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珂走得微快,秦筝落在后头,仔细打量着这位已许久未见的好友。
她依旧是男儿打扮,双手背负在后,低头沉思,黑发高高束起,一丝头发都没有落下来,黑色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十分精神。因在外练武,扬珂的肤色有些黑,却依旧能让人清楚看到大方深邃的五官,鼻梁高挺,嘴唇轻薄,竟有些像男儿的姿容。
可即便她做男儿打扮,整个登州之人却都晓得,掌管登州东大营是镇军大将军二女归德郎将宋扬珂。
她出身于军人世家,祖辈都是为大楚立下赫赫功勋的将士,父亲宋程雪乃大楚镇军大将军。
扬珂自幼便随父亲带兵剿匪,皇上感其年轻勇武,准她以女儿身入军为官,到如今,她已经是掌管登州东大营归德郎将了。
许是察觉到身后之人一直没说话,扬珂放慢脚步,笑道:“金安城是不是特别好玩?上次收到你的信,说你要去金安找你娘亲去,以后是不是都会留在那里了?”
秦筝点点头:“也不一定,我还是觉着在外头自由些。”
“徐家在金安可是高门大户,你这次回了徐家,让你娘给你好好找个夫婿,以后的日子便都不用愁了。”
“你竟然是这样想的?”秦筝觉得有些好笑,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好友,一脸惊讶。
“哈哈哈……”扬珂放声大笑,肆意又张狂。
“我同你说笑的,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人生短暂,还是要过得快活才行!”
她转身过来,脸上的明媚怎么遮也遮不住。
“不过么,要是真找到了愿意放在心上的人,还是要好好把握,到那一天我会亲自来吃你的喜酒。”
秦筝扬起嘴角:“真到了那天,我怕你不来!”
怕她再在这种事情上继续扯下去,少女赶紧改了话题,道:“还是说些正事吧!这次到底为何要我过来?”
“沈将军没同你说?”
“若不是欠你父亲人情,师父绝不会再插手这些烦事。从青州赶到金安途中,我只收到他老人家的一封信,说是让我三月赶来登州,助你一事。是什么事他就没有再说了。”
扬珂回头,只道:“阿筝,你跟在沈将军门下多年,南地山水地形定是知晓九分,此番请你前来,便是想请你绘些山水地形之图罢了。”
“你要我画这南地的形势图?”
“正是!”
秦筝脸上笑意不变:“我来时和娘亲说初夏便返金安,你可不能太拖我时间。”
她这是答应的意思了,扬珂又是大笑:“你放心好了,绝不会耽误你半点回家的时间。”
第17章
大楚南地一条宛江穿插流过,宛江北有青州、邓州等地,宛江南有登州、岷州几地罢了,因这偏南之地要么是高山,要么是丘陵,所以不像北边人多聚集,南地很多都是一片片未有人居住的荒野,其地形地势复杂,数十年来未曾有人经过,便是当地人对这些荒野之地也不甚熟悉。
看着屋子里摆着一张又一张的图纸和正在细心绘制的画师,秦筝问道:“你这不是已经画着了吗?还要我来做什么?”
宋扬珂看着那些图纸,说道:“前朝不看重南地,连关于南地的形胜之书也没有几本,实在无法,我只能请当地人带路,边走边画出一部分来,可惜,这里沼泽丛生,山水险恶,有的地方走进去后再也走不出来了,我没有办法,便想起你自小在南地长大,又师从沈老将军,所以请你来帮我把那些谜团摸清楚。”
“你还有哪些谜团?”
宋扬珂带着她走到沙盘处,只用手指在沙盘里圈出了几个圈圈:“就是这些。”
秦筝凑过去,看了些时间,才道:“有的地方我倒是去过,只是有的地方,我还得亲自看看。”
扬珂拍拍她的肩膀:“那就交给你了!你先将自己还记得的都画出来,剩下的以后再说,父亲得知你已来登州,还怪我不懂礼数,没有请你到家一住,今日午食你便不用操心,随我回家吧!”
秦筝自然应好。
待宋扬珂离开,她慢慢在这间小屋踱步,仔细打量周边一切。
这小屋摆设简单,周边都是书籍,闻着有股霉味,秦筝翻开一二本,果然都是些山川形势的书,很多都不是官家所制,只是成于私人之手,真假掺杂不可信。
屋中央是几张木桌拼凑而成的大桌子,上头稀稀疏疏摆着很多图纸,有两个中年男子坐在一边,低头认认真真画着地形图。
秦筝一张一张端详着图纸,久久没有再动。
南地有七州,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开始派人做这事的,竟有五个州的图纸已经大概画出来了,其中山水绘制,竟都没有什么差错,甚至那些已经经人常走而形成的小道,都用红线清楚地标明出来。
秦筝面无表情,宋扬珂,你到底想干什么?
一日下来,宋扬珂只来里头看过一回她在做什么,到了晚间,便带着秦筝回了自己的府上。
到家时,宋父已经安排好美味佳肴等二人来了。
宋扬珂之父名宋程雪,乃大楚镇军大将军,高居二品官,本来他是要在都赴任的,可是这大将军不慕金安富贵,只回了老家登州,继续处置登州军务。
看着秦筝食用着那道糖醋鱼,宋程雪笑道:“我听扬珂说你回金安城找你母亲去了,在那边待了那么久,是不是想念我们南地的好菜了,快多吃些,莫要客气。”
秦筝客气道:“我在伯父家可从来不讲客气,您勿要嫌我粗俗不讲究就行。”
三人就这样吃吃讲讲,十分快活。
秦筝夹起一筷凉菜放在嘴中,等将食物咽下去后,无意问道:“也不知你要画那些图纸做甚?那些都是荒野之地,又没有人居,画出来也没多大意思。”
扬珂没有立即回话,只和宋父互相看了一眼,过后,宋父爽朗笑道:“阿筝不知道,如今天下大定,皇上开始看重我们南地,朝南地拨的银两也多了些,我想了想,还是觉得扩张沃土,迁徙人居最好,免得辜负朝廷对我父女二人的信任。而要开辟耕地,非得要这些山水形胜之图才能布置得合理些,所以这次才让扬珂请你来协助我父女二人。”
原来如此。少女口中嚼着米饭,面有微笑,却让人看不出来在想些什么。
除了歇在槐山驿那晚,董毅一路上都没有再听见马车里的人说过一句话,金安城那边的人十分看重她,每隔三日,他就要修平安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回都城。
已经行了快一个月的陆路,宛江即在南边,再过几日,他们便要南渡而下,对于董毅来说,这趟旅程也算新鲜,他在西北驻扎多年,还是第一次来这南地。
看着前方漫漫长路,他已经想着如何快点赶回金安了。
再说金安城那边,高瑾城将董毅送来的书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让胡灵烧毁。
“陛下放心,董小将军虽说年纪小了些,可做事还是可靠的。再说了,秦小姐南下之路已提前告知地方官员,让他们好好打理了,绝不会出现什么问题的。”
听他这么一说,男人未作表态,只摇了摇头,便又做自己的事去了,他却是不晓得,自己这般摇头的动作与那已经离开的女子何曾相像呀!
送来的书信已经被烧成了碎屑,胡灵摇了摇小金炉,才让宫人将其拿去,重新换了一个新的来。
自前几月好好处罚了一番那些爱在奏折上废话连篇的臣子后,大楚朝臣们送上的折子简明了不少,便如礼部侍郎郭攸的这封奏折,简单几字便告诉了皇帝陛下淑妃娘娘生辰将至,生辰宴要如何布置云云。
看到这儿,高瑾城才停下笔来,淑妃,他突然想到,这个女人陪在自己身边已经好多年了,他甚至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了。
他无心再批阅奏章,只告诉胡灵自己要摆驾幸华宫,那里,正是淑妃娘娘住的宫殿。
听到小太监在外高声呼喊皇上驾到,尚倒在软榻上看书的淑妃吃了一惊,一时没有动作。
身边的小宫女秀蕊赶紧说道:“娘娘快些起来接驾呀,陛下来了!”
主仆二人急急忙忙出了小门,皇帝已经在正殿坐着了。
淑妃赶紧走过去跪身叩见,诉说自己接驾来迟的大罪,这些都是宫里人挂在嘴边的话了,高瑾城点点头,让她坐在一边,宫人们全部乖乖退下,大殿寂静,除了饮茶人的喝水之声,再无其他声音了。
淑妃低头,轻轻摇着手里的茶盏,也没有出声,好像等着男人的吩咐。
这种带着些尴尬的沉默在二人间萦绕,女人想,世上所有的夫妻都是这般相敬如宾么?
高瑾城也没有说话,可喝着茶时,他却在想着怎么开口,想来想去,竟觉得自己可笑,什么时候做事说话这般优柔寡断了呢?
男人终于放下茶盏,也没有看着女人,只起身慢慢走到窗边,明月高照,清冷入人心。
淑妃看着他孤寂冷清的背影,突然心中生出一股不安之意来,她不想坐在这里了,可惜男人没有给她机会。
“你入宫多久了?”
“陛下……”她轻轻呼唤他,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问,只低头想了想,轻声道:“臣妾隆定三年随陛下入宫,想来已经快十年了吧!”
“原来已经十年了……”男人轻声嘟囔,思绪不知飘到何处。
高瑾城转身过来,看着面前的女人,说道:“燕歌,你待在我身边十年了,可曾怨过我半分?”
这是他第一次用“我”来和自己说话,也是他极少的唤自己的名字,燕歌,姜燕歌,连她自己都快记不住这个名字了。
短短几句话,一下子触动了藏在心里多年的伤痕,淑妃起身,走到皇帝面前,泪水已然满眶:“陛下在说什么话,臣妾陪了陛下十年,却从未有半点怨恨陛下,当年若不是陛下出手相救,臣妾怎么会有今天?”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男人的声音第一次这么小,他恍然大悟。
“便是这十年里,我对你没有半点爱,没有半点情意,你也不曾怨我?”
虽然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陪伴没有得到男人的半点情意,可听他这么说出来,淑妃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在抽痛:“陛下心中仁爱万民,可臣妾心中只有陛下一人。”
她还是第一次把自己的心意掏出来给他看呢!
高瑾城苦笑:“你这又是何苦呢?”
面前的女人没有再说话,只低着头,轻轻用手绢擦着脸上的泪水。
男人叹了口气,又走回窗边,今日思绪太多,他轻易被拉回过去,十年前,那是他生死挣扎之时,一辈子不能忘怀的痛苦。
父皇惨死,母后自刎,兄弟姐妹在他面前喝下毒药,他一夕之间成为世上真正的孤家寡人。
男人闭眼,额角上的青筋若隐若现,好像在压抑着极大的痛苦。
淑妃也被他带回过去,与他不同的是,她觉得那是她人生中再精彩不过的一步棋了。
七年前的淑妃不过是小小的大理寺卿姜骥之女姜燕歌,那年高瑾城也还不是皇帝,他是当朝太子,天之娇贵。
后来,先帝肃贪,诛杀三百余人,姜骥也被牵扯其中,全家上下几十口人,男则流放,女则贬妓,太子承姜骥有先师之恩,在姜家大难之际,纳了姜骥二女姜燕歌为妾,保全了她一条性命,尽管后来太子也受其连累,差点被贬,可是这份恩情却让淑妃记了一辈子。
后来,她随他进宫,入主幸华宫,受封淑妃,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是未来的皇后,可是十年过去,她依旧是那个淑妃。
外人当她享陛下一人荣宠多年,可谁也不知她身后清苦。
皇帝后宫只有她一人,可她有时想,他后宫里其实是没有人的,他宁愿守着那些不会说话的奏章,也不会和她有半点谈心之语,他牢牢守着自己那颗心,不让外人有半点窥见的可能。
俱是执念,皆成妄想。
男人的心千锤百炼,早已失去了人心该有的热意与温暖,他的话如寒冰利刃一样戳破心脏,毫无怜兮之意:“你可还记得那年大婚之日我曾对你说过的话?”
未等淑妃开口,高瑾城继续说道:“人生喜事,此当为一,可孤却要对不起姑娘了。迎姑娘入府,别无他想,只为还恩师之情,为姜府留下一条血脉,待姜家之事落定,姑娘若有意离府,孤愿奉上和离书,不乱姑娘名节。”
他看着那轮明月,将多年前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好似那时那日,现在又重新上演了一遍。
淑妃把尚未倾泻而的哽咽咽了下去,她闭上眼,只挤出声道:“臣妾无意离府,可是陛下……陛下却想离开了,是吗?”
“为什么,陛下心里是有要留下的人了?”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她是没有资格这样问的。
可是男人没有在意这番无礼之举,他靠在窗前,难得无力,难得迷茫。
“留下的人?倒也不是,她可从来不愿在我心上停留半分。”
这样的迷茫只有一瞬间,不过一会儿男人就恢复了往日的清明谨慎,他又是那个高高在上,无人敢违的皇帝了。
“礼部上书,再过一月便是你的生辰,你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要什么吧!”
他不再看那个像木头一样只会定定站着的女人,只双手摆后离开了这溢满悲哀的地方。
淑妃跪倒在地,痛哭出声。
再多的陪伴和付出,她也没有捂热那颗心,她原本以为是那颗心太冷,现在才知道,她其实连那颗心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从幸华宫里出来,高瑾城叹了口气,他和淑妃一样,是个多情人,也是个可怜人,可多情总被无情负,还不如做那个负心之人好啊!
第18章
如果不是皇帝要求,高榆是从不愿意进宫的,今日,还是他难得主动进宫面圣。
行至青阳殿时,前面有一小轿慢慢悠悠抬了过来,他轻轻一甩手里的折扇,扬眉看去。
见是南裕王殿下,抬轿的宫人立马放下手里的红杖,跪下行礼。
马车里的主人听见动静,只撩开帘子朝外一看,见是熟人,便下了轿,开始一番闲话。
高榆扬眉,笑道:“倒是难得见你进宫,是来看太妃娘娘的?”
虽是一姓,可闵文与这表哥关系向来疏淡,听他问话,也只是淡淡一笑:“我不像表哥,得了陛下金牌,来这皇宫像来自己家这般自在。若不是太妃赐福,我也不能进来。”
高榆倒是不在乎她这番夹枪带棒之语,可也不想和她再多说什么,当下只说有要事面见圣上,便匆匆离开了。
闵文在后头悄悄翻了一个白眼,上轿离开了。
进御书房,高榆行礼,高瑾城还是有些吃惊他主动来见自己,只朝旁边点了点示意人坐下,他手上尚有急事要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