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堆能淹死人的文书,就是她最大的阻碍。
然而这才刚开始,接下来都是这般张眼闭眼皆是字,早辰晚酉不得闲的充实日常。
皇宫中,懿祥殿里,一缕细细的香烟自炉上金狻猊口中袅袅吐出,经宫女扇到太后面前。
太后眯着眼睛,蹙着眉头吸了一口气,被这艾草的味道呛得不轻,当即掩着口鼻咳起来。
“娘娘,这药丸的味道实在难闻,不如让太医换汤药来。”朱嬷嬷给太后老人家顺着背,自己也捂着鼻子。
太后以掌抵首,缓慢地摇头:“不行,还是这药丸顶用,哀家这头疼好了些。”
头痛得到缓解,太后才勉强能躺下,头刚沾到狐皮软枕,又支起身子:“皇帝怎么还没来?”
小宫女跪在地上,支支吾吾不说话。朱嬷嬷朝小宫女递了眼神,示意她快说。
那小宫女才战战兢兢开了口:“太后娘娘,奴婢才去问过,陛下,陛下…”
“陛下怎么了?!”太后强撑起身子下地,一口气混着药烟子闷在胸里没上去,又猛烈地咳起来。
小宫女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连忙道:“陛下在迎瑞宫,说是一会就过来。”
这一会已经过了半个时辰,太后的药都熏完了,也没见皇帝的影子,连个传话的太监都没有,竟是和淑妃在一起。
太后气得发抖:“去,现在就把皇帝叫来,就说他亲娘要殁了!”
吓得满殿宫人一齐跪地:“太后娘娘息怒!”
“去啊!”太后长叹一声,倚在榻上。
朱嬷嬷眼疾手快扶住太后,卷了傻坐在地的小宫女一脚:“还不快去!”
小宫女起身拔腿就跑,慌乱跑出康乐宫宫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许久,拐个弯险些撞到许公公。
许公公拿拂尘抽在她身上,尖叫道:“怎么当差的!拖下去!”
小宫女跪在地上哭喊:“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太后娘娘不好了,请陛下快去看看!”
皇帝登时在辇上坐不住了,拍着雕龙扶手喝道:“快去康乐宫!”
许公公急忙扯开那小宫女:“怎么不早说!”
一条长龙似的随侍仪仗风风火火赶到康乐宫,路上颠了几下,皇帝来不及责罚,也顾不得天子颜面,几乎跳下辇轿,直冲懿祥殿。
“母后!母后!”皇帝冲进殿内,跪在榻前,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来,“儿来迟了!”
太后闻声睁开眼,看着皇帝这番窝囊样子,霎时急火攻心,掀翻了榻上的桌案。
桌案上的玉碗摔碎成几瓣,棕色的药液溅到皇帝身上几滴,染得龙袍上的金龙像是吐了血。
“哀家还没死呢!”
“母后……”皇帝潸然泪下。
朱嬷嬷扶着太后坐正,令宫女捡起地上的碎片,带着宫人识相退出懿祥殿。
殿内,太后见皇儿满面泪水,不忍心责骂,重重喘息着,强撑起身子拉起皇帝。
每一声急促的呼吸都钻进皇帝耳里,令他酸了心头鼻尖。
良久,太后才叹息道:“寔儿啊……”
“你这个皇帝,当得太令母后失望了。”
皇帝抹干脸上的泪,没作声。
从小到大,他何尝不知自己比皇兄差了一大截,他是追着皇兄的背影长大的,他努力了十余年,去学如何做一位合格的储君,又殚精竭虑十余年,去做一个至少看起来过得去的皇帝。
他陈寔,永不及陈定,处处不及。他敬佩的父皇看重皇兄,他心悦的女子钟情皇兄,他这个皇帝做到今日这份上,窝囊至极,不如早早退位让贤了。
可他也有不甘,他的母亲是皇后,他是嫡皇子,两位母舅一文一武曾是先帝的左膀右臂,他及冠后无可争议被立为太子,陈定一个没有世家支持的庶子,凭什么处处比他好?
有句话他压在心里许久,从不敢讲出来,是他一直忐忑不安怀揣着的心事。
他不想做皇帝,他不配。
即便此时母后对他失望,他仍然不能说。这陈国的江山,是母后为他争来的,他必须好好守着。
“母后息怒,过些日子是母后寿辰,朕给母后好好庆贺一番,也算是为今日迟来而赔罪。”
“难为你还记得,哀家还以为,你眼里只剩下淑妃了呢。”
皇帝垂首:“母后这说的是哪里话。”
太后哼了一声,身子靠在榻上,慢言问道:“听说前几日殿试,郡主得了武状元,如今在兵部当主事?”
“是,妧儿她…”
“荒唐!”太后凤眸厉起,不怒自威,“她一个女儿家,怎么能做官?”
皇帝被吓得不自觉滚滚喉咙:“我朝本就设有女官,贺兰素雯也曾是将军,妧儿如今也算继承她的衣钵。”
太后按按额角:“罢了,随你吧。不过,成儿是状元,怎么只去了翰林院?”
“日后自有他升迁的机会,如此安排,不至让人以为有失偏颇。”
太后心知皇帝不会有此深谋远虑,哼笑一声:“何人给你出谋划策的?”
“是淑妃。”
第37章
太后蹙着眉,疲惫地合上眼:“皇后一直病着,不易操劳,后宫里的事情就让淑妃多担待一些吧。皇帝劳累了一天,早些休息。”
“母后也早些歇息,儿告退。”
皇帝放轻步子出了懿祥殿,上了轿辇便往迎瑞宫去。
所有烦闷困顿,在摘星阁上的繁星美景前都不值一提。
皇帝兴冲冲地告诉淑妃,让她操办太后寿宴。
摘星阁上又是一夜笙歌。
半个月过去,陈昭妧勉强适应了她的日常公务。
中午,别人吃午饭稍作歇息,此刻却正是她案头文书堆得最高的时候,她囫囵吃些芝儿给她带着的糕点,能撑到下值回家。
短短十几天,她捏着自己的小肚子,好像长了些肉。
陈昭妧撑着下巴看文书,芸儿想起早上没来得及告诉她的消息:“小姐,宫里头派人传话,三日后太后寿辰,请小姐入宫呢。”
“三日后……”陈昭妧算算日子,顿时垂丧,干脆把脸贴在桌案上,“没到休沐的日子啊。”
“是啊小姐,请假一日,要耽误许多事情。”
“罢了,每日都有看不完写不完的文书,你去帮我向尚书告一日假吧。想着把年前请的那尊白玉观音像取出来。”
芸儿领命去办,陈昭妧两眼一闭,俨然是一条死咸鱼。
脸上忽然被戳了下,陈昭妧皱皱眉头,又被戳了一下,她一动不动,竟又被戳了一下。事不过三,她立刻抓住那手指,结果反被握住手,睁眼就看见谢恒一整张脸,正含笑看着她。
他还笑得出来!
陈昭妧甩下谢恒的手,懒得废话,从一摞文书中翻出他需要的那些,拍在他眼前:“与工部的人核验过了,火药没问题。吏部下发的考校结果。户部检阅过,新招募侍卫的户籍文书都没有问题。”
“这么大火气,”谢恒把文书收到一旁,拎起食盒,“肚子里还有地方放好吃的吗?”
听说有好吃的,陈昭妧的火气灭了大半,两眼放光,直勾勾看着食盒。
谢恒把小碟子端出来,扫了一眼铺满文书的桌面,又把碟子放了回去,捡起文书整理好。
陈昭妧见状,飞速收拾好桌案,等谢恒摆满一桌子菜碟,便迫不及待向鲜嫩的笋片探出筷子,饿虎扑食吃了个干净。
然后捻着帕子擦擦嘴角。
谢恒这时才看见她左脸上沾了墨迹,边帮她擦拭边笑道:“怎么连墨都吃,没吃文书吧?”
“没有,”陈昭妧躲了一下,自己擦干净,忽然眼珠子转转,“你好像很闲啊?”
“忙里偷闲来看你。”谢恒收好食盒,等着陈昭妧的下文。
他哪里是闲,整日里只有午饭时候能喘口气,听说她几日没好好吃饭,让林杭买了些她喜欢的吃食,急着给她送来,他自己还没来得及吃。
陈昭妧欲言又止。
“怎么,想打退堂鼓了?”谢恒见她攥着笔杆子,一脸苦瓜相,主动把一摞文书挪过来,“你才刚来,不必急于求成,这些我帮你看。”
陈昭妧纠结一瞬,终是道:“那些是兵士的封赏,我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剩下的就…就麻烦你了,三日后送到吏部。”
“好。”谢恒轻松应下。
他猛地又想到:“三日后是太后寿辰,我下朝后会晚些到,你在寿宴上别饮酒。”
陈昭妧想起上次醉酒,声音莫名小了许多:“我酒量不差的。”
谢恒并不是因她酒量差才叮嘱,宫宴上给女眷的酒都是果酒一类,甜润不醉人,只是前世的时候,陈昭妧的那杯酒被人放了脏东西。
幸好谢恒及时赶到,她才安然无恙。不过她似乎忘记了这件事,他只能劝道:“你身子才好,又累了多日,不宜饮酒。”
“知道了。”
一想到寿宴后还有这许多事务等着,第二日不能睡到日上三竿,陈昭妧也知晓谢恒所言是对,不能贪杯误事。
门外头,林杭见迎面走来的芸儿装扮得像个男子,好奇问道:“怎么这副打扮?”
“这样方便一些。”芸儿见门是掩着的,林杭守在外头,快步绕过林杭,“是谢世子在吗?”
林杭挡在芸儿前头,步步后退:“在和郡主用饭,你这差事做得大意,我家世子心疼郡主,特意让我去买了饭菜。”
芸儿抬手要叩门,下一瞬手却被迫停在半空,两人面面相觑着,林杭慌忙松开芸儿:“你…你还没吃饭吧,你先去,这里有我候着。”
“我有事禀报。”芸儿垂下眼帘,敲门而入。
不怪陈旭吩咐她留意着点,芸儿也觉谢家世子委实过分了些,进屋后见他坐在小姐身侧,说话的语气便淡了几分:“主事,尚书说,可以把上旬的休沐串到三日后。”
“我知道了,你快去用饭吧。”
芸儿哪里敢走,却不得不走,小姐这是明摆着不想让人打扰,便福身退了出来。
心里想着,谢世子与小姐算是门当户对,金童玉女。只是谢世子这般做派不太似正人君子所为,却又无甚过错,小姐向来不拘小节,想来二人定是坦坦荡荡的。她一向尽本分,也不多嘴,只留心着便是。
“我有一事想拜托你。”陈昭妧有些心慌,怕谢恒不答应,鼓起勇气恳切地与他对视。
谢恒挑眉:“什么事?”还这样一副不办到誓不罢休的表情。
“按从前来算,再有一月就是边境生乱的时候,你若要去,能不能带我一起?”
这从前,说的便是前世。
谢恒错开视线:“此次议和与从前差了许久,也许会有些变动。”
“所以我提前和你说,也是以防万一。”
谢恒摇首:“也许有另一种可能,边境不会生出是非。”
陈昭妧怔了片刻,他说的不无道理,父王只是需要一个由头回到封地召集兵马。
前世谢恒带兵平定边境不久,水匪又大肆进犯,裕王便以谢恒不懂与水匪作战为由,举荐陈旭剿匪,实则是让他到渝州调兵,与之里应外合,又拿婚事换了谢恒手里的兵权,终于一举逼宫篡位。
这些事情,陈昭妧现在并不清楚,她只知父王早有谋划。
“边境安稳与否,全在裕王一念之间,水匪这步棋,不知会怎么用。”谢恒如是提醒道。
陈昭妧一点就通,父王若不想让她请命上战场,让水匪作乱便好,朝中除了父王和兄长,再没有武将和水匪交过手。
“那该如何是好?”陈昭妧想不出办法。
“宫里也在提防着,裕王必会把兵权分散,妧妧静待时机便好。”
陈昭妧沮丧道:“父王若想分兵权,一定不会分给我。”
谢恒道:“我的便是你的。不过妧妧若想当将军,恐怕要和我私奔了。”
眼瞧着他卸下严肃表情,露出一丝笑,陈昭妧斥道:“你胡说什么。”
还是经不得说笑,谢恒忙道歉:“是我用词不当,该是妧妧与我同去。”
陈昭妧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再傻也不会偷跑去战场,她现在是官吏,私自离职可不是小事。
“妧妧若真想上战场,武功万不可荒废,每日下值后记得练。若想再多学一些,休沐的时候来别院找我。”谢恒不等她拒绝,抱起文书,提起食盒,“若文书太多,就给我送一些,原就是我带着你做事。”
他问心有愧,这些文书有大半是他休假三月堆积出来的。
陈昭妧道:“多谢你了。”推开门送他出去。
听见吱呀一声,林杭转头,见自家世子捧了厚厚一沓子文书,赶忙上前接下。
得,他家世子色令智昏也不是一两日了。这回又要通宵,安国公又要心疼,他又要两面为难。
当近侍真难,他还不如回去做暗卫呢。
翰林院那边,赵嘉成,也就是赵磐,他的差事当得十分顺当。每日悠哉上值,安分修书,按时下值,桌案上的几页纸张裁剪有制,摆放整齐,上面的字迹工整,堪比雕版印刷。
翰林院看似只是著书修史的地方,其实里面每个人都是饱学之士,在翰林院里老老实实修两年书,日后都会前途似锦,大有作为。
赵磐暂且参与编修国史,同宁伯舟和余锦共事。
他与宁伯舟早就认识,同为国子学的学生,只是他曾名落孙山,名声又向来不太好,与素有美名的宁伯舟不算相熟。
如今既是同僚,宁伯舟也与他渐亲近起来 ,借着修国史的由头,有意拉近关系。
赵家这棵大树,谁不想傍上?
只是旁边这个余锦有些碍事,偏赵磐似乎有意提携,宁伯舟也不免暗暗揣测。
晌午休息时,余锦仍捧着本前朝留下的《周史》在读。
赵磐将一页手稿拿到她眼前:“氓山之战战况有误,此处要重写。”
“怎么会?”余锦忙搁下手中书,回忆听闻过的那场战事。
“你不知内情,还是我来写罢。”赵磐头也没抬,转身又扑到桌案上,活像个只知道写字的提线木偶人。
待他写罢,余锦拿起纸张的手不禁抖了几抖。
“怎么会是这样?赤鸢将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