是和亲去,也算是有了好归宿吧。”
赵兰汀一口娇软的腔调,让旁边几人都不舒服起来,更是让陈昭妧头皮发麻。尽是胡诌乱扯,她何时对赵嘉成有意?怎么就要去和亲了?
宁薇道:“郡主还是和亲了好,红颜祸水搅得齐国不安生,岂不两全其美?”
一旁几人嗤嗤笑出声来,宁薇也得意地扬起嘴角。
话音刚落,她就被长姐宁水仙白了一眼。
宁水仙一早就告诉过宁薇,别想着在宴上出风头,如今踩着郡主上赶着巴结赵嘉欢,还真是蠢。
宁薇讪讪压下笑容,瞥向赵嘉欢,等着她开口,可赵嘉欢说出来的话却让众人大吃一惊。
“两国的安宁何时需要牺牲一个女子去换?前头又不是没和亲过,结果怎么样你们没瞧见吗?”赵嘉欢怒视着宁薇,也没给赵兰汀好脸色,“还是你巴不得和亲,想当个郡主公主了?”
宁薇也傻了眼,平素没少顺着赵嘉欢说郡主的不是,怎么今日她倒翻脸了。
“我,我哪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还说什么红颜祸水,我看你才是祸水,满口胡言乱语。”
赵嘉欢呛得宁薇一声不敢吭。宁水仙也没替庶妹说句话,反而觉得宁薇挨训是活该。
宁莲拍了拍宁薇的手臂,给她打圆场道:“欢姐姐别生气,薇儿一时口快,没有要诋毁郡主。”
赵嘉欢听了这话又要发脾气,一个两个背后说三道四,如今一句话就想敷衍过去。
“一时口快就能口不择言了么?”陈昭妧绕到众人面前,挡在赵嘉欢前面,按下了她正要掷团扇的手。
陈昭妧不屑地扫视过这几个女子,耳边回响着她们的窃窃私语,她之前从廊下经过的时候,都听得清楚,只是当时不好发作罢了。
她眉宇蹙间,竟有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压迫,几人讪讪行礼问安后,她挥手叫宁水仙免礼,转而问宁薇道:“你与我素来有什么仇怨么?”
“我…我和郡主何时有过仇啊?”宁薇平日里嘴上逞强罢了,她哪有胆子真来招惹陈昭妧。
陈昭妧笑笑:“刚刚你说我是红颜祸水,我倒是好奇,我怎么就成祸水了?”
宁薇百口莫辩,光张着嘴却说不出来一个字。
四周安静异常,似乎只剩下偶尔吹来的微风。在场的每个人都没见过陈昭妧这样笑里藏刀似的样子,连赵嘉欢也没见过。往日里她俩吵架,陈昭妧向来会冷冷地说出刺人的话,让赵嘉欢暴跳如雷。
陈昭妧自己也没注意到,她竟会将笑容挂在外面,将火气藏在里面了。
“今日,我只当没听过这些,姑娘好自为之。”陈昭妧无意吓唬她,说罢就要回亭子里去。
赵嘉欢跟过来,随着陈昭妧走了许久,才拉着她坐在石凳上。
“你最近怎么…好像哪里不太一样?”赵嘉欢吩咐人递茶,自己也喝了一口。
“你也不一样了。”陈昭妧回道,视线扫视赵嘉欢周身,把她这身衣裙瞧得更仔细了些。
好看是好看,还是得身形能撑起来,赵嘉欢穿着是蛮合身的。陈昭妧如此认为,隐约觉得赵嘉欢的气质变了不少。
赵嘉欢托着双腮:“许是看账目看得,越来越老眼昏花。”
陈昭妧轻笑了声,随即才想到,赵嘉欢竟在学着管家理账了,笑容遂逐渐消失。
“我…我想了许久,要和你道歉。从前很多时候,我与你争吵,虽说咱们各有不对的地方,但我还是要说句…抱歉。”
“听你这道歉也不是很情愿,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