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爷无须与他废话,我这就叫人去请官府的过来。”杨氏就等这句话了,他们老爷与府衙大人是多年私交,给人认个罪不是难事,这个男人不是个容易摆弄的,得速速解决了才是。
杨氏出了大堂,谢幼萝有些着急了,薛白和这些地方官关系不简单,她皱着眉头,却听裴珩俯身过来道,“ 怕什么,你忘了,本督是做什么的了?”
做什么的……谢幼萝反应过来,是她糊涂了,这裴珩就是官,还是京城里头的官,据说还是当朝一手遮天的权宦萧公公的得力心腹。
就在她放下心时,杨氏踉跄着步子走了进来,薛白见状,问道,“ 何事如此慌张?”
杨氏语无伦次,“ 外头……外头都是官府的人……府衙大人被人扣了!”说罢,猛的看向裴珩,神色惊恐,“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是他们大意了,谢幼萝身边的这个男人,能光明正大的扣住府衙大人,来头定是不一般。
谢幼萝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仔细想了想,大概这就是裴珩叫她拖延时间的原因吧,他思绪缜密,这一切都是他早就谋划好的。
“ 三爷,外头的人,──”
薛白此时赫然出声打断她的话,“ 大胆刁民,竟敢扣押府衙大人,来人,将人给我拿下。”
便是此时,裴珩依旧没有任何慌乱情绪,淡定的仿佛在看一场戏。
外头进来几个薛府家丁,作势就要拿绳子捆了上来,这时大堂门口传来一声高呵,“ 住手。”
是白越。
他手里拖着府衙大人,往厅堂里扔了过去。
那府衙大人见了裴珩,忙跪了下来,“ 下官见过督军大人,督军大人饶命,薛府私售官盐之事,下官当真不知情,请大人明查。”
督军大人──
薛白眼前一白,恍惚之间,又听那官盐之事,便知自己要完了,他趴跪在地,下意识地给自己脱罪,“ 大人明察,小民从未更不敢私下买卖官盐呀。”
裴珩拍了拍衣袖,伸了手出来,白越会意,将怀中两个账本递了过去。
紧接着便被裴珩狠狠丢在底下跪着二人手边。
“ 本督最是听不得这些狡语,有什么话,都给本督留在肚子里带到牢里头去说,那里多的是叫你们说真话的法子。”
府衙大人深知这督军大人性子随了那位权宦,都是心狠手辣的主,进了牢狱里,便能出来,不死也得残,这般一想,立时晕了去。
薛白见状,晓得这督军不是好说话的主,只能不断磕头求饶。
“ 阿萝,”谢幼萝低头一看,原来那杨氏不知何时跪在了她脚边,“ 阿萝,我是你姨母呀,当年如果不是我把你带回来,如今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就放了你姨父吧。”
杨氏眼精,哪里看不出来这个男人是看重谢幼萝的,此番也是为了谢幼萝,只要这丫头能开口求情,那便没什么事了,她抱住谢幼萝的脚,又道,“ 你忘了当年你姨父教你写字读书了吗?你忘了你十二岁生辰,姨母花了大笔钱给你添置的新衣裳了吗?姨母记得你当时很是欢喜,你还没有嫁人,薛家就是你的娘家,姨母是你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救救薛家吧。”
裴珩眼底尽是不耐烦,抬手欲招呼白越将这妇人拖开,却见谢幼萝抬脚踢开了她,声音微抖,“ 是呀,当年是你把我带回薛家的,可那是为了什么,为了你自己,为了将我养大再给薛白作妾,再生个一儿半女巩固你薛家主母的地位,将我送到薛白书房中,名义上教我写字,却满心肮脏龌龊的心思,给我添置的新衣裳,亦不过是为了讨薛白的欢心,我记得那衣裳是青墨色,是薛白最爱的颜色,你口口声声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可是,从一开始你带我回薛家到现在,你做的任何事是为了我吗?甚至,甚至还拿爹娘的骨灰来威胁我。”
她死死咬住唇,双眼微红,“ 你说,我凭什么要求情,凭什么要放过你们?”
杨氏听完,脸色煞白,瘫坐在地,良久才有反应,“ 你要……要骨灰,我给你就是了,何况你当初也走了呀,如今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谢幼萝不想多言,她没有这样普渡众人的好心肠,是断不会开口求情的。
白越听了这些,对裴珩道,“ 没想到这妇人心思竟如此歹毒。”
裴珩闭了闭眼,过去拉了谢幼萝的手将人推到自己身后,半蹲下去,面无表情地看着杨氏道,“ 你想错了一点。”
“ 即使她真开口求情,本督也不会留情。”
杨氏有些怕他,此刻他就像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像极了──
她眼睛倏然睁大,“ 你──”
裴珩冷笑,“ 怎么,想起来了?”
不仅是杨氏薛白,便是谢幼萝,也有些意外。
这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阴冷狠厉的裴珩,是她从未见过的。
只听杨氏颤声道,“ 是你……竟然是你……当年我记得,明明,──”
“ 明明叫人杀了本督,对吗?”
这时薛白反应了过来,大声道,“ 你是阿锦的儿子,裴璟之。”
他口中的阿锦,是当年他带回来的四姨娘。
“ 当年我待你们母子不薄,甚至还想将这偌大家业交与你,如今这般是何意?”
裴珩冷哼一声,“ 我们是怎么进薛府的,你应该记得,本督母亲如何死的,薛夫人也应该记得。”
他慢慢起身,目光低低睨向他们,“ 你们贱命一条,早该了结了的,是本督心慈,叫你们活到了今日。”
说罢拍拍手,白越立刻唤人,将这三人五花大绑拖了下去。
又吩咐人搜查薛府,去寻谢幼萝父母的骨灰盒。
大堂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谢幼萝低下头默然不语。
事到如今她终于明白,为何他一再允诺自己,定会整顿薛家,帮她拿回爹娘的骨灰,从前以为是看着裴荀的份上帮衬自己,可是现想来,若只是拿回骨灰,动辄如此,便有些大费周章了。
却原来是这座宅院里,也藏着他久埋心底的血海深仇。
她想起他曾说的自己在晋州住过几年,想来就是他母亲嫁到薛府做姨娘的那几年──
可是也不对,她记得裴珩与裴荀是双胞兄弟,乃侯府主母的嫡亲子,又怎会冒出个嫁到薛府的母亲呢?
她看着裴珩,心中自是万千困惑,可是裴珩这人,她是晓得的,若非亲近极信之人,他是不会细说其中缘由的。
这沉寂许久的气氛叫裴珩的人给打破了,那是派去搜查薛府的人,他怀中捧着两方泥色陶罐,走到裴珩身前道,“ 爷,东西找到了。”
裴珩没有拿,而是招呼那发愣了许久的小姑娘过来。
谢幼萝鼻尖微酸,眼底泛红,却努力不让泪水落下来,她紧紧抱着那两个陶罐,声音隐忍而克制,“ 三爷,阿萝想寻个地方,让爹娘安息。”
大堂内不知何时起又只剩下他们二人,谢幼萝抬起头,眼里泪眼朦胧,可是她不想在这个地方掉眼泪,这个她憎恶而又努力逃离的地方。
为了克制泪水而红透了的双眼,很是酸痛。
谢幼萝不敢眨,她低头欲走,迫切地想要离开此处,却在转身之际连人带着怀中陶罐被拥入一个怀抱里。
谢幼萝颤颤抬头,泪珠子在浓密纤长的睫毛上,就在即将坠落之际,一双手覆了上来。
第40章
阿萝周身陷入黑暗,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耳边是裴珩贴近的声音,“ 无须忍,想做什么做便是,本督在你身边,怕什么?”
谢幼萝呜咽出声,泪水从男人的指缝中滑落而下。
良久她才停下来。
裴珩收回手,望着她微肿的眼睛,又看她紧紧抱着陶罐的可怜模样,抬手在她肩上轻抚了抚,“ 本督带你去。”
谢幼萝咬着唇,点点下巴。
依旧是上次那座山那个地方。
杨氏说的有人要翻那地筑房子自然是假话。
裴珩找了人来,这事办的很快,又陪着谢幼萝在新墓前待了一个时辰。
下山的时候,天色渐黑。
谢幼萝走在裴珩身侧,将心底酝酿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三爷,如今薛家的事,我爹娘的事都料理完了,阿萝想,是否要随您继续往京城去,”她站定,回头望着父母坟墓的方向,“ 阿萝爹娘安息在此处,若是去了京城,每年清明,连为他们扫坟头的人都没有。”
这件事其实她想了很久,如果一切都尘埃落定,她又如何能一走了之,虽然……她看了看裴珩,男人英俊的侧脸在暮色中褪了些冷冽,反添了几丝温和,便是心有所属,可所属之人未有心,尽管他待自己是好的,可是却始终端的不明白,隔层纱般,去了京城后,若依旧如此,那该如何,总不至于当真等着他给自己寻一门好亲事,从他的督军府上嫁出去吧,她是接受不了这般。
山风拂过,草木倏然作响,将她的声音一道卷入其中。
裴珩背过双手,回头看她,脸上是惯有的清冷神色,他语气淡淡,“ 你说什么?”
他的话,反叫谢幼萝糊涂了,这人是当真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
待回过神,裴珩已经大步继续往前,谢幼萝忙追上去,后头问着,“ 三爷没听见阿萝的话吗?”
裴珩头也不回,“ 没有。”
裴珩语气有些不耐烦,更应当说是烦躁与不悦。
便是之前与薛白夫妇对峙时都没有这般的不悦,他揉了揉眉心,这般情绪,他自然知道是为何。
这人说要留在晋州,不与他去京城,这话叫他听来,当真是不舒坦地很。
偏偏平日里知进退机灵的一个人此刻却看不清他的情绪,在自个后头追着说,紧着问。
裴珩重重拂袖,只觉心中抑郁难平。
谢幼萝就是在这个时候停下来的。
她距离他一步之遥,抬眸之间望见的却是他的衣襟,她忙抬头,精致的脸颊微微仰起,男人浅抿的唇近在咫尺。
谢幼萝视线一点点往上,对上他的。
一面迸发着热情与沉迷。
一面折射出烦躁与抑郁。
交织在一块,倒生出了几分痴缠缱绻,爱恨纠缠的意味来。
谢幼萝心房猛烈地跳动着,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蜷缩,下巴仰了仰,水润的眸底满是坚定,随即贴上了那张薄冷而又润泽的唇。
他怪她越矩也好,没有女儿家的矜持端庄也罢,那些东西她通通不在乎了。
她只想此时此刻和他真的生出那么一丝爱与恨来,至少……至少那样他们之间,还有点别的纠葛,而不仅仅是裴荀罢了。
他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谢幼萝睫毛轻颤,满腔热忱渐渐冷却,眼皮耷拉下去,这种结果不是那么的意外,紧握的手松开,整个人往后挪,不料下巴被人扣住,勾住她往后退缩的唇,随后狠狠碾着。
他们如痴如缠,犹如叫风中吹散的两片落叶在半空中交缠着,无论怎么坠落,也始终首尾接连最终交叠着坠落于地。
山风再次卷起,许是微凉的风唤醒彼此。
谢幼萝退后一步,方才犹如梦一般,她略红嘴唇张了张,却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她心底是欢喜的,无论如何,她是如愿以偿了。
裴珩舔了舔唇,低头看着这个又在胡思乱想的女人,“ 还留在晋州?”
他说着疑问的话,那语气里却已然为她做好了决定。
不许留在晋州,跟本督回京城。
他有他的孤傲,便是这种时候,也不轻易放下那些架子,话说到这里,已经属实不易。
谢幼萝敛眉,她晓得他身份不一般,有些威风不是轻易就能收敛的,但是她不要这样模棱两可不明不白的话。
说她矫情也好,不知满足也罢。
她抬起脑袋,一双碧眼直戳戳地望着他,“ 三爷为何执拗于叫阿萝去京城呢?”她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量与底气,“ 莫不是,为了那个要为阿萝寻一门亲事的承诺?”
这话说出口,对面那人脸色变了,裴珩懒的继续解释,上前拉着这个破坏氛围的姑娘往前走。
谢幼萝看着两人交叠在一处的手,唇角含笑,不再问他,乖乖跟着他下了山。
他们原是准备在此处再逗留一日,谢幼萝说好的要带他在晋州玩一天,但翌日清晨,白越从外头回来,带回了一封书信,那是打宫里传来的。
裴珩眉间微蹙,谢幼萝瞧了出来,这其中必有端倪。
于是便对白越道,“ 想来是要紧事,吩咐船家,即刻出发回京城吧。”
裴珩挑眼看她,“ 不是说带本督游历晋州?不是要留在晋州?”
谢萝为他倒了一杯茶,纤纤十指作捧,奉在他手边示好,“ 三爷有事要办,耽误不得,阿萝晓得的。”
她没有回他后面那句话,心下早已有了考量,但此刻还不想告诉他。
裴珩受了她的好意,捏着茶盏浅抿一口,温热的水流过喉间,却是舒畅不少,他轻哼,“这会倒是理解本督了?”
谢幼萝觉得莫名,她何时没有过,她自觉在他身边这些日子很是懂事听话,进退有礼——好吧,昨儿那事例外。
她小嘴嘟起,似舔了蜜糖的小孩般,眉眼弯弯。
这女人当真是难以捉摸的很。
见她如此,裴珩眼底神色怪异,随后起身,近到谢幼萝身前,她好看的双眸胡乱眨着,牵动眼底那颗泪痣,微微上扬的眼尾,像极了一只小狐狸,偏偏这只小狐狸那双本该满是魅惑的双眸里,装满了娇俏与纯真。
这是一个十五岁少女的眼神,便是身心负有情怀与爱慕,那双眼睛始终不曾沾染尘埃。
而也只有他能看到这样的谢幼萝。
因为只有在他面前,谢幼萝才会有这样的一面──
毕竟在外人面前,她是一只容貌绝顶,叫男人神魂颠倒的狐狸精,而裴珩眼里,她就是一只狡猾又单纯的小狐狸。
谢幼萝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裴三爷正盯着她那双狐狸眼,在心底仔细琢磨。
“三爷,”她软软的声音唤回了裴珩的思绪。
许是这舱内未开窗,裴珩觉得呼吸有些不顺,他转身过去,将窗户打开,入眼便是滔滔江水,伴着在水面低旋的风,微凉却叫人很快清醒过来,他听见后头谢幼萝说,“ 阿萝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三爷。”
“说罢。”
“阿萝听说,三爷与四爷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昨日在薛府,三爷那番话,阿萝便有些不明白了,这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