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锦撑着伞,迎风举得手抖,紧紧跟着赵磐。赵磐身上湿得一直在滴水,打不打伞都没什么区别,可余锦仍是一直把伞举在他头顶。
出了林子,赵磐才发觉余锦并未骑马来,他便也没有骑马,把伞从她手里接过来。
“辛苦你来找我,你的马受了雨,回去要喂它一些药。”赵磐见余锦脸上有细密的雨水落下,几绺鬓发贴在她额上,“你也记得喝碗姜汤。”
“我记下了,你也要喝姜汤。”余锦微微喘着气,还未从刚才的疾行缓过来,“你放心吧,那么多人,一定会找到赵姑娘他们,何况,听闻世子武艺高强,他们应当不会被野兽所伤。”
赵磐放慢了脚步,叹道:“我当时若是抓紧缰绳,欢儿就不会…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是我无能,还连累了郡主和世子。”
“这不能怪你,谁能想到马会失控。”
赵磐怔了一瞬,顿时有了猜测。他家的马一向训练有素,尽管不常骑马,也不该这般轻易受惊。
“实在怪我,竟这般疏忽大意。”
见他面色不好,连串的水珠从下颌低落,眉头紧皱着像是哭了一样,余锦忙道:“你别这般自责,真的不能怪你。”
赵磐摇摇头,束起的头发上甩落几滴雨水。
“我总是…输得彻底,这次还把欢儿搭了进去,是我无用无能,比不得旁人有厉害手段。”
听他这般恨恨地说,余锦想起赵磐射箭时的惨景,只好安慰道:“人各有长处,莫要以长比短,他山之石,或可攻玉呢,你好歹也是正经的状元,已经很了不得了。”
“我只是个纨绔子弟,终究什么都比不过他。”赵磐哼笑一声,眼中雨雾更深。
“什么纨绔子弟,哪有混不吝纨绔能得状元的,你可不要妄自菲薄。”
余锦偶然听说过赵磐上京第一纨绔的诨名,自然也听过他被裕王世子当街羞辱之事。
原以为是个寻常纨绔,直到与他在翰林院共事,余锦才发现流言不可信,他分明是个有真才实学的状元,竟平白受了这等冤枉,她都要为赵磐鸣不平。
赵磐抬头望了望天,叹了一口气,释然道:“多谢你安慰我,不过我心里清楚,我这个状元之名,受之有愧。陈世子原也高中状元,却处处比我强多了。”
余锦扯扯嘴角:“赵公子谦逊,正是比旁人强千百倍的地方。”
赵磐也笑了笑:“你也会打趣我。”
余锦背过手:“不然的话,你就要把我当成老学究了吧。”
两人相视笑起来,夹在嘈杂雨声中,只有彼此听得见。
赵磐加紧步子回到行宫,向皇帝禀明情况,见父亲急得要亲自去寻,急忙劝阻。
大雨滂沱,即便是赵庸想冲出去,也是无能为力,他一个四肢不勤、连骑马射箭都费劲的老文臣还能做什么,只空恨平素没有练就一身好体魄。
将近傍晚,雨势渐渐微弱,终是停下了,空中仍有乌云密布,遮天蔽日。
一间茅屋里,炕上直躺着的赵嘉欢睁开眼睛,见到一位陌生老妇人。
老妇给赵嘉欢擦擦额角的汗,将她拉起来:“姑娘可醒了,我叫你哥哥进来。”
赵嘉欢依稀记得,她被颠得迷糊,现在浑身都疼,那马疯了似的跑,难为哥哥还能救下她。
一片衣角飘进门槛,赵嘉欢瞬间湿了眼眶,开口便哭道:“哥…”
赵嘉欢刚开口便立刻顿住,喊了一半的哥哥硬生生咽了回去,张了一半的嘴怎么也合不上,牙关都在打颤。
她可不敢乱叫哥哥。
“世子…你又救了我?”
陈旭道:“能走么?”
赵嘉欢闻言,双腿不听使唤地挪动起来,两脚一沾地就跪在了地上。还好双手下来得及时,不然她一个响头给陈旭磕下,可丢大脸了。
“疼…”赵嘉欢倒吸了一口冷气,把到嘴边的疼字塞回去,忍着痛不敢出声,用力咬着嘴唇,似乎能转移一些疼痛。
她两手扶在膝上,又去扒着炕沿,拼命用力把身子支起来:“等我稍缓一下,就能走了。”
陈旭背对着她蹲下:“上来。”
赵嘉欢吓得睁大了眼睛。
“上来,我带你回去。”陈旭道,“别耽搁时间。”
赵嘉欢立马照做,趴在了陈旭的背上,也顾不得羞赧,像个听令的小兵。
这副骨架肩膀似乎要比她哥哥的宽阔一些,赵嘉欢暗暗懊恼,赵磐从来没背过她,她们兄妹真是处处不如陈昭妧兄妹。
陈旭早在不起眼的地方放了银子,又向老妇老翁道了谢,背着赵嘉欢沿来时路往回走。
他们摔下断崖后,亏得陈旭眼疾手快抓住一条藤蔓,才没有滚落悬崖。可赵嘉欢一直不省人事,陈旭在崖上看见不远处有人烟灯火,便扛着赵嘉欢到了这处农户家。
因着老妇询问,陈旭才称他们是兄妹,上山打猎遇到大雨,妹妹又被野兽所惊,实在无处可去。
老妇好心帮他们烘烤衣裳,留了他们一阵子。眼前这对兄妹,和自家儿女年岁相仿,老妇同老翁难忍叹息。
原本他们一家四口在山里住着,依靠打猎种田为生,女儿病了没钱医治,那时也就这般年纪,竟叫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后来儿子又被募兵的人抓走,再无音讯。
老妇拧干了赵嘉欢的衣裳,这衣料花样,一见便是贵人才能使的。老妇抹了抹眼睛,道:“雨急只一阵,一会儿就停了,你带你妹妹去京城找郎中瞧瞧。”
陈旭应下,道了谢,便再无话。
他隔着一堵薄墙听到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听到两位老人如何失了儿女,听到他们如何骂官兵抓壮丁,骂世道不公。
窸窸窣窣的声音渐小,老妇将衣裳还给陈旭,她又帮赵嘉欢换上衣裳,在炕边守着,直到这可怜的姑娘醒来。
下过雨后,山间的路更加泥泞,陈旭行军时走过山路水路,再难走的荆棘道路他也走过,如今尚能如履平地。只是背着个赵嘉欢,要格外小心一些,免得摔了她。
赵嘉欢不太敢将手搭在他肩上,只将手腕搭着,手悬在半空中,随着他走路时一颠一甩的,被陈旭说了句:“手别动。”便只好握紧了两只小拳头。
看他凶巴巴的样子,赵嘉欢突然不是那么羡慕了,陈旭几乎和裕王一样,不怪旁人说父子俩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见陈旭不是个好说话的,想来他应当没少管教陈昭妧。
还是赵嘉成好一些,好歹有个哥哥样子,不会这么凶她,还处处让着她,由得她欺负抢他东西。呜…她以后再也不欺负赵嘉成了。
“别哭。”陈旭似乎听见背上的小姑娘哭出了声。
赵嘉欢瞬间屏住呼吸,生怕惹了陈旭不快被扔在这。
第58章
他们走到离悬崖处不远的地方,就遇见了陈昭妧和谢恒。
陈昭妧瞧见人影,立刻奔来,果然见是哥哥,他背着的应是赵嘉欢。
“哥哥,你们没事吧?”
“我没事,赵姑娘受了些伤。妧儿可有受伤?”
“没有。”陈昭妧正要去接赵嘉欢,被陈旭躲了一下。
尽管夜色漆黑,赵嘉欢也不会看错陈昭妧的身形,她微微挣扎了一下,小声道:“你放我下来吧。”
陈旭的手臂却用力绷紧,向陈昭妧嘱咐了要小心用藤条上去,自己也径直去找了根藤条,背着赵嘉欢爬上断崖。
腿上失了支撑,赵嘉欢吓得半死,只能紧紧勒着陈旭的脖子,哪怕陈旭此刻气极要甩她下去,她也下定了决心绝不松手。
好在陈旭没想把她扔下山崖,而是把她安全地背到了崖上。
谢恒原也想背着陈昭妧,身子已经弯下,被陈昭妧拉起身,捏了捏他的手臂。
“你的伤还没好,我自己也能上去。才下过雨,崖壁还湿滑着,你小心些。”
谢恒还是想背她,可陈昭妧已经扯了藤条爬了一人高,他只好自行寻了一根藤条上去。
陈旭暂且放下赵嘉欢,想去带陈昭妧上来,却见她已经站在身侧,谢恒紧随其后也上来了,陈旭便没有多说什么,又背起赵嘉欢。
四人走了不久,便和禁军碰上,被护送回行宫。
皇帝在淑妃殿里赏歌舞,听到消息也不免要出面安抚。赵磐和赵庸闻讯,也立即随侍卫赶回行宫,赵庸见了女儿便泣不成声,什么往日恩怨全抛之脑后,郑重其事向陈旭道谢,连带着数落不成器的儿子,连妹妹都看管不好。
赵磐垂头由着父亲训责,只要欢儿平安回来,他也能安心了。只是有一事,他还得请皇上彻查。
赵磐向皇帝行大礼道:“陛下,今日之事,恐怕并非意外,微臣的马一向温驯,从不会这般发疯,微臣请求查验马草饲料…”
“好好。”皇帝随意挥了挥手,许公公会意去派人查看。
皇帝早就听得不耐烦了,人找回来,没事就罢了,非在宫里面哭哭啼啼,打扰他的清净。
一干人等终于识趣退下,皇帝才能再去找淑妃寻欢作乐。
行宫到底不比皇宫有摘星阁,也不比皇宫辉煌华丽,花园里连个池子都没有,淑妃想喂鱼也喂不成,整座宫城里她瞧见的除了蠢人就是呆鸟,实在无趣极了。
时值初秋,夜里生凉,淑妃也没了观星赏月的雅兴,每日在行宫看些令人腻烦的歌舞,只能打发时光。
淑妃懒得花心思练舞,一早叫赵兰汀预备着,十六七岁的女子正似含苞待放的花,淑妃深知这般年纪的妙处,打算让她一舞倾城,搏得宠幸,也好分担雨露,开枝散叶。
赵兰汀哪里会任凭淑妃摆弄,她听话归听话,练得一段婀娜舞姿,也不会耽搁她另寻良机。
此时,赵兰汀穿着烟青舞裙,戴着珠帘面纱,跪在大殿正中,水袖交叠覆于裙褶上,玉腻肌肤因着冷气更加白皙,圆润小巧的下巴被淑妃挑起。
“兰儿倾国倾城之貌,不该落在尘世间,白白被凡夫俗子糟蹋了。”月影摇曳,秋风扶帘,窈窕身影似仙娥降世,淑妃的指尖也冷得像冰,不沾人间烟火热气,“下次再动手脚,要做得干净些,看仔细了再下手,姊姊又不是专为你平路的,哪里能时时事事周全。”
一阵冷风吹散赵兰汀身上泛出的冷汗,她浑身一激灵,刚要起身却被淑妃用力握住了双肩。
直到淑妃松手,赵兰汀仍没有想好说辞。
淑妃看着她肩上的红痕,轻笑出声:“兰儿如此漂亮,会让人爱不释手呢。”
只可惜,皇帝被那群人扰没了雅兴,看也不看满殿舞女,将人挥退下去,抱着淑妃进了寝殿。
赵兰汀如释重负,出来后却发现小菱不见了。慈荷一直等候在殿外,请赵兰汀去偏殿休息。
赵兰汀只好跟着慈荷去偏殿,一向是慈荷料理她的起居事宜,她并未多心,谁知慈荷告退后竟上了锁。
“慈荷姑姑!”赵兰汀拍着门,“姑姑为何要落锁?我的丫鬟小菱不见了,还请姑姑帮我寻她回来。”
“姑娘安心,小菱不会回来了。”慈荷笑着,语调平稳,只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
“姑姑这是何意?”
“姑娘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小菱忒蠢笨,不会做事,不配伺候姑娘,淑妃娘娘命奴婢好生照顾姑娘,姑娘安心休息便是。”
“慈荷!”赵兰汀狠狠拍了一掌在门上,震得手掌生疼,“你杀了小菱是吗?你竟敢动我的人!”
“陛下和娘娘已经歇下了,姑娘莫要吵了圣听。”
“慈荷!你个贱婢!你竟敢杀人,你犯了王法,我要告诉陛下,诛你九族!”
慈荷并未生气,反而笑道:“姑娘若也不想活了,尽管大声嚷嚷,不过姑娘最好放下手里的烛台,别叫蜡油烫了手。”
“你…”赵兰汀再骂不出一个字,“你不开门,我就烧了这里!”
“姑娘烧吧,如此也能给自己留个全尸,好过诛九族呢。”
赵兰汀将烛台放回原处,烛台碰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慈荷听见,掩着笑离开了。
小姑娘的把戏,还在她面前折腾,慈荷只当看个乐趣罢了。
翌日清晨,赵磐到行宫觐见,来询问个说法,陛下还未起,便被许公公搪塞了过去。
赵磐回时正遇见陈旭,上前拦路道:“陈世子安,不知暗下毒手,可得好睡否?”
“你在胡说些什么?”
赵磐并未被陈旭的骇人气势吓退,仍振振有词:“世子在马草里混了什么东西,又如何拉人顶罪,你心知肚明,不必我多说什么吧?”
“你的马发疯与我无关。”陈旭不欲与赵磐周旋,侧身而过,又被拦下。
“世子何必装作不知。”赵磐不依不饶,“我们两家不睦已久,如今我把话摊开来说,我自知处处不如世子,也不敢再妄想郡主,世子往后不必使这般肮脏手段,有何不满与我直说便是。”
“我说了,与我无关。”陈旭瞥了他一眼,“我不屑使那些下流手段,你也不配。”
陈旭再度侧身而过,赵磐迟疑片刻,没能拦下他。
陈旭一向眼高于顶,或许真是不屑暗中用计的。赵磐一时错愕,也许是自己莽撞了。
正午时,赵嘉欢才懒洋洋起身,被陈昭妧调笑了两句,两人拿着软枕闹起来。
景瑶闻声过来,端了一碗药给赵嘉欢,让她趁热喝下。赵嘉欢皱皱鼻子,不想陈昭妧再笑她,硬着头皮一股脑地全喝下了。
喝完就要作呕,赵嘉欢捂着嘴,不让自己吐出来,急忙抓了两颗蜜饯塞到嘴里,结果味道更加奇怪,吐了蜜饯灌了几大口茶才好些。
陈昭妧给赵嘉欢擦擦嘴角,笑道:“你这药白喝了。”
“怎么就白喝了?我全喝完了呀。”赵嘉欢一脸惊诧。
“你才喝完药就吃了蜜饯喝了茶水,它们与药性相抵,”她一合掌,再分开,“就抵没了。”
“你胡说,我不信,景瑶姐姐,呜呜…”赵嘉欢几乎要哭出来,泪珠已经悬在眼眶上,“她是不是骗我的?景瑶姐姐你看她怎么这样,我要叫太医来问。”
景瑶一时也不知陈昭妧说的对不对,但听着还蛮有道理,便派人请了太医。
太医闻了闻蜜饯,看了看茶水,道并无大碍,蜜饯不是与药相冲的果子所制,茶水也不浓,只是药性会稍弱一些。
赵嘉欢这才放心,她可不想再喝一碗苦药汤了。
半日过去,赵嘉欢还是下不了床,在床上支了桌案小几,用过膳后,和陈昭妧还有景瑶推起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