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人还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脚下动了动。
谢幼萝再抬头,便见他不知何时去了窗边,高大的身子抵着墙,淡淡望着她,“送行么?”
有这么送行的么,一杯践行酒都未备上。
谢幼萝忙摇着头,想着这会确实晚了,这事还是赶紧说了,她小跑到他面前,道“前些日子三爷问阿萝是否要同您一道去,三爷可还记得?”
夜风从窗缝里钻了进来,谢幼萝缩了缩身子,继续道,“三爷是大忙人,好几日都不见在府里,可叫阿萝好等,晚些时候听说三爷回了,大半夜的便赶三爷这回话了。”
她抬眼望他,眼底尽是无辜,一口一个三爷是最为恭敬,可字字句句勾连到一起尽撇了自己的干系,倒是他的不是。
裴珩神色微敛道,“如此是本督的不对了。”
“三爷忙,阿萝可不敢怪三爷,”谢幼萝道,“阿萝在京城这段日子过的如何,三爷应是晓得,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不知三爷明日何时启程,阿萝回去后便收拾行李,不要耽误了时辰才好。”
她这小嘴一张一合的,倒是将这件事安排的妥妥当当。
他纵是铁骨铮铮的男人,也是肉打的身子,这壁上的面具硌的久了,也生起痛来。
她还站在他面前,微仰着下巴,眉眼乖乖地等他的话。
他皱了皱眉。
谢幼萝正疑惑,却见裴珩抬了臂,一双手落在她肩上,微微压了压,随后用力,只一眨眼,便将她转了个身。
她听见裴珩略低哑的声音,“明日出发,本督会派人去你院子里通知你。”
谢幼萝几乎是叫他推到了门边,她要回头,那人的鼻息却突然贴近,搁在她肩上的手移到了她眼侧,两人的距离这样的近,谢幼萝只觉心跳的越发紧,她忙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门口,望着裴珩道,“那阿萝就等着三爷的信儿了。”
裴珩踱到那面具前,眼底清明渐渐恢复。
碧云晓得她要同裴珩出去,一晚上高兴地睡不着,翻箱倒柜的,生怕落了什么东西没带上。
“奴婢听说,三爷是要去凉州,那边气候不同京城,早该见暖了,还是带几身轻薄的衣裳。”
谢幼萝趴在被褥里,望着她忙活,“到时候去了那,三爷若是忙着,我带着你好好逛逛。”
碧云自小便拐了的,长到十四岁被送进了侯府做丫鬟,哪里见过外面的世道,听谢幼萝这般说,可是更激动了,谢幼萝笑,招呼她过来与自己一道睡,主仆俩一道想着离开京城后的日子,甜甜香香地睡了去。
*
她们是次日晌午启程的。
此去凉州,随行的人不多,一共且就一辆马车。
谢幼萝上了马车,这才心生疑惑,怎就一辆马车,莫不是还要与裴珩同乘?
这未免不妥,她掀起窗帷,白越正在指挥府里下人给马套缰绳,见她从马车探头,问道,“姑娘可是有事?”
谢幼萝心底略措辞,道,“三爷呢?”
白越笑道,“三爷还有些事,叫小的与姑娘先出发,在京郊那边的客栈等他。”
谢幼萝这才放了心,坐了回去。
外边车夫已经开始赶马想,车轮子碾过地,谢幼萝微微侧目,从窗帷缝里瞥见慢慢合上的度督主府大门。
他们抵达京郊是暮色将近的时候。
那边早已打理妥当,店小二一路将他们迎进二楼客房。
碧云给谢幼萝递茶,疑惑道,“姑娘,怎么一到京郊,就不见白越的影,前后眼看过去,只剩了姑娘与奴婢与那车夫,怎么瞧都不对劲。”
谢幼萝润了润嗓,心底隐隐发慌,碧云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她想着是不是裴珩反悔了不想带上自己了,或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叫他不高兴了故意来这么一出,耍弄自己,又或是……或是他也觉着是自己害死了裴荀,今儿这般是要趁机放逐自己不成?不然那日,怎好端端地来问自己去不去的话做什么?
这样对付自己,也是大费周章了些。
可是——
谢幼萝望着暮色四合的天空,晚风拂来,微微生冷。
她叹口气,两手握成一个小拳,在窗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捶着,心里暗暗道,那她再给那人一个时辰,她不信他当真是在算计自己。
裴珩是叫她失望了,过了子时,碧云打外边回来,冲谢幼萝摇摇头。
“这三爷,若是有事,合该指个人过来通知一声不是,这会子不声不响的,真叫人着急,”她过去拿起包袱,“姑娘,不如咱们还是回督主府吧,这荒郊野外的住着怪不舒服,奴婢去叫醒那车夫。”
谢幼萝心底一股子气,却生生忍住,只叫住她,“大半夜的赶什么路,先睡吧,明儿一早再回吧。”
说是睡,结果睁眼到了天微微亮便起了,她叫醒碧云。
主仆俩抱着包袱一打开门便迎面碰上了叫她们等了一夜的裴珩。
他肩头湿漉漉的,眼底微青,看着似乎是没有歇息好,那双深不见底的双眼在她身上扫一圈,良久才道,“这是要去哪?”
碧云见了他哪里还有别的话要说,先前的抱怨早就抛到脑后,放下包袱便退了出去。
谢幼萝没有回他的话,她是憋了一肚子的气,这会还没消,原本一肚子的话,这会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得咬着唇低下头去。
裴珩看着她手里的包袱,想起之前她总想着离开,这会子莫不是趁着他不在,又起了这心思,他眉间微蹙,声音有些冷,“怎么,想趁机离开?本督记得你打从与老四和离,便一直想着这事的。”
谢幼萝觉得讶异,他竟这般想,误会了自己,于是解释道,“三爷这么想阿萝,倒是叫阿萝失望了。”
裴珩略挑眉,“怎么说?”
“三爷收留了阿萝,又尽心张罗着阿萝的婚事,阿萝本是无依无靠之人,如此对三爷是感激都来不及,怎会一声不响的就走呢?”她低下声音,想趁着这话头把昨晚上猜测的事与他说一道,她抬眼,见裴珩撩了袍角进了屋里,他眉间眼梢始终是淡淡的,是一眼瞧不出他的情绪,这种捉摸不透的感觉叫她心底发虚,一时不敢多言,生生地将那些话压在心底。
跟在他后头,见他坐下,又紧着给他倒了杯茶,总觉得不说出来不是滋味,可也不能太直接,毕竟裴珩这人脾气不好,若她说错了什么,那可不得了,略思忖,道,“昨儿白侍卫说三爷晚些时候到,结果阿萝等了三爷一晚上也没等到人,还以为三爷出了什么事,”她揉了揉眼,眼底生出一抹困意,“今儿天一亮,就叫碧云收拾东西,准备回程去寻三爷。”
裴珩受了她的好意,低头喝了口茶,闻言抬头。
这女人虽生性柔软好静,但这张嘴里说出的话总是最讨巧的,裴珩已经领略过几次,虽晓得她是在糊弄自个,但打她嘴里说出来,又是这样的语调,他眯了眯眼,撂下杯子,轻抚袖口,慢慢道,“本督昨儿忙,难为你有心惦记。”
他这话刚说完,那边白越匆匆进来,近身道,“爷,都打点好了,您看什么时候出发?”
谢幼萝听着,这才放了心,想到昨儿那般猜测,如今当真是误解了他,不过现在一想,也确实是她想多了,她不过一个小女子,他是干大事的人,怎会在她这事上小气呢,先前还说要给她寻门亲事,风风光光从督主府嫁出去的。
裴珩起身,离陆先生生辰不足半月,是不能再耽误,他大步地往外走,留下俩字,“即刻。”
作者有话要说:
三爷:媳妇老是糊弄我怎么办~
换个地图开始甜甜甜
第23章 不省心
此番前去凉州,一路人迹罕见,那路面颠簸不平,谢幼萝好些次差点撞上了车壁。
好在这马车里东西准备齐全,碧云拿出个软枕给她靠着,掀帘望了望,前边三爷的马车还在继续,“这都赶了两个时辰的路,怎不停下来歇歇?”
谢幼萝面色微微泛白,方才那几下晃得她头晕脑胀,这会还没缓过来,她撑着一只手,顺着碧云的视线看了眼,这才发现,他们走的并非官道,那裴珩此行想来不是为公家办事,才愿意带上她,不招人耳目就是了。
她收回目光,倚着枕头又睡了一会,再次醒来是叫马车生生给震醒的,外边车夫隔着车帘道,“姑娘,小的方才不小心撞上大石了。”
碧云正要去扶她,却见她面色惨白,额上冒着冷汗,那原粉嫩的檀唇这会亦是毫无血色,碧云轻唤了几声,谢幼萝难受地应了应。
“姑娘,您别吓奴婢,您怎么了,”碧云在她额上贴了贴,还是不烫,“奴婢叫他们停下来。”
自己的身子谢幼萝自是懂的,她这是叫这颠簸的马车晕出毛病了,头晕的紧,身子止不住的抖着,胃里一阵恶心,她生生忍住,摇着头,声音极为虚弱,“别,我坐会便好了。”
她不想因为自己耽误了路程,误了裴珩的事。
约莫半个时辰后,碧云叫那车夫停下。
前边白越俯身,凑在窗帷旁,正欲与裴珩说事,却见碧云拿丫头远远跑过来,他抬手示意大家停下。
驱马上前问道,“碧云姑娘,出什么事了?”
碧云一手指着谢幼萝坐的马车,一手拍着心口道,“姑娘……姑娘晕过去了。”
白越闻言,当即下了马,跑到马车旁,向里边人禀报着,“爷,谢姑娘晕了去,咱们随行的并没有擅长医术之人,您看,这该如何办?”
里面良久没有声音,白越当他是睡了去还未醒,正要转身,只见车帘叫人掀起,裴珩探出半个身子来,眉眼略慵懒,显然是刚醒不久,他低声道,“天色也不早了,就在这歇下。”
说完便跨下车,随碧云往后边去了。
“原是半个时辰前便不舒服了,姑娘不让奴婢叫您,谁成想竟晕了去。”
裴珩抬手,示意她不要再说话。
撩起袍角上了谢幼萝的马车。
里面那人半倚在车壁上,似乎是冷到了极致,身子蜷缩着,双眸紧闭,乌黑浓密的睫毛轻轻颤抖,贝齿咬着下唇,整个身子都在抖。
裴珩皱了皱眉,低下身子,长臂落在她肩上,另一只搁在她的腰间,她的身子也是极凉的,裴珩手心略压了压,他的掌心是温热的,女人似是遇到火源的飞蛾,不晓得突然哪里来的力气,挪着小脑袋,使劲地往他怀里蹭,一双柔若无骨的手紧紧抱着他的腰,嘴里喃喃,“好暖……”
裴珩嘴角微僵,他堂堂内军督主,竟叫人当作是暖炉。
这美人在怀,换作他人怕是早已心神俱乱,裴珩只晃神片刻,便冷静下来。
大概是姿势不舒服,谢幼萝动了动。
裴珩阴着脸,声音微呵道,“给本督乖点,不许动。”
怀里的女人仿佛听见了一般,当真是一动不动地趴在他怀里,犹如一只温顺的小猫儿。
暮色将至,晚霞铺满天际,这荒郊野外地,风高又凄冷。
白越指挥人搭起篝火,这边安顿好了,这才过去请裴珩,“爷,小的都安排妥当了。”
没一会,就见裴珩怀里抱着谢幼萝,一同下了马车。
碧云见状赶紧将谢幼萝的斗篷铺在了篝火旁,裴珩将人放下,她过去一瞧,果然气色好多了,也不知三爷用的什么法子,简直比那灵丹妙药还中用。
裴珩在另一头席地而坐,饮了一口白越递过来的水,白越一旁问道,“爷,谢姑娘没大碍吧?”
裴珩将那水囊扔回他手里,起身背过双手,他望着远处的山峦,“去打听一下,最近的码头在哪。”
白越略惊,“爷这是要走水路?”
见裴珩不语,白越又道,“也成,幸好贺寿的大礼提前叫人往凉州送了。”
白越带两人离开了,碧云守着谢幼萝,见状也不敢多问。
谢幼萝是天色完全见了黑的时候醒来的。
那种如鲠在喉的呕吐感已经没了,脑袋也舒服了许多。
她睁眼时就见眼前一团燃的正旺的篝火,正要转身习惯性地喊碧云,却一眼看到裴珩屈腿坐在一旁。
黑夜里,微黄的明火晃晃的,男人英俊的脸不动声色,低沉的声音响起,“醒了?”
谢幼萝愣了好一会这才冷静下来,想起来自己好像是晕倒了,看样子是碧云去通报了他一声,她觉得嗓子有些哑,只得点点头。
除了看马车的,不见他人,连碧云也不知去哪了,谢幼萝抱紧双膝,道,“三爷,他们都去哪了?”
她真正要问的其实是碧云,裴珩往另一边点了点下巴,碧云这丫头正睡的香,谢幼萝放了心,也不忍叫醒她,于是就那么坐着。
夜黑风高的,便是入春了,也是冷的。
谢幼萝摸了摸身下的斗篷,起身将它掀起,盖到碧云身上。
做完这些又凑到篝火前,很快身子便暖了起来,她边烘着身子,边回头对裴珩道,“三爷,要不要过来些,这火可暖了。”
说到暖,谢幼萝有些后知后觉地,模模糊糊记起方才晕过去后,似乎做了一个梦——见裴珩不说话,两人这么坐着也有些尴尬,于是道,“阿萝先前晕了去,做了一个梦。”她捧着下巴,篝火映着少女的脸颊,明媚如花,“竟梦见了一个大暖炉,阿萝给它满满抱在了怀里,一点都不烫,可暖可暖,比这篝火还要暖,许是那会阿萝天冷了,只可惜记不起那暖炉的样子了,不过有一点,阿萝记得,是软的,这才是最奇特的地方,果然梦都是稀奇古怪的,三爷,您有没有做过这种古怪的梦呢?”
裴珩闻言,嘴角抽了抽。
谢幼萝见他还是不出声,便回头望了眼。
却见男人那张脸不知怎的,似乎有点阴沉,大晚上的,长的再俊再好看,也渗人的紧,她怯怯地收回目光,心道这人可真难处。
正在心底嘀咕着,裴珩冷不丁地回了她的话,“本督从不做梦。”
他这一开口,生生断了话头,谢幼萝突然觉得和他说话还挺费劲的,干脆闭了嘴,捡起一边的干柴,往火堆里添。
这会子除了那柴火的吱吱声,倒是分外的安静。
突然地,静谧的气氛里,一道咕噜声格外的明显。
谢幼萝下意识捂着肚子,红着一张小脸,转身对裴珩道,“三爷,您可饿了?”
她的眼尾微微上扬,一对乌黑的瞳仁,在这夜里格外的亮,眼底隐隐一丝期待藏不住,那语调更是没了底气,又弱又可怜的,就差伸出一双手,跟那小乞丐一般,管他要吃的。
这种拐弯抹角装可怜又无辜的伎俩她最是擅长,像极了一只小狐狸。
她算是摸清了,别的在这男人面前是不管用,偏这招,在他跟前是受用的,如此便屡试不爽,百试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