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灵听了,终于长长呼了口气,陛下身子向来康健,从来没出什么差错,如今这么一发作,差点吓坏了他。
皇帝没有昏多久就醒了过来,他一睁眼,明皇锦绣映入眼帘,再一睁眼,却是依旧不见梦里人。
胡灵向来尖细的声音此刻也压了下来,只躬身在侧,小心问着皇帝身子可还有哪里不适。
高瑾城没说话,只挥挥手,示意他快点离开,他下的命令向来不敢让人质疑,胡灵亦是如此,见皇帝这么一吩咐,便带着大殿的人轻轻离开了。
高瑾城闭上了眼,脑中俱是他与秦筝的过往。他初到秦家时,尚有七岁的秦筝最喜欢围着他问金安种种,即便那时他视那处为深底炼狱,可见了秦筝的眼中的向往之情,他亦是深受感染,同她细细讲着金安之事。
后来,秦绍惨死……
想到这儿,男人深深叹了口气,若是以往,他从来不后悔把秦绍拉入到这场权力之争去,他是他的部下,为主人献上生命是他的职责,可是如今,他有些后悔了……
秦绍的死,他想,秦筝或许知道一二,可再多的,她却不再想下去了,对她来说,究竟是不敢想,还是不能想?
得知秦夫人要改嫁徐家,那时的他已荣登大宝,成为天下至尊了,政事堆成了小山等他处理,可是再忙的日子里,他总是能想起了那个小姑娘,听说她被送到了青州的外祖父家去了,那个外祖父他派人查过,不过是个好吃懒做的老头罢了,连自己都养不活,何谈养好一个千金之女。
那时的高瑾城安慰自己,不过只是个臣子的遗孀罢了,何必思虑甚多,只要出钱出人好好安置便可,可不知为何,他还是写下密信,送给了前朝已辞官回青州的将军沈随。
沈随是前朝有名的儒将,朝堂沙场,皆是他以一文一武纵横之地,可惜那时官场黑暗,奸臣众多,沈随受众人排挤,一气之下辞官回家,不过四十余岁的人扬言再不为官。
而他尚是太子时就与沈随关系甚笃,颇有些忘年之交的意思,这才写信过去送给友人,恳求他能收下秦筝为弟子,教她诗书文理,不可让这姑娘的灵气湮没在穷山恶水之中。
沈随同意了,在这之后,或明或暗,他每年都要去青州两次,那里虽靠近宛江,可吃得穿得终究不如金安,是以他每次到青州,都要提前让人准备好几车的好东西,全是运给那人的。
几年里,他们通信繁多,小姑娘总喜欢写信过来,要么是让他下次再带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过来,要么同他絮叨沈将军说她太胖,不许她吃肉,他想起了小姑娘手背上十个圆润的小窝窝,哑然失笑,原本多是些无聊的小事,可他却总要多读上几便,枯燥的日子里好似注入一汪清泉,他总算觉得日子鲜活了几分。
慢慢地,看着原本沉浸在丧父之痛的姑娘一天天明艳起来时,他的目光再也舍不得离开了。
秦筝十七的时候,他又去了青州,见他回来,少女面若桃花,却大胆地伸出来环住他的脖颈,将他拉入自己的小屋里,一股蜜香萦绕鼻间,久久不散,感受那柔软贴过来时,男人想,让他就此疯了吧……
想到这里,高瑾城将手遮在眼睛处,重重叹了口气。
原本以为自己已是喜怒不惊了,可没想到终究是功力不够,竟被一个小姑娘轻易扰乱心神,董毅来信,说她晕船不适,呵,她小时可是在江水里捞鱼的人儿,如何会晕水不适,想来那船上 早已换了人了。
他气得从来不是秦筝私自离开,而是她不肯相信自己,她总是有所隐瞒,她该清楚,自己应当是她这辈子唯一可信赖的人,可惜,她总在二人间画上一条鸿沟,界限分明。
男人再次叹气,不过是一点小事,怎么就这般动怒,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高瑾城唤了胡灵进来,才知晓外头已跪满了人,男人摇了摇药汤,一口将这苦涩的药水喝了下去,他舔了舔嘴唇,哑声道:“税制一事不可再拖,你让张恪去御书房等着!”
见皇帝才醒来就要处理政事,胡灵有些心急,赶紧劝他再好好休息,男人没有理会,唤宫人前来为自己梳洗,老太监没法,只得听话,走出大殿宣左相张恪前去御书房。
众人听了,总算松了口气,还能召臣子去御书房,看来陛下身子还不算坏。
亦在下头跪着的高廉没有听到皇帝传自己到书房,眼里暗淡了几分,他低着头,晓得自己在这场税制之争中输了,只在心中哀哀叹气。
再回到登州,秦筝日日闭门,不理旁人,只伏在案桌之上绘制南地地形图,宋扬珂也不来扰她,只是偶尔进门来,看看她做了多少,尽管她没有开口催自己,可秦筝能感觉得到她很急,只是有什么可急得呢,宋将军说要这南地地形图不过是为了扩张耕地,增加人口,这可是需要几十年的时间,一时之急有什么用?
她神情是少见的严肃,手下顿笔太久,一滴浓墨重重滴在白纸上,把已经画好的雾隐山染黑了一大部分。
等收到朱朱的来信时,秦筝晓得自己不能在此耽搁了,顶多三个月,她就要走了,是以剩下的日子里,她日日赶工,总算在暴雨狂怒的七月给了扬珂图纸。
“我虽在南地长大,可也不是处处地方都清楚,该画的我也画了,剩下的,你还是得找人亲自去查看绘制。”
宋扬珂依旧低着头看着那些图纸,她只回道:“我明白,能得你相助就已经很好了,其他的,我再派人来做。”
秦筝笑笑,她看着宋扬珂眼里闪现的光,竟想起了小时在山林里见过的恶狼,就是这般,眼中泛着即将要逮住猎物,一切势在必得的光芒。
得知秦筝第二日就要离开,扬珂舍不得,想让她多待些日子,少女婉拒,只说自己要赶回金安,不然徐家那边的人会有不满,听此,宋扬珂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送她出了登州城门。
骏马一路疾驰,天边黑云压山,秦筝秀眉一皱,只甩了马鞭加紧往前赶去,大雨势疾,不过一会儿便如小石头一般打在人的脸上,少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忙下马找了一户人家,暂在小院里躲了躲雨。
雨水哗啦啦打在纸窗上,秦筝双膝折起,只靠在小窗前,看着数月前高瑾城写来的信件。
高瑾城知道她早就换人离开了,他生气了,连着四月来,他们再也没有通过一封信,以前即便隔得很远很远,他都会送封信或者什么小东西逗她开心,现在好了,半点音讯都没有。
“小猫,小猫……”她嘴里轻轻念叨,“我可也是你逗玩的小猫?”
第21章
秦筝回到青州时已是暑天,这里的热不同北地一样热得干脆,反而像是在小炉里慢慢烘烤,每个毛孔都张大了嘴巴往外细细吐着汗水,背着大太阳一路跑来,尚骑在马背上的少女汗流浃背,她重重呼了口气,将后头因为汗湿而紧紧黏在后背的衣服捏了起来,可惜没有凉风,解不了暑意。
前头有一座城门,上头写着青州二字,回到离开已久的家乡,她心里总算舒畅了几分。
师父沈随年纪已大,不喜在城里呆着,看秦筝大了后,他便带着少女搬到城外小村十里村去了,因此秦筝入了城,只买了些糕点吃食便又出城去了十里村。
三两间简简单单的茅草屋,矮到人膝处的围栏围出了一个小院,里头几只鸡悠悠然啄着虫子,小门不过是最普通的木头做成,大大方方地敞开着,丝毫不怕外人进来,两盏红灯笼各挂左右,还能看清上头沾着的灰尘,像是许久没有被人清理过。
小院边有一人蹲着在磨刀,他身着黑衣,头发白了一半,尽管上了年纪,可他动作很快,嚯嚯嚯的声音十分爽利,旁边有一只鸡倒在地上,只不停地蹬着两只脚,它脖子的羽毛处沾着红血,看来是还没死。
秦筝看不下去,走过去拧着鸡脖子,轻轻了结了它的性命。
这番动作下,那磨刀人才看见自己身边有个人,他瞪大眼睛,嘴边的小须一飞一飞的,好似受到了惊吓。
“回来也不出个声,可是要吓死我。”
秦筝撇撇嘴,她将那磨得锋利的长刀拿了过来,轻轻一割,鸡脖子上的血如小水流一般流到了小碗里。
“杀鸡前好歹还是看看刀可锋利再动手,这鸡也惨,像您这般杀了一半才发现刀顿,又把鸡放了去磨刀,可算是折磨它了。”
放完了血,她去屋里抬了早已烧好的滚烫的热水出来,将其浇在鸡身上,一股腥味一下就出来了。
老人也不插手,只拖了把小椅在旁边坐着,看着少女熟练拔毛。
“这次去登州做得如何?图纸可都画给宋程雪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事,少女也停下手里的活计,眯眼看他:“可不是画给他了?要是再在上头加点人口军需几何,给他造反都足够了!”
听她这略带嘲讽之语,沈随大笑,等笑够了,他才说道:“这事我本来是不想管的,可宋程雪在战场上救过我侄子一命,对我沈家也算有恩,他这次开口让我画几张图纸,我也拒绝不了。这次就当还了他这个人情。”
秦筝听了,只无奈摇摇头。
“可要和陛下说说此事?”
沈随撇撇手,“你也是闲得慌,这关我两个乡村野人何事!何必插手自找麻烦!”
少女低头想了想,再抬头时一口白牙亮得人眼睛睁不开:“那倒也是!”
夏日晚间暑气散去,有凉风轻轻吹过,师徒二人用食后躲在了葡萄架下的躺椅上休息,沈随闭着眼睛,手里的扇子随竹椅一摇一摇的,秦筝亦是躺在另一边的椅子处,双手折后,抱着后脑勺,看着天上的明星没有说话。
“这次回徐家,徐夫人可有说为你找门合适的亲事?”
“倒也没有说过此事,许是在徐家的日子待得太短,她还没来及开口罢!”
沈随“嗯”了一声,又接着说:“休息两日便回去吧,京中贵人多,在那边让徐家出面给你找门好亲事也不是什么难事。”
秦筝翻过身去,不想看他:“晓得了。”
沈随知道她是口到心不到,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又继续扇着自己那把大竹扇去了。
秦筝走得那日也同寻常离开一般,只牵着马和送她到村口的师父说了三两句话,他们都不是话多的人。
驾马一去一千里,不远处城门之上的“青州”二字依然苍劲有力,清晰可见,可秦筝觉得,怎么会这么远了呢,远得她快要看不见了。
回到金安城是已过了夏日热得最浓烈的时候了,她想起了自己冬日初来金安的时候,原来时间已经过得这么快了。
没有去徐家,只牵着马儿回了“金屋”,守门的是人精儿,见她回来,满目欣喜,接着便是奴仆相随,倒水煎茶,侍奉到位。
秦筝沐浴更衣后便是不理人事,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的双眼像是被胶糊了一般睁不开,只迷迷糊糊伸手去床边摸,这才发现身侧依旧空空如也,她慢慢睁开眼睛,里头的落寞难能可见,可那小嘴却是轻轻翘了起来,喃喃低语道:“可真是……”
金凫里的四和香烧得浓烈,高瑾城闻着浓郁,只朝那香炉一皱眉,胡灵就上来让宫人们将烧了一半香拿走。
男人手边的奏折已堆成了小山,许是写得太多,他的右臂有些酸胀,只放下笔来休息一会儿,又接着动手继续批阅奏章。
侍奉在后的老太监趁着主子没有注意他,赶忙悄悄打了一个哈欠就闭上了嘴巴,可怜他一个老人,上了年纪,实在熬不得了,皇帝这几日行事过火,刻刻在处理政事,不至深夜不罢休,害得他也要作陪至深夜。
白日里就有人来报秦姑娘已回京,皇上也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半个字也没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要是放到往常,指不定早早就要到城门口去接了。
胡灵叹了口气,陛下要是再这样下去,他一条老命可就要熬干了。
许是自己的心声太过强大,高瑾城终于舍得放下手里的墨笔休息了,胡灵打起精神,像往日一样细心服侍皇帝就寝,正给男人将帘子一一放下时,便听得榻上之人传来声音:“这几日你也累了,休息些时日吧,就让顺匀待在朕身边伺候着。”
胡灵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皇上这是嫌弃他了?难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被皇帝记在心里了?一缓神的功夫,老太监的双膝已经着地,重重跪在了铺得绵软的地毯上,尽管他不知自己哪里错了,可跪下磕头谢罪总不会错。
“陛下,老奴知错了,陛下恕罪呐。老奴伺候陛下多年了,只愿终身侍奉陛下……”
高瑾城听了,缓缓吐气。他不过是担心胡灵这段日子跟着他熬着,身子不好,想让他休息一阵,没想到他以为是自己想要换人了,男人闭眼,有些失望,果然真的是孤家寡人了。想来在他人眼中,自己便是那老虎,恩威难测,便是拿出点真心来,他人也不敢接着,要么胆战心惊地捧在双手不敢端看,要么拿到手中就弃如弊履。
他翻了个身,淡淡说道:“你下去吧!”
胡灵不敢再说什么,只用手抹了抹鼻涕眼泪,乖乖出了大殿,而璟明殿外正有一人在那等着。
听了探子说的话,胡灵换了个方向,快快朝宫门处走去,已是深夜,宫门紧闭,他赶紧唤人开门,一辆马车慢慢进来,侍卫正要查人时,老太监伸手阻止,道:“不过是出去采办回来的宫人罢了,你记下这条就好。”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守门的侍卫不敢多说什么,虽有犹豫,却还是放人进去。
马车已进,老太监身材有些肥胖,却还是灵活地跳上驾车人旁边,随马车一起进去。
待离了宫门一段距离,车中之人撩起帘子,满脸笑意:“宫宫这话编得可不太靠谱,既只是普通的采办宫人,何必劳烦公公亲自来接,又怎能坐上马车进这西城门?”
听她打趣,胡灵讷讷道:“咳,这些守城的都是人精,心里跟明镜似的,有些事他们也不敢管,不敢问呢!““哦——”一个简简单单的字被少女绕得千回百转,深意十足。
第22章
夜间一片寂静,只有蝉声不停,凉风不歇。
璟明殿外除了两个守门的侍卫,周遭的宫人都已经早早让胡灵遣走了,便是皇帝榻前,也没有人待着。
正厅里点着几盏烛火,灯光微弱,看不清里头的布局。
秦筝接过胡灵手中的宫灯,慢慢走了进去,安静的深夜,只听得到木门轻轻嘎吱了一声,待这声音过后,周遭又恢复了前时的安静。
女人的裙摆轻轻拖在地上,脚步没有半点声音,待进了内室,她将灯笼放在小桌前慢慢走了过去站在榻前,只隔着薄薄的帘子看着熟睡的男人。
他太累了,到现在也没有感觉到有人站在他面前。
身边也没个人,要是遇到刺客怎么办?
秦筝一边想着,一边脱了身上的衣服,轻轻钻到了暖和的锦被里。
她低估了这个男人了,待一双玉手轻轻环绕在高瑾城腰腹间,男人有一瞬间的僵硬,他没有动,依旧闭着眼侧身对着另一边,可惜秦筝识他甚深,她轻轻弯了弯了嘴角,又将那手紧了紧,把男人抱得更加牢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