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嘉欢故意咬重郡主二字,明摆着让陈昭妧难堪。
陈昭妧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从她身边走过:“赵大小姐见笑,我平日里独自走惯了。”
说罢,顾自往里走,丝毫没有想理她的意思。和赵嘉欢计较这些太不值当,权当耳边风罢了。
掌柜的也不敢插嘴,干这行多年接触过不少高门贵户的千金小姐,多少知道这二位关系僵持。
宛阳郡主面冷,赵家小姐暴躁,这两位一遇上,那是隔锅煮冷冰,除非冰化水干了或是柴燃尽了,否则不会消停。
两边都不能得罪,又不好劝架,掌柜只能眼神示意侍者分开引两人挑选。
女侍者见陈昭妧略过一排手钏,视线落在了木椟里的玉镯上,极有眼力劲地捧过木椟,给陈昭妧看:“郡主,这件玉镯白璧无瑕,极称肤色雪白,您戴上试试看?”
见陈昭妧抬起皓腕,侍者笑着拿丝帕搭在上面,轻轻把玉镯戴在了她手上。
待将丝帕抽出,果见莹玉如月辉,静落白雪间。陈昭妧本就一身素淡,戴上白玉镯更添几分清冷。
赵嘉欢见状凑过来,颇为嫌意地说:“你的眼光何时这般差了?”
她十分奇怪,大约是元夕宫宴时,她就见陈昭妧衣着寡淡,不似从前明艳。原想与她一较高低夺得第一美人的名号,还被她的丫鬟弄脏了衣裳。
一想到这处,赵嘉欢更气了。
“难怪,上梁不正下梁歪,身边丫鬟也是个不长眼的。你若少人用,我借你几个如何?”
话音未落,在场几名侍者的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跟在赵嘉欢身后的女侍憋得耳根通红,又不敢随意开口,在心里求佛祖菩萨快让这位姑奶奶别说了。
赵嘉欢的两个丫鬟更不敢出声,她们自小伺候小姐,都知道小姐是个什么脾气,不敢去碰这烫火炉。
所幸陈昭妧充耳不闻,连白眼都懒得翻,放下鼓鼓囊囊的小荷包,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你…”赵嘉欢愣了一瞬,等追到门口时早就看不见人影了。
以往,若赵嘉欢这般说,陈昭妧定会与她唇枪舌战一番。
赵嘉欢十分肯定,陈昭妧她不对劲,很不对劲。
她父王才立了功,皇帝赏了好多赏赐,按理说她也该春风得意才对,怎么跟变了个木头人似的冷漠,品味也与从前判若两人。
赵嘉欢的脑子里闪过极糟糕的念头,难道…是因为哥哥要与景瑶成亲,陈昭妧伤心了?
赵嘉欢如遇晴天霹雳,她竟发现了这般不得了的事!
那她岂不是棒打鸳鸯的罪魁祸首?
她当日也是随口一说,什么反其道而行之,真心如金需以火炼的鬼话,都是她受不了赵嘉成在她耳边念叨才胡诌的。
谁知道赵嘉成一直心心念念的竟是陈昭妧,还真敢在那个风口浪尖去惹事。前几日他被赐婚后,求爹娘也没办法,这两天闹起绝食,一副生无可恋不如以死明志的痴情蠢样。
纵然赵嘉欢不喜欢陈昭妧,也并非不共戴天之仇,而且,只要兄嫂和睦便好,其余都与她无干,这个道理她懂。何况看了那么多话本子,她并不想做这样毁人姻缘的恶人。
一句戏言竟伤了两个人,不,四个人,皇后和景瑶好像并不愿意接受这门亲事。
赵嘉欢头一次明白什么叫祸从口出。
全都乱了套了!
一时间全然没了好兴致,赵嘉欢心乱如麻,哪还顾得上买首饰,急匆匆地回家,冲到赵嘉成的房里——
“赵嘉成,你当真喜欢陈昭妧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得赵嘉成一手抖,掉了筷子。
怔了半晌才瓮声说:“是……”
赵嘉欢看着他这一副窝囊样,皱眉道:“你不是绝食吗?”
“总不能真饿死…”
“算了,懒得和你废话。你的亲事到底怎么办?你就这么妥协了?”
赵嘉成拾起筷子,低头看着满满一桌子菜肴酒肉,声音越来越小:“反正亲事已经定了,公主也没什么不好的。”
竟然就这么屈服了,真是没骨气,险些把赵嘉欢气得喷出一口血。
“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哥哥!喜欢就去争取啊,你不是绝食吗?阿爹和阿娘都有些动摇了,你怎么这般不争气…”
“阿欢…”赵嘉成转头看向急得跺脚的妹妹,他头一次敢在赵嘉欢发脾气的时候打断,“这门婚事退不得,我不能抗旨,赵家也不能。”
无力的话语,莫名刺痛了赵嘉欢的心。二人对视,赵嘉欢从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里看到了绝望。
真奇怪,明明小时候不论她怎样欺负,就算她抢他东西,还动手打他,他每次都是怨愤委屈地含泪跑去告状,却从不肯认输。
她始终记得他每每闪着泪光的倔强眼神,像燃着一簇簇小火苗,从未熄灭。她向来对此颇为得意,总有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如今闹也闹过,使尽浑身解数,竟还是认命,他眼里微弱的火苗也快熄灭了。
“嘁…懒得管你。”
赵嘉欢说罢夺门而出,留下赵嘉成一个人黯然伤神。
他默默坐下,拿起手边的酒盅,一口接着一口饮烈酒入喉,烧得他舌头痛喉咙也痛,连着胸腔里的心也在一阵阵抽搐似的痛。
两个时辰后,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将银壶坠地,清酒乱洒。
他迷迷糊糊见地上有残缺半边的月,想到第一次见陈昭妧时,月亮也是这样被天狗咬过的。
她说别怕,别听他们胡说,天狗只吃月亮不吃人。
他那时胆小,又藏得不好,才被她找到,按约定他还欠她一个愿望,恐怕是还不成了。
她那样勇敢,七八岁时便敢拿小木刀护在他前面。
她从来都不需要他。
赵嘉成想到这些,眼睛忍不住开始酸痛,热泪滚滚而出,身子像被山压着一样沉,四肢百骸仿佛都被碾碎,动弹不得。他只能伏在桌案上抽噎起来,把袖口和衣襟濡湿得一塌糊涂。
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哭得最惨的一回。
睡梦里,赵嘉成迷迷糊糊地,忘了自己究竟为何会对郡主有此心意,却觉他们实在不相般配,她是云中月,他是水中鱼,他只能游过月影,从不曾靠近过明月。
这样的心意也许根本算不得情意,他都没和郡主说过几句话,只见过她几面,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赵嘉成忽然开窍了,一直都只是他的自我欺骗而已。
第10章
晚膳后,赵嘉欢去看了一眼赵嘉成,他那副醉成烂泥的窝囊样子实在叫她糟心,便吩咐人给他灌了醒酒汤,又勉强给他拽了起来。
明明不胖,身子却沉,赵嘉欢试了两下,就松了力,人又似泥鳅一样滑落,跌坐在椅子上。赵嘉欢费尽力气也拽不动他,反把手腕拽的生疼,只能唤小厮把赵嘉成拖到床上。赵嘉欢站在他身侧,刚捏了捏手腕,就被他一把抓住。
只模模糊糊听他嘴里嘟囔着:“郡主,昭妧…”
赵嘉欢听见陈昭妧的名字,嫌弃地扒开他的手,给他掖好被子,轻啐道:“不争气!”
嫌弃归嫌弃,赵嘉欢到底也不忍心看他这般为情所困,于是去找母亲,看看此事是否有转圜余地。
烛火摇曳,吴氏此时正扶额执着礼单一一过目,见女儿来,便收叠好了长长的礼单,道:“欢儿,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歇息?”
“娘,我才去瞧了赵嘉成。他醉成那个样子,真叫人生气。”赵嘉欢坐在母亲身边,挽着吴氏的手臂。
吴氏轻叹了口气:“再过一阵子,他想明白便好了。”
“阿娘,他要是不想成亲便算了罢,强扭的瓜不甜。”
吴氏闻言哼笑一声,才知女儿原是来当说客的。她看了女儿一眼,又偏头看向那本厚厚的一沓纸,以掌抚过,反复摩挲着。
“欢儿,圣旨已下,岂能儿戏。你不是向来同景瑶公主亲近,不待见宛阳郡主么?”
赵嘉欢一窘,抱着吴氏努努嘴道:“赵嘉成娶谁与我何干,反正我就是见不得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阿娘,您也不愿儿子和儿媳相看两厌吧?”
“你呀。”吴氏点了下女儿的额头,语气严肃起来,“旁的事由得你胡闹,但你哥哥的婚事没得商量。”
“可是…”
“天色晚了,回去睡吧。”
赵嘉欢还想开口,却见母亲眼下浅浅乌青,想是为赵嘉成的婚事费了不少心思,瞬间所有的话都哽住在喉头。
家中一向是母亲管家,若连母亲都无可奈何,那真的是再也没有办法了。
赵嘉欢懊丧地低下头:“欢儿这就回去,母亲也早些休息。”
吴氏抚了两下女儿乌黑的鬓发,捏了捏她皱起的小脸:“去吧。”
她这个女儿啊,平时稍有不称心的地方就要挑剔一番,又被她宠惯得自小脾气张扬跋扈,如今也是长大了些,不再一味胡闹了。
小半个时辰后,吴氏熄了烛火,赵庸才从书房搁笔回来,摸着黑悄声上床,才躺下就被踹了一脚,哎呦了一声。
“写个折子要这么久?”
“夫人,夫人息怒,我…”
“闭嘴吧,我要睡觉了。”
赵庸小心翼翼地搂住夫人,试探着问:“夫人莫气,这是谁惹着夫人了?为夫定给夫人讨回公道。”
“还不是你那好儿子。”
“成儿不是不闹绝食了吗,他又怎么了?”
“绝食不行,就借酒消愁,作这一通糟践自己,我能不心疼么。”
听见隐隐哽咽,赵庸叹了口气,给吴氏顺顺背:“我明日再去开导开导成儿。夫人莫伤心,成儿也是懂事的孩子,怎会不晓道理。”
吴氏抹了抹酸疼的眼睛,只应一声罢了。儿子这样受折磨,她亦如亲受,可若她不狠心,一味应着儿子忤逆太后的意思,才是真害了他。
没能将儿子培养成才,始终是吴氏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情。明明她和夫君对成儿要求严苛,成儿也向来听话,早已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怎么能在春闱上折下去,连进士都考不中。
她实在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转眼间,几日风平浪静,已至上元节。
赵嘉成忽的转了性,自那夜酗酒后,便闭门不出,每日自晨起就捧着书卷,用饭时也手不释卷,时常秉烛夜读。
直到今日,赵嘉欢陪母亲去寺里求了签,又等到晚饭后,才来找赵嘉成。
她替赵嘉成求了签姻缘,是下签,不过她把那根签子塞回去又摇了一遍,第二次是根上签。
那方丈见此,道:“施主诚心求签方才准。”
赵嘉欢放下签筒,拜了拜菩萨,没再摇签。她在心底念叨着,菩萨保佑,上签应是准的。她又偏头瞧了眼母亲求的签,亦是上签,这才松了口气。
祸福姻缘谁说得准,上签下签又如何,摇上千百遍总有办法能出个上上签,可见好坏只凭心想罢了。赵嘉欢支起跪在蒲团上的双膝,晃晃脑袋,不再因此烦扰。
回家中用过晚饭,已是日垂西山,赵嘉欢又在赵嘉成的院子里踱步到暮色已晚,观望着屋子里烛火愈亮,有些耐不住性子。
她有些担忧,赵嘉成不会是忘了吧?
赵嘉欢悄悄推开房门,转了一圈没见到人影,只见桌案上堆得半人高的书卷。凭着那座书山最顶上晃悠着的乌黑头顶,她才发现了赵嘉成。
赵嘉欢叫了一遍赵嘉成的名字,他没应。
又唤了一遍:“赵嘉成?”
他还是没应。
“赵嘉成!”
赵嘉欢一巴掌拍在檀木桌案上,把手都拍红了,桌子也不颤一下。不过好在是把赵嘉成的魂儿喊回来了。
这人一连闷了这么多天,也不怕闷出病,赵嘉欢真怕他变成呆子。
见是赵嘉欢,赵嘉成扯起嘴角笑笑,又低下头奋笔疾书。
“赵嘉成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赵嘉欢十分无奈,一把握住赵嘉成的手腕,笔头重重戳在纸上,墨迹洇成一小团。
什么日子…赵嘉成皱眉想了想,不自觉抿了下干裂的唇瓣:“今日,是上元节?”
糟了,他答应过赵嘉欢陪她去逛灯会!
抬起头见窗外似是漆黑夜色,赵嘉成心里咯噔一下,搁下笔问:“什么时辰了?”
赵嘉欢双臂环在胸前,瘪嘴道:“快戌时了。”
说罢甩了袖子离开。
赵嘉成急忙起身,却两眼一黑,仄歪一下,好在及时撑着桌案才稳住了身子。
这个小插曲并未被赵嘉欢发现,她才一跑一跳地出了门,还在催着赵嘉成快点。
赵嘉成拍拍脑门,应了一声,翻找到角落里被书卷压着的荷包,匆忙把它塞进怀里便跑了出去。
上元节当日无宵禁,坊市不歇,街上有灯会火戏,华光流转,令天上皎月莹星也失了光辉。
正是戌时,人海拥挤,陈昭妧一边一个挽着芸儿和芝儿,随着人群慢走,被挤到哪就去看哪边的热闹。
自正月初十给外祖过完生辰,陈昭妧有好些日子不曾出门。今日裕王和陈旭仍有要务在身,景瑶给皇后侍疾不能出宫。陈昭妧进宫也没能亲自探望,被皇后需静养的原由给挡了回来,连上元节的宫宴都因皇后抱恙而停。
所幸听景瑶说,皇后已然好转,只是体虚难愈,陈昭妧这才放下心来。
长街灿若白昼,随处可见明灯红火。
才从花灯摊贩处买了只莲花灯,陈昭妧和芸儿芝儿又被挤到了猜灯谜的摊子。
三人踮着脚,也看不见火红灯笼下系着的纸条写了什么字。急得芝儿直跺脚,左等右等,前面的人就是不动,猜不出谜还赖着不走。芝儿干脆以手拨开人群,接连喊着借光让一下抱歉抱歉,才拽着陈昭妧一点点挤到前面宽敞的地方。
待看清了字条,芝儿总算明白为何人们傻站着不动弹。她念着字谜,脑子转了好几圈,还是猜不到,却觉得离谜底只隔了层窗户纸,就差捅破见光了。
芝儿抱着莲花灯,看向皱着眉的芸儿,两人对眼,相视而笑。
她俩都猜不出来,只能看小姐了。
陈昭妧正专心致志地看着离她最近的字条,芝儿和芸儿也放弃了各自原先的目标,凑过小脑袋看。
“少艾不见般若。”
这字谜出得离奇,还惹人恼。
陈昭妧沉思片刻,抬手去摘,和另一只先摘下字条的手碰在了一起,指尖迅速弹回。她抬头一看,那人也是满面惊讶。
“郡主。”
赵嘉成行礼,攥着字条的手抬得很高,试图遮掩正像被火烧着一样的脸。随即想起陈昭妧刚要拿这字条,又把字条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