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反复循环着她念的那四个字,谢恒只觉血液似乎在逆流,灌在头脑里,有些不大清醒,像是陈昭妧把他也染醉了。
谢恒又低声问道:“妧妧在宴上,有没有遇到心仪的人?”
最好没有。不然他怕是一个冲动要提剑冲过去。
谢恒能感觉到自己怦动如擂鼓的心跳声,尽力地压制着,等待着能让他偃旗息鼓的答复。
陈昭妧的脑子里混沌一片,只听见后半句,羞得微蜷起身子,带动了秋千微微荡漾。
“有啊。”
极轻的一声,飘落在谢恒耳里,温暖的呵气似利刃一般割在他喉咙上。
谢恒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冷却了,半晌都没好起来,直到一句按捺着声音的惊呼把他唤回神。
“小姐!”芸儿不知何时冲了过来,端着一碗汤药,洒在地上一些,也顾不得了。
不怪林杭没拦住,他无论如何都没能把世子的魂儿叫回来,许多暗示都白搭。
见了这种场面,芸儿不知如何是好,行了一礼道:“见过谢世子。”
林杭帮她拿着汤药,芸儿急忙上前扶起陈昭妧,道:“世子见谅,小姐她喝醉了酒,请…请世子忘记刚刚发生的事。”
忘记?他怎么能忘,他也恨不得刚刚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照顾好她。”谢恒哽了片刻,想让她以后别再饮酒,终究没说出口。如今他没有资格管她的闲事。
起先看谢恒满面煞气,还以为大事不好,听到这话,芸儿才松了口气,道:“多谢世子。”
谢恒木然起身离去,回想起那个白衣男子,是宴上唯一同她说过话的男子,行酒令时还想坐在她身边,但被他抢了先。
想着想着,谢恒眼前又出现了那道白色身影,却不是在脑海中,而是真实的。
院子里十分安静,若不是看见宁伯舟,谢恒也没发觉已经走到了这里,抬眼一扫,又多了一个穿白衣的人。
云凌杵在原地,众人的反应不似预期,都是一言不发,让他有些尴尬。
又见驻足的谢恒神色淡然,只是眉头隐隐下压,应当是有不顺心的事,云凌向他递了眼色,又向赵嘉欢道:“贵府花草姝美,小王自行观赏便是。”
“站住!”赵嘉欢想都没想,一嗓子把云凌镇在原地,“你当这是哪里?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没得云凌辩解,赵嘉欢又喝道:“陛下已经拒绝了和亲之事,你休再妄想郡主!”
“姑娘此言差矣,小王年已及冠,想求一相伴之人,有何过错?何况嫁娶之事讲究两心相悦,姑娘怎知郡主不愿呢?”云凌把玩着手中折起的扇子,爱惜地抚着扇柄的雕纹,“郡主美名远扬,小王仰慕已久,可惜一直不得与郡主相见,今日难得有此良机,姑娘为何横加阻拦?”
“巧言令色!无耻至极!你家中姬妾多少,男宠多少,打量着这等丑事旁人不知道吗?”赵嘉欢气极,口不择言,“简直就是衣冠禽兽!你也配肖想郡主?!”
从未遇到过这样不按常理出牌,敢说敢骂的人,赵嘉欢所言句句属实,且字字掷地有声,云凌一时处于劣势。
赵嘉欢还没完,又正义凛然道:“郡主从未与你有过纠葛,却被流言说成红颜祸水,我今日就要为郡主正名,给她讨回公道!来人啊——”
一群小厮应声赶来。
“把他赶出去!”
一干人等气势汹汹,云凌淡淡一笑,道:“不劳烦各位,小王会自行离开。小王还有一句话要说——
“请姑娘代我,向郡主转达一句抱歉,是我思虑不周,未想会伤及郡主清誉。”
云凌行了一礼,而后自行离去。
吴氏赶到的时候,赵嘉欢还在义愤填膺,未指名道姓地说着那些传流言的人。好好的赏花宴,被办成了训诫宴,各家姑娘公子都有些落了面子,却不敢正面与赵嘉欢争吵。
幸而吴氏及时阻止,没有让赵嘉欢得罪人。各位夫人都是互相交好的,也不会让自己的儿女与人交恶,几番说笑,年轻的一辈又玩在了一起。
片刻后,谢恒悄悄绕到了假山后头,遇见了倚在墙上的云凌。
云凌直起身,道:“来的人是裴兰时,还能拉拢一下。”
“再拖延反会使人生疑,裴公那边,慢慢渗透即可。”
“也好,”云凌笑笑,“你想的周到。和亲这馊主意,是我对不住弟妹了。”
谢恒哼笑一声,道:“你倒是帮了我大忙。”
云凌一怔,而后自嘲道:“算了算了,本王这名声向来不好,也不介意在弟妹心里糟糕一些。不过,你刚刚是不是和弟妹有些不愉快了?”
“没有。”谢恒矢口否认。
云凌一脸勘破红尘的慈悲相,向谢恒传授经验:“人有时难免会口是心非,那些话得反着听……”
墙外突然传来有规律的几声口哨,云凌来不及说完,匆匆道:“凡事多交流,别自己瞎想。”而后逾墙而逃。
这话点醒了谢恒,他又细细揣摩几遍那句对话。若说宴上的人,他也算是,当时妧妧说的是他也不无可能。
喝了解酒汤后,陈昭妧渐渐清醒多了,隐约间感觉自己刚才做了个梦,又好似是真的,抬起头看见芸儿守在身边,而不是梦里的那人。
她问芸儿:“刚刚,有人来过吗?”
芸儿道:“小姐,谢世子方才好像一直在,不过我回来后,他就走了。”
“他都做了什么?”陈昭妧心知,该是自己做了些什么。
芸儿支支吾吾道:“谢世子没做什么。只是,只是小姐困顿着睡了一会儿,许是正巧让他碰见了,就…就照顾小姐一下。”
陈昭妧双手掩面:“芸儿,你看见什么了,都告诉我。”
芸儿原想说自己没看见什么,却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便告诉了她:“小姐靠在谢世子身上,只是睡着了,他只是扶着小姐。我请求世子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忘记今天的事。都是芸儿不好,不该让小姐一个人在这。”
“不怪你。”陈昭妧松了口气,“当时还有别人看见吗?”
芸儿道:“还有谢世子身边的林侍卫,再就没有别人了。”
陈昭妧捏了一下眉心,暗骂谢恒果真是无耻之徒。
耽搁了许久,院子里发生的事陈昭妧一概不知,却也因之前那些人的闲言碎语不想再待下去,便回了府。
今日赴宴的人虽多,但都是各有所图,每个人的心思都没在花上,放了一上午的花儿被晒得发蔫,人却一个赛一个的精神,赏花宴直到黄昏才散。
谢恒待云凌走后,没找见陈昭妧,也早早地离宴回府了。
回府后,谢恒一进门就与安国公打了照面,而后在安国公慈爱的目光下快步走进了书房。
安国公把林杭叫住,屏退了旁人,压低声音咳了两声。
林杭道:“世子和郡主见到了。”
安国公又清了清嗓子。
林杭:“世子帮郡主挡了一次酒令。”
安国公大悦,又问道:“没了?”
林杭颔首,行礼告退。他在安国公这里被盘问完,到世子那里又要被问,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果然,林杭正要给谢恒磨墨,谢恒便了然道:“说罢。”
“属下说世子与郡主见到了,世子帮郡主挡了一次酒令。便再没了。”
“嗯。”谢恒执笔沾了墨,又问:“祖父之前问的事,你是如何说的?”
“属下,属下是如实说的。”
谢恒拿笔的手一顿:“怎么个如实?”
“属下见到的,便一五一十告诉国公爷了。”
“你见到什么了?”
“世子待郡主极好,照顾郡主无微不至,还教郡主剑法,晨起同食,夜里…夜里同住,但世子克己守礼,绝无逾矩。”
林杭偷瞄了一眼,世子脸上半分波澜都没有,压根没法猜测这回答合不合他心意,只能听天由命了。
半晌过去,谢恒已然写好了一封书信,封存在信封里,反复拿起又放下。
林杭极有眼力劲,上前道:“属下愿为世子分忧。”
谢恒将信拿起,道:“林杭。”
“属下在。”
“你有无心仪的女子?”
谢恒方才写着信,想起了前世在战场上,林杭临终前的请求。
却见林杭唰得白了脸,又渐渐红起脸,磕磕巴巴道:“属下、属下没有。”
“没有便没有,脸红什么?”
“世子突然这么问,属下…有些紧张。”
“紧张什么?有便是有。”
林杭慌忙摇头:“没有没有。”
“我不过随口一问。”谢恒起身,把信递到林杭眼前,“这封信,你想办法送到芸儿手上,让她交给她。”
后面的“她”字发音轻了许多,这个她是谁,林杭不用问也知道。
“是。”林杭接过信,放到怀里。
既然说是想法子,就不能从正门递信到裕王府。郡主鲜少出府,许是因此,世子才让他把信给芸儿代为转交,芸儿平日也不常出府,只能等她出来采买的时候。
第32章
几日后,林杭蹲到了芸儿出府买办,跟到一家成衣铺子里,从背后拍拍她肩膀。
“芸儿,这封信交给郡主。”
芸儿被吓了一跳,见是林杭,便接过信,信封上面什么都没写,她疑惑着问:“这是谢世子给郡主的吗?”
“嗯。”林杭应了声,见芸儿手中抱着的是件男子衣衫,“你这是给谁买的衣裳?”
神色还鬼鬼祟祟的,像是偷偷跑出来的,他忽觉多此一问,心里顿觉缺了什么,一瞬间空落落的。
“呃…”这家铺子里卖的全是男子衣裳,芸儿一时难以解释。
“你眼光不错。我先走了,世子等我回去办事。”
说罢,林杭头也不回地跑了。
芸儿瞧瞧手中抱着的一团黑色衣裳,上头什么纹样都没有,他哪里看出的好看呢。
也许男子的眼光就是如此,这样她便放心地交了银子,回到裕王府后,把衣裳和信都交给了陈昭妧。
陈昭妧展开衣裳试穿,果然很合身,照了照镜子,也觉得黑色穿着很提精气神,头发梳成简单利落的马尾,身姿挺拔。
却没来由地想到了谢恒,他总爱穿一身黑衣。
陈昭妧拿起那封信,前后都没有署名,拆开后才看见短短一行字。
——练武背书,不可懈怠。
一眼扫完字迹,陈昭妧随手把信隔在桌案上,又觉不妥,收在了螺钿漆盒里,压在他的玉佩下。
她自然是没有懈怠的,日日辰时起亥时歇,也幸亏陈旭和裕王不常在府上,不用她刻意避着练武。若是让陈旭知道了,怕是会第一个阻拦她。
兵部事务繁杂,陈旭抽不开身,谢恒也没好多少,已经在准备武举事宜。
林杭回禀后,谢恒放下手中的文书卷宗,问道:“有回信么?”
“还没有。”
他只顾传信,并未想到回信这码事。
谢恒将手边的卷宗整理好,这些是考生的审查文书,他已经核实无误,便命林杭送到吏部去。
一切安排妥当,几日后,四月十六,春闱开考。
十六这天,武举考的是内场策论。题目很简单,都是陈昭妧背过的书上原句,有些超乎她想象地容易。
整间屋子里,除却三名监考官,只有十几个考生。
出了考场后,陈昭妧仰头,重重舒了口气,蓝天白云春燕斜飞,一片开阔景象。
扮成侍从的芸儿芝儿跟在一身男装的陈昭妧身后,推着陈昭妧快些走。
“小姐,咱们快些回府吧,别叫人看出来。”芝儿小声在陈昭妧耳畔道。
陈昭妧捏捏肩膀手腕,蹦跳出几步:“没事。”
欢欢乐乐回家后,陈昭妧却没有放松,仔仔细细擦了好几遍剑,将剑法三式练了十几回,等待着明日的鏖战。
可预想中的鏖战并没有到来。
她轻轻松松击败所有对手,夺了魁。
尽管中间有个小插曲。一名身材魁梧的考生不服气,要和陈昭妧比试,结果输得很惨。
没等他抡起大锤,陈昭妧侧身一招擒拿,把人按在地上,剑插在木板里,离他的喉咙仅有一寸,唬得那大汉连连喊着饶命。
陈昭妧赢了,但并不太开心,准确的说是缺了奋力比拼之后拿到第一的酣畅淋漓。
从演武台上下来,陈昭妧看了一圈,也没见到谢恒的影子,他竟还骗她说他是考官。
这个账是要算的,还有一些事情,陈昭妧想问问谢恒,便在兵部附近的一个茶馆等他下值,叫芸儿给林杭递了消息。
等到夕阳西斜,茶馆里的人都走了,谢恒才下值,见了陈昭妧便道:“武状元久等。”
陈昭妧皱了皱眉头,并不高兴:“武举真的这么容易么?”
“妧妧准备充分,自然容易。”
陈昭妧稍松了眉结,起身道:“我还有些事情问你,上去说。”
谢恒放下手中的茶杯,和陈昭妧上楼进了雅间。
打谢恒一开口,芸儿就瞪大了眼睛。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小姐要考武举的事情他早就知道。而且,谢世子何时和小姐这般亲近了?
“芸儿,”林杭拦下了芸儿,“这就别跟着了吧。”
“嗯?”芸儿狐疑地看林杭,觉得他们主仆二人总是配合默契,在赵府赏花宴的时候就是。
“可是,我家小姐……”
芸儿还是要跟上去,被林杭拽住了袖子。
“你家世子也在上头,你不跟着吗?”
“世子没叫我上去,你家郡主也没叫你上去,等传唤了再去也不迟,何况他们有话要单独说。”
林杭心道,何况他们这样的时候多了你都没看见。
“嗯。”芸儿转念想了想,是这么个理。
陈昭妧先是质问谢恒:“你不是说,你是考官吗?”
“殿试的时候才是,妧妧做好准备。”
谢恒注意到陈昭妧的一身衣裳,这副打扮和别家俊俏的公子没什么两样,只是面容太柔和,仔细瞧便能看出她是女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