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幼萝听了抬头望他,眼底尽是愕然,“三爷是如何晓得的?”
裴珩并紧两指,又合着眼答她的话,“口音听着像。”他说话的腔调突然变得很冷静,再抬眼时眼底一片漠然,“本督从前在那地住过几年。”
依这话,住在晋州这件事应该是发生在当年从佛寺里被接出来之后,许是被皇帝外派过去办事的,谢幼萝应着他的话,问道,“小地方,难为三爷还记得。”
裴珩抿了抿唇,面上皮笑肉不笑的,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谢幼萝瞧着心底直发虚,缩着脑袋,不敢继续说话。
好在她没在这继续坐多久,裴珩便示意她可以回了。
第二日,谢幼萝早早起来,虽然昨日那人笑的渗人得紧,但这伤口裂开也是因她而起,人家又是收留了自己,识趣点晓得感激的也应当主动做点什么。
碧云见她在灶台忙活着,没一会那新鲜鸡汤的香味便飘满了院子,“想不到姑娘还有这般手艺,督主府的厨子怕是还比不过姑娘。”
谢幼萝将汤盛起来放进食盒,她母亲是名满晋州绣娘,其实不仅这绣活好,便连厨艺也是上等的,幼时跟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倒是学了不少,那些记忆很是珍贵,叫她一点一滴也不敢忘了去。
也不知他醒没醒。
谢幼萝自是不敢扰了,便将东西交给白越,不料白越却道,“姑娘进去吧,爷说了,这汤还是趁热的喝,小的粗手粗脚的,做不来这等子细腻活。”
谢幼萝无法,只得跟了上去。
白越隔着门通报了一声,没多久便听裴珩道,“进来吧。”
过了一晚上,裴珩气色好了许多。
他也未躺着,披了件深色单衣,坐在桌前。
谢幼萝边打开食盒边道,“昨日到底是阿萝不对,叫您受了这么大的苦,今儿一早便做了这鸡汤,给三爷好好补补身子,就当是阿萝一点心意了。”
裴珩望了望她那双手,玉指纤纤,葱白细嫩,分明生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才是,不想竟也是能染几丝烟火,见他不语,她咬咬唇,突然讨好地弯了弯眉眼,软声道,“做了近两个时辰,三爷合该尝尝不是?”
裴珩微微凝神,不再看她的手,接过白瓷碗,喝了几口,味儿有点偏咸,正想撂下汤匙,却见她捧着下巴,仰着一张小脸,眨巴着眼看自己,眼底微亮,隐隐几分期待,犹如一个等着打赏的孩子。
他轻轻摩挲着碗底,撂下汤匙,一口饮尽。
真真是咸的齁得慌。
谢幼萝眼巴巴看了会,终于听他道,“味儿不错。”
谢幼萝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作势要给他再盛上一碗,裴珩嘴角抽了抽,抬手在她肩上按了按,“本督今日胃口不大好,喝一碗便足了,剩下的留着,晚些时候本督再喝。”
许是喝了汤的缘故,他的手心滚烫滚烫的,谢幼萝叫他这一下按的微微颤了颤,一时间站了起来,又觉得自己反应过了些,面上讪讪的,道,“既如此,那阿萝便走了,三爷好生歇息吧。”
“去吧,”他顿了顿,又道,“你的亲事,本督已叫人着手办了。”
谢幼萝微愣,原以为他是玩笑话,敷衍自己,没成想竟是做真了,她点点头,依旧是那句话,“由三爷做主就是了。”她说完便转身离开。
裴珩低眸看着那见了底的汤碗。
这时落地长屏后走出一人。
身量与裴珩一般长,面白如玉,一双丹凤眼,唇边拈着疏淡的笑,深色曳撒上金丝走线,百转千回后一只金蟒匍匐在胸前,“她是谁?”
裴珩起身躺回榻上,微微屈腿,“老四媳妇。”说完拧了拧眉,又道,“和离了的。”
第20章 烹茶
裴珩养伤这段日子,时隔几日便有人上门来看他。
他是朝中重臣,便是病着也是极忙的。
谢幼萝打从那日送了鸡汤后,便是未再去了,一来是怕扰了他处理公事,二来那日她离开时,他再次说起自己的亲事,话里之意是在提点自己的身份,如此她若是再去,怕是叫人看了说闲话,她自是不打紧,裴珩未曾嫁娶过,总不好坏了他的名声。
时间过得快,转眼便是阳春三月,天儿也转暖了。
裴珩的伤早已痊愈,近来事多,早出晚归,好似也忘了府中还住了谢幼萝这么一人。
这日入了夜,裴珩打宫中回来,便去了书房,白越跟在后头,总觉着有些许不对劲。
见男人坐在案前,单手摁在额上,亦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越一旁看了会子,挪眼瞬间瞧见挂在壁上的东西,他走过去,将那东西取了下来。
拿袖子擦着,嘴里道,“爷,府里的丫鬟做事愈发的马虎了,瞧这东西都落灰了。”他擦完,轻轻抖了抖衣袖,凑到裴珩跟前,笑道,“那晚没看清,这会擦了灰,这明火映着,仔细一瞧,小的竟觉得,这张面具,虽是狐狸面,但这五官却像极了谢姑娘,尤其是着双眼。”
裴珩闻言,抬了抬眼,伸了手去,拿了面具在手中,指尖划过右眼眼尾下的一颗泪痣。
原是养伤的那段日子,以为这人是会天天往自己这边跑的,毕竟自己那伤也是因着她而加重的,不想这人从那日送来鸡汤之后便再未过来,他自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伤好之后,又忙着旁的事,眼下得了空,经白越这么一说,才发觉已有些日子没见着她,男人将面具扣在桌面上,道,“她近来在做些什么?”
白越道,“小的听说姑娘前阵子寻陈管事要了针线布匹,之后的日子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小的想是不是因为爷说要给她做主,寻门亲事,她便准备起新婚的衣裳了,小的听说这民间女子都是自个绣嫁衣的。”
裴珩脸上微僵,不轻不重地晲了他一眼,“你知道的倒是挺多。”
白越摸摸头,“小的都是道听途说。”
裴珩靠回圈椅上,语气微慵懒,“画师可请好了?”
白越愣了愣,这三爷的反应跟他想的不一样,还以为他会不高兴呢,结果竟一本正经地问画师的事,要他说,还找什么画师,寻什么良人,他的爷可不正合适么?男才女貌,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显然他这爷是没这么想,白越摇摇头,道,“小的派人去寻了,明儿应是有答复了。”
裴珩起身,抚了抚衣袖,话儿一转,又叮嘱他,“过阵子便是陆先生生辰,你备些礼,之后本督要亲自往凉州走一趟。”
“爷确定要亲自去么?”
裴珩点点头,出了书房,虽说是到了春天,这晚上依旧是寒意深深,他进了府中园子,脚下顿了顿,望着遥遥无尽的夜,分外的冷清,想起不知是哪日,谢幼萝说他这园子太过冷清,合该好好布置一番才不浪费了这处好地才是。
这时有人过来为他打灯笼。
他摆了摆手,提步往走过园子,拐上一条小路,没多久便见了光,从门洞里映了出来。
夜里安静时候总有些好处,针儿砸地上的声远远地都能入耳。
“姑娘,这大婚的喜衣,眼下时兴绣鸳鸯伴百合花。”
谢幼萝道,“倒是新鲜,鸳鸯是做在天上的比翼之鸟,百合取做百年好合,寓意是极好的,只是若绣出来,亦不晓得搭不搭。”
她的嗓儿温软细腻,江南女子独有的调,偏生她说话总跟含了口子棉花,许是年纪尚小,又多了点孩子气的腔调,听在一道,又软又糯的,寻常人听了,心窝子免不了蹿痒。
裴珩听了,却心底略为不畅快,他背手大步踏进院子里,屋檐下的主仆俩闻声抬头,忙起身行了个礼。
谢幼萝下了台阶,心下疑惑,“三爷的伤,可是好全了?”
裴珩口中似含了冰刀子一般,“ 难为你还记得本督受着伤。”
谢幼萝不知他突然地哪里生来的火气,又不敢问,只得低下头措辞道,“这段日子三爷忙,阿萝不敢扰了您,便没去看看您,如今您身子大好,阿萝自是为三爷高兴的。”
“本督看,你是比本督还要忙上几分。”
碧云抱着那火红如云的喜衣,正要进屋里去,却听裴珩又道,“这人还没见个影儿,嫁衣之事为之尚早,现在便备着,未免操之过急。”
碧云正要为谢幼萝解释,却见谢幼萝冲她摇摇头。
她过去抬手轻轻抚着那红色嫁衣的面子,这哪里是什么喜衣,不过是她细想了许多。
将来若是真能择一人,从这督主府嫁出去,从此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过此一生,那便正正好好,如若这事成不了,虽裴珩说她可以一直在这住着,但他总是要娶妻生子的,能站在他身边的女人,眼里哪能容得下沙,那么她自也不会当真住下去。
从前那些经历,叫她不得不将事情想得远一些,亦是不得不提前做好一些准备,这人无论去哪,少不得银子傍身,裴珩受伤的这段时日,她便开始细细碎碎做些女工活,晚些时候便叫碧云送去绣坊,这嫁衣也是前几日在那绣坊接的活,这活完了,能得十来两的银子。
只是不想他竟是误会了,她拿起剪子,剪了剪面子上的线头,有些事儿其实也没必要解释的多清楚,于是道,“三爷日理万机,一头还惦记着阿萝的事,实在叫阿萝心里过意不去,”她放下剪子,过去冲他道,“阿萝这段时间闲来无事,学了烹茶,三爷若是不嫌弃,阿萝就为三爷烹上一盏。”
她微微仰着脑袋,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眸底含笑,一双眼亮如星辰。
裴珩眼底微芒,只在她面上略扫了扫,很快便错开眼,绕过她,提步进了她那屋里。
里边碧云早已备好了烹茶的事物,见他们进来,退到一边。
这烹茶之艺,不是三两日便能成的功夫,谢幼萝是寻了书本看的,不过也只学了几许皮毛,她轻轻碾着茶叶,道,“阿萝不过是一时兴起,也没正儿八经做过,今日就在三爷跟前献丑了。”
这样子的细腻活,一般人是做不来的,慢工出细活的事儿,与她的性子倒是挺合。
裴珩不语,身子微微斜着,靠在椅背上,他清冷惯了的眉眼略微松动。
屋里寂静无声,碾碎的茶粉落入杯盏中,一旁的小炉上还在温水,等待的片刻,谢幼萝抬头,坐在对面的裴珩不知何时合上了眼,亦不知是否睡着了。
月光从窗里漏进来,男人坐在临窗的位置,初春的月色是染了点寒意的银白,洒在男人身上,衬得他愈发得清冷卓绝,他虽是武将,却生的不似一般武将那般五大三粗,面目粗硬,谢幼萝没见过几个男人,但这人定是她见得这些个男人中,生的最是好看的那一个。
一旁的水咕咚咕咚冒起声来,打破了这片刻的寂静。
谢幼萝赶紧去取那沸水,许是还没缓过神来,竟直接上手,刹那间这只手叫人一把握住,那是一个男人的手。
她的手很小,男人的手随意一握便团团裹进了手心中,谢幼萝指尖动了动,那人的手便收了回去。
谢幼萝微愣,只觉身后投过来一片阴影,她慢慢侧过头去,却见方才尚在闭眼小憩的男人不知何时醒了,越过低低地长案,俯身近在她身侧,男人的的呼吸离她很近,近到谢幼萝心尖微微打颤。
裴珩在她耳边开了口,微热的气息拂在她耳侧,“烹茶最是忌讳分心,你这般,且还远远不足,怕是做不来这等子事。”
他的话是冰冷的,语调里满是斥责,叫谢幼萝想起那日在灵堂内,给裴荀烧纸时,困头上来,差点不小心烧着了手,他也是这般及时出现,拉着自己,斥责自己。
谢幼萝垂眸,咬着唇,心道她这般还不是叫他这张脸给迷惑的。
裴珩瞧了眼,他最见不得她咬唇的模样,每每如此,那眉眼也跟着耸拉着,一张小脸我见犹怜,好似受了什么委屈般,好似是自己欺负了她。
他的手顿了顿,退回原处坐着,再开口,语调不禁缓和许多,“本督口中略干,还等着你这盏茶。”
谢幼萝抬眼望着他,嗡着声道,“您方才不是说阿萝做不来这等子事么?”
她语调微闷,似是在与他赌着气儿,手上却依旧将沸水滚入杯盏中,一抹淡淡的茶香浮在空气中。
裴珩略挑了挑眉,眼梢在她眉眼间瞟了下,竟看出了一抹女儿家的娇俏来。
都说这好看的女人,总是藏着万千姿态的,这话却是没错的。
谢幼萝斟好茶,推到他面前,道,“其中味道三爷便不必细品了,想必也品不出什么味来。”
裴珩低头抿了一口,许是时间有些久,闻着虽香,尝起味来却是苦的,他望了眼谢幼萝,这人低着头,檀唇依旧轻咬着,他放下杯盏,语气慵懒从容,“本就是解个渴,往后你也别烹茶了,没的茶没烹出来,还伤着了自个,倒是不值当了。”
谢幼萝闻言,心想这人还真是会说话,她脸颊微鼓,起身叫碧云收掇,道,“阿萝有些困了,三爷请回吧。”
她这是开口赶人了。
裴珩敛了敛神色,想起自己来这一趟,原是有事交代的,叫她这么一搅和,竟差点忘了去,她的身影还在他的眼梢处,裴珩收回目光,指腹在杯盏上轻扣着,“半月后本督要离开京城一阵子,你是随本督一道去还是留在府中,明儿给本督一个话。”说完也不等她回话,便起了身,临走前又瞧见了那身嫁衣,想起之前自个说的话,谢幼萝却并未回他。
裴珩抿唇,真真是个碍眼的东西,他皱着眉,吩咐碧云道,“近来没什么大喜的事,这东西回头便丢了去吧。”
谢幼萝朝碧云使了个眼色,碧云忙道,“是,奴婢一会便去办。”
作者有话要说:
三爷现在不夸媳妇,以后有的夸
第21章 阿萝手酸
待裴珩走后,碧云抱着那衣裳愣道,“姑娘,这?”
谢幼萝坐下来,支着下巴望着桌上明晃晃的烛火,“收着吧,回头绣好了送过去就是了。”
“姑娘为何不和三爷解释解释呢,奴婢瞧他这误会可不小。”碧云是实在不解,她将怀里东西放进柜子里,“没准三爷还以为,姑娘恨不得立刻就嫁了去呢。”
谢幼萝这会子是没心思想这事。
她脑海里来来回回地都是裴珩留给她的那个问题。
他要离开京城一阵子,想是去的时日有些久,不然也不会问她去是不去。
可是她跟着去做什么呢,左右是想不出一个由头来。
碧云拿手在谢幼萝面前摇了摇,“姑娘这是在想三爷问您是否一道出去的事么?”
谢幼萝眨了眨眼,道,“也没什么犹豫的,明儿你替我带个话给他吧,就说我不去了,留在府里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