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芮眼含热泪,嘴上仍不饶人:“臭小子,有种就别回来。”
“陛下召我回京述职,不然我也不会回来。”贺兰赤昙揉揉鼻子,一如既往地嘴硬。
“去。”贺兰芮拍开贺兰赤昙,走向他身后的陈昭妧。
陈昭妧飞快躲在贺兰赤昙身后,扯了扯他袖子。
两人的暗号和默契仍在,小时候陈昭妧每每犯错时,就这样躲在贺兰赤昙身后。
她不往哥哥陈旭身后藏,陈旭会把她推出去,告诉她有错当罚。可贺兰赤昙不一样,他和孙筱、严棠,一贯护犊子一样护着陈昭妧,甚至没少替她挨打。
贺兰赤昙挡在前头:“爹,我刚回来,您这是闹哪样?”
“你让开,你不知道她干了什么!”
“妧儿都多大了,您别动辄就吓唬她。妧儿能干什么啊,您消消气。”
这话说得,他自己也心虚。能把一向最宠外孙的贺兰芮气成这样,陈昭妧从小到大也没几次,这回定是又有大事了。
贺兰赤昙偏头小声道:“你干什么了?打人了还是去醉香楼了?”
“没…我、我考了个武举。”
“不就是考个…什么?武举!”贺兰赤昙把陈昭妧揪出来,握着她双肩,“考得怎么样?你舅舅我当年可是武状元。”
陈昭妧扯扯嘴角:“我大概…也能得个状元吧。”
第34章
贺兰赤昙笑道:“行啊!”
同为武状元,贺兰赤昙和陈昭妧的状元分量实在差得悬殊。陈昭妧干笑两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行什么行?!”贺兰芮两掌按住陈昭妧瘦小的肩头,险些老泪纵横,“妧儿啊,你好端端的考什么武举,那战场上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兴奋劲过后,贺兰赤昙也头脑清明过来,妧儿十岁的时候就停了练武,不知道现在的功夫如何,单瞧这小身板,就不能让她上战场。
“外祖父,现在不是已经议和了嘛,战场上也没什么危险的,我能和舅舅一起去守边。”陈昭妧鼓起勇气,安慰外祖父。
贺兰赤昙严肃起来,道:“边界那地方的水匪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不能去驻边,也不能上战场。”
“妧儿听话啊,不能去守边,外祖父不会让你去的,你父王也不会让你去,更不能自己请旨啊。”
双肩被握得有些疼,陈昭妧低着眼眸,不敢去看贺兰芮饱含泪水的双眼,她生怕一张口,她就要和外祖父抱着哭起来。
“爹,我进宫请陛下给妧儿派个兵部的差事,不用拿兵器也能参与兵事的。”
若是陈昭妧喜欢,这样的差事要多少有多少。
“不用你去,陛下应该正和裕王说这件事。”贺兰芮抬手抹了把眼眶,“妧儿,千万不能自己去说要守边啊,咱不去那种地方,你答应外祖父。”
陈昭妧咬着嘴唇,闷闷应了一声:“嗯。”
“好,好孩子啊。”贺兰芮仰天叹息,想到了另一件事,“妧儿,你老实说,是不是谢恒那小子教唆你考武举的?”
陈昭妧摇摇头:“我自己想考的。”
谢恒帮了她大忙,她不能反咬一口。
“那剑法是他教你的?”
“是,是我让他教的。”
“妧儿不怕,谢闵那老混蛋现在就在府上,你说实话,要真是谢恒那小兔崽子让你考武举,我这就扒了他爷俩的皮!”
这样爆粗口的外祖父,陈昭妧是头一回见,被吓得不轻,连连道:“不是不是,不关谢恒的事,是我自己要考武举,我让他教我策论和剑法的。”
贺兰芮看着外孙女快要像只小兔子似的红了眼睛,也不再多追究,放柔了声音,殷切道:“木已成舟,外祖父现在也无能为力了,妧儿一定听话,别去求旨守边啊。”
见陈昭妧重重点头,贺兰芮又安抚两句,才去找谢闵说道。
贺兰赤昙听了这些,大概明白了怎么一回事,揉揉陈昭妧的脑袋,道:“怎么和谢家那小子混在一起了?”
这说的什么话,陈昭妧瞥他一眼,解释道:“没有。我之前遇到一伙贼人,是他救了我。”
这事贺兰赤昙也听说了,估摸着是小姑娘害怕,想学些功夫防身,才向谢恒讨教。
他又抚了下她头顶,轻叹道:“我之前要是教你一些刀法就好了。”
前院里,谢闵等了许久,一盏茶都放凉了,才等到贺兰芮大步迈进来。他坐在谢闵旁边的太师椅上,正眼不看谢闵,拿起手边的茶杯饮了一口,又放在桌案上,发出声响。
明显是来兴师问罪的,谢闵不与他正面交锋,淡然一笑,啜了口茶。
“恭喜啊。”
“恭什么喜!”贺兰芮怒视着谢闵。
一双老眼泛着水光,脸上的皱纹都在用力,似乎是刚掉过眼泪。谢闵收了笑脸,缓缓道:“妧儿要得了武状元,可不得恭喜。不过,可真不是恒儿劝她考的,恒儿没有旁的心思。”
说罢叹息一声。妧儿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机灵可爱万人疼,谁能忍心让她拿刀剑上沙场啊。
对于谢恒,贺兰芮知之甚少,担心这孩子会心怀仇恨,想着报复齐国,才挑心思单纯的妧儿来糊弄。
而妧儿和谢闵都说与谢恒无关,倒是他过度担忧了。
“照你这么说,还是多亏了谢恒这些日子教妧儿剑法?”
谢闵笑道:“自然,恒儿把谢氏剑法教给妧儿,还衣不解带地照顾,妧儿若真得了状元,可得好好感谢我们恒儿。”
“什么?”贺兰芮勃然大怒,嘴唇发颤,“还…还衣不解带?你给我说清楚,谢恒他这些日子是不是都和妧儿住在一处?!”
谢闵手里拿着茶盏,拨弄着盖子,装模作样咳了两声,脑子飞快思考:“恒儿…他在兵部任职,哪能一直都在,你瞎想什么,我们谢家家风清正,他还能欺负了妧儿不成。”
贺兰芮哼了一声,夺回谢闵手里的茶盏,喊管家道:“送客!”
七日后放榜,一甲诸人上朝听封。
朝堂上,许公公宣读圣旨,几人依次接旨谢恩。陈昭妧捧着圣旨,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兵部的官,其实是文官,干的是在京中稳坐大局,听陛下旨意调兵遣将的活。比不得以往的武举状元,比如贺兰赤昙,直接封了宁远将军去驻边。
不过近年来的武举水分很大,陈昭妧能当个兵部主事,已经是几年来获封最高的官职,往年压根没有封进二甲的武举考生,更别提武状元。自贺兰赤昙之后,便是陈昭妧,两人中间隔了整整五年。
从政和殿出来,陈昭妧踏下长长石阶,尽管幼时常在宫里玩耍,总在石阶上回廊里跑上跑下跑进跑出,而此刻,每一步石阶都没有儿时踩得踏实,她也有了不同的心境。
五品及以上的官员方可上朝,她现在只是正六品主事,今天刚接到圣旨,赐休沐一天,明日才是新官正式上任。
长阶之下,许公公等了有半炷香的时间,看见陈昭妧慢悠悠走来,迎上前去:“郡主,请上马。”
“这是要游街么?”陈昭妧看高头大马上绑着红绢,绾成一朵大花,极喜庆。
“正是,”许公公满面堆笑,把红绸绾成的红花递给陈昭妧,“您可是这几年来唯一一位武状元哪!文状元一行人已经出发了,郡主也请吧。”
“好。”陈昭妧接过红绸,跨上马背,顺手把花系在马脖子上。
马儿咴咴叫了两声,昂首扬蹄迈出腿。
从政和殿出发,直出宫城,长队沿街而行,到张贴皇榜的地方。
皇榜前围了不少人,乌泱泱地,人声鼎沸。
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抓着一个小公子的手臂,大声叫嚷:“你凭什么能考进士!你…你就是个女的!大家快来看哪,她欺君罔上,女扮男装!”
人群围了里一层外一层,不少人指指点点。
“女人?真的假的,这也不像啊。”
那眼眶凸出的男子死死攥着余锦的胳膊:“她就是女人,我亲眼看见了!我俩住的一家客栈,她换衣裳的时候被我瞧见了!大伙说说,该不该把她交给圣上处置!”
登时满街哗然。
“真是女的?”
“瞧这细胳膊细腿小白脸,像是个女娃娃。”
“你这人怎么回事,还看人女子换衣裳!”
“就是,你流氓吧你!”
……
男子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红到发紫:“她她她犯了欺君之罪!”
“我没有!”
余锦拼命挣开,男子又来拉扯,周围人见状也撸胳膊挽袖子扯开两人,场面一时十分混乱。
挎着菜篮子的大娘死命把余锦护在怀里:“小余不怕,大娘在啊!”
打头的侍卫敲了几声锣,吵闹的人群才渐渐停下。
那男子衣衫不整,冲出人群,直跪在侍卫眼前:“青天大老爷啊!大人哪!您可要为草民做主啊!”
动静闹得这么大,陈昭妧在后面也听见了,等她赶来时,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抱着赵嘉成的大腿哭:“大人!大人啊!那余锦是个女子,装成男人考试,占了我的名次,不然…不然我又何苦啊大人!”
赵嘉成拉起那人:“有话慢慢说。”
他一口一个大人叫个不停:“大人,女扮男装是欺君之罪!您把她抓起来!把她抓起来严刑拷问!”
“大人,小余她没犯过错,不能抓她!”王大娘搂住余锦,扑通一声跪下来,“她是个好孩子,辛辛苦苦来到上京,您饶了她吧!”
跛着脚的中年男子扑上来,护住王大娘:“大人明鉴,大人明鉴,草民一家都能给小余作证,她什么坏事都没干过!她还帮我们种田买菜,她…她实在是个好人哪!”
“她女扮男装是欺君之罪!”男子死活不肯撒手,“大人得为草民做主啊!”
陈昭妧扶起地上跪着的几人,拉着余锦的手,擦擦她脸上的泪水。
“你交的户籍文书上,写的是男是女?”
余锦又哭了出来:“我…我没写。我本是汴州的灾民,辗转来了京城,没有文书。”
流民来到京城,仅有京兆尹补办的一份照身帖,因那年流民众多,官府办事草率,大多只写了姓名祖籍,连年纪都没有。
余锦的照身帖上,只有余锦和汴州四字和官府的印。
重重关卡都筛查不出来一条漏网之鱼,官员渎职可见一斑。
“别怕,这不是你的错。”陈昭妧拿帕子擦了擦余锦的脸颊,余锦握住她的手,显然吓得不轻。
赵嘉成拉起涕泗横流的男子:“你听到了,她没有欺君。”
“可…可哪有女人考进士的!她就不该来考!”
“女子怎就不能考?”陈昭妧指着皇榜,“国法并未禁止女子参加科举。看清楚了,我陈昭妧的名字,就在上头!”
众人随着她指向看去,那黄灿灿的皇榜上,武举那一行,头一个就是陈昭妧的名字。
那男子顿时跌坐在地,捶腿嚎哭。赵嘉成挥手,几名侍卫便把他拉走了。
此事了结,清净了许多,赵嘉成向陈昭妧行礼:“见过郡主。”
“郡主?!”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起来。
“这就是宛阳郡主?”“真乃女中豪杰!”“不愧是赤鸢将军的女儿!”……
陈昭妧盯着赵嘉成胸前挂的大红绸花:“你是今年的状元?”
她回头看看皇榜,又确认了一次,她的名字旁边,那文状元分明叫赵磐。
“是我。我…改了名字,如今名为磐,字嘉成。”赵嘉成不自觉低下头,面颊上火烧一般。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和她并肩而立。
第35章
余锦抹干了眼睛,向二人道谢:“多谢郡主、赵公子。”
陈昭妧扶直她的身子。
“你叫余锦是吗?”
皇榜上写着,余锦是二甲第一名,也就是传胪。
余锦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从未见过真正的皇亲国戚,也没想到郡主这般和善,因而十分不自在。
陈昭妧又问:“你日后去哪里任职?”
“翰林院,陛下封我做翰林院编修。”
陈昭妧看了赵嘉成一眼,笑道:“巧了,他也是翰林院的,以后你们常见。”
“可我…会不会不能去翰林院?”余锦又红了眼眶。
陈昭妧道:“你是堂堂正正考上的,陛下亲封的翰林院编修,有何去不得。”
见余锦还有些扭捏,赵嘉成便道:“不如,我带她去翰林院打声招呼,以免有什么不妥。”
“也好。”陈昭妧应道。
因为这个岔子,众人没心思游街,只好到此为止,赵嘉成带着余锦去翰林院。许公公等人回宫禀报,皇帝正在摘星阁上寻欢作乐,自是不理会此等小事。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了去,王大娘扶着老伴,看余锦回头,便朝她挥挥手,欣慰地目送她离去。
王大娘抹了一滴泪,想到刚从家门口捡回余锦那天。
干干瘦瘦的小孩,吃了他们家一口米非要干活来还,后来出去挣了些钱就要搬去客栈,好说歹说给劝了回来。现在考上进士,出落成大姑娘,王大娘这心里直感动,真是老天有眼啊。
皇榜下,陈昭妧一行行地看,大致将名字记了下来。
“恭喜了,武状元。”
毫无征兆地,谢恒的声音从耳畔传来,陈昭妧肩膀一抖:“你来干什么?”
“榜下捉妻。”谢恒轻笑一声,又凑上前。
他身着朝服,刚刚下朝,正要去上值,拐了个弯来看陈昭妧游街,没想到只她一个人在。
“胡说什么。”
陈昭妧把他推开,正巧被陈旭看见。
他一路跟着谢恒,本来是有事情要问,结果见到谢恒绕路来找陈昭妧。
还靠得那么近,在他眼里几乎就是在咬耳朵,好在被推开了。他可不能容忍有人调戏他妹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贺兰赤昙跟在后头,本想提醒陈旭,谢家那小子恐怕对妧儿别有用心,让他提防着点,没想到撞上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