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看着梳妆镜里那个满脸疲惫的人儿,她叹了口气,玉梳从柔顺的头发上轻轻滑下,几根黑发夹在上头,明明是大好年华的女儿家,怎么会这样疲累?
第44章
除开那日来府中立规矩外,杨怀恭是再也没有见过闵文,这人半点没有金安贵女的端庄风雅,更不用说有皇室之人的风姿了,经过那一日的教训,现下他行事倒是低调了许多,一下子推拒了不少富户的邀约,除去必要的应酬,都是乖乖回家用食,白日里也挑几件好着手的事来办理,不至于才来几日就真落下个贪官、庸官的名声,便是回家,他也要派自己的小厮先去府内看看郡主大人在不在,那一日真是吓怕他了。
而随州种种,皆都落在了金安城中人的眼中,从西南三州发来的密折和信件是前所未有的多,专门负责此事的高榆已经接天子圣恩住在了宫中,就因为西南事情繁多,常常半夜接旨入宫,他也无时间在宫里宫外跑着,皇帝便下旨让他住在其小时住的黎华殿里。
宫里晨钟响起,是该准备上朝了,而皇帝依旧待在政事堂同重要官员处理政事,又是一支蜡烛燃尽,已过一夜了。
前朝朝中大员皆是四五十岁的老翁,要么杵着拐杖上朝,稍稍站着一会儿就气喘吁吁,要么两鬓斑白,耳朵聋了一半,非得大太监在殿上大声传递旨意才听得到话,可当今天子善于用人,如今在朝为官的,皆是他上任以来选拔的青年才俊,年纪再大些的,便是同圣上一起打江山的人,为西南之事已经折腾了半月,几人已经有几日不眠了,可胜在年轻,喝了宫中早茶后个个又精神抖擞的去了正殿上朝。
政事堂烧了一夜的金丝炭,暖和极了,可这么待上一夜,头也昏涨,高瑾城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紧绷绷的,胡灵见了,赶紧过来要替他按摩几下,未想男人摆手,示意不用。
“等下朝再找御医来按吧!”
胡灵心里叹了口气,陛下下朝后又是来这政事堂处理政事,怎么会想到休息呢!
已是冬日,外头冷得要命,从政事堂出来的人嘴里呵出的热气清晰可见,男人却觉得脑子清醒了许多,有寒风吹来,他不知想到什么,终于露出一丝许久未见的笑意,只站在冷风中看着前面白茫茫的天际。
“瞧这天气,恐怕是要下场大雪罢!前些日子倒是下了些,只是太小了,不似往年一般大。”
他没来由得说了句话。
胡灵不晓得皇帝心中所想,只能小心应道:“陛下说得是,瑞雪兆丰年,这马上就要过年了,自然是要来场大雪。”
男人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哼笑一声,又在冷风中站了一会儿才回去。
可这一站,倒是站出了一身风寒,晚间高瑾城只觉得身子沉重,后脑疼痛,他没有再继续处理政事,打算休息一会儿,吩咐胡灵两个时辰后喊他起来,因此淑妃再来拜见时,被拒之门外,她将自己煮好的牛乳交给胡灵,嘱咐他等陛下再醒来时温好让他服下,可以安神。
胡灵接了下来,恭敬送她离开,待两刻钟后,他轻声唤陛下起身,可是唤了几声,都没有人回应,倒是听床上那人的呼吸声比往日沉重许多。
胡灵觉着不妙,大着胆子撩开帘子,却见皇上一脸泛红,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他一看就知怎么回事,忙吩咐宫人请太医院的人来为皇帝看病。
没过一会儿,宫人便带着一个太医进来,瞧着小太医脸生瘦小的样子,胡灵扬眉,带着几分怒气道:“沈御医和方御医呢,陛下这急着呢,他二人去哪了?”
还没等小太监回话,那跟在后头的小御医便说道:“回公公的话,今日安王府的老太妃身子不适,沈御医入府治病去了。我师父方御医家中有事,两日前已上奏吏部,要回家几日。”这话一出,胡灵倒是有些诧异了,听这声音,竟是个女娃,只是现下她低着头,烛火黑暗,竟看不出男女来。
皇上病来得急,他不敢耽误,只能让人先去安王府请沈御医入宫,又让小御医先入帐查看,接着龙榻上的夜明珠,胡灵才看清楚这御医年纪小,约莫十七八的样子,也不知医术如何。
小御医先是诊脉,又仔细看了高瑾城现下情况,见他嘴唇白裂,脸部泛红,整个身体冒着热气,她便已知道大概是什么情况了,她伸手过去,摸到了皇帝的额头,胡灵见了,心里一急,龙体可是你随意摸得的,可话还未说出口,小御医手就缩回来了,她看着胡灵,道:“陛下这是受了风寒,得赶紧先把汗出了,免得后头身体出现炎症,还请公公让人烧几桶热水来,让陛下先去泡泡,把身上的热汗去除。我现在去太医院煮桂枝汤去,等陛下泡好了身子,再服下汤药,今夜一过,身子就回好很多,这几日再继续服药,陛下身子便会慢慢康健”。
她说话有条有理,十分稳妥,即便看起来年纪小,可还是让人产生一股信赖感来。胡灵瞧她熟练的样子,也放下几分心来,安排宫人准备为皇帝沐浴。
果然,泡了一段时间的澡后,男人清醒了几分,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寝衣后,他觉得身子爽利了不少,只是四肢发软,实在没有什么力气。
胡灵将他扶起来,靠坐在榻上,小御医跪在地上,一勺一勺围着他喝汤药,她做事认真细心,这一口口的汤药下去,竟没有一滴漏了出来。
服下药后,男人躺下又睡了过去,胡灵放下帐子,也退了下去,一同和小御医在厅里候着,生怕皇帝身子又有不适。
二人一直不敢入睡,到了半夜,帐里传出几声细语,天子睡得并不安稳,小御医早已料到,她拿出金针,走进帐里准备施针让皇帝安睡,可是还没等金针插进要脉,一只手就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接着一股力量袭来,将她往里头一扯,小御医就被扯在了皇帝身上,她也是女子,只觉不妥,挣扎着便要起身,可胡灵赶紧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动,只因皇帝现下终于安稳下来,连紧皱的眉头都舒展开来。
“你终于回来了!”他喃喃道,可即便是近身之人也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能感到平时威严的陛下今日示弱几分,于是小御医不动了,她半个身子倒在男人怀里,耳朵里是男人强壮有力的心跳声,她想,向来不近女色的陛下此刻的心是在为谁而跳。
有烛火摇曳,青烟升起,有轻纱飘动,凝香袭来,外头竟下起了雪来,雪花很大,在殿里都能听到它打在枯枝残花上的声音,纸窗外是细细簌簌的雪花声,纸窗内是男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这么静谧的时刻,女人闭上了眼睛,天子既不可望也不可及,可偏偏在今晚,她见到了他,还躺在他的怀里。
今夜第一眼见,却可能一辈子也忘不了了。
她也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几分微笑,在太医院打杂的小太监曾说过,她笑起来,比宫里的娘娘都美。
只是这份莫说寻常人,连高门贵女也难得的幸运没有坚持太久,男人转醒,头一句话便如冷水一般浇在了小御医被炭火暖和起来的心上。
他说:“阿筝,我想你了!”
小御医努力弯弯嘴角,她赶紧起身跪在榻下,道:“陛下醒了,微臣现在就去告诉胡公公。”
还没等皇帝开口,她就匆匆离开了。
也是个不懂规矩的,主子没发话就敢自行离开,也幸好皇帝初醒,脑子不甚清醒,加之美梦既破,他尚沉浸在痛意中,再无心思计较这些。
他就知道秦筝没有来,没有她的气息,没有她好听的声音,什么都没有。
一行热泪从他眼角流下,果真是老了,可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啊!
第45章
高瑾城将额头上的巾帕扔在一旁,唤胡灵为他换衣,胡灵以为他还要去处理政事,又苦口婆心劝他休息一阵再去,男人没说话,只冷着脸找出一件青色长袍出来,竟是他微服出巡穿的衣服。
“陛下,您这是……”
“传南裕王书房觐见!”
他不回答,只让胡灵派人去唤高榆。因此,等高榆到书房时,便见男人正在写着圣旨,又见他一身常服,心有疑惑。
“朕有急事,要出宫一段时日,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就劳你监理国事了。若是有事,便与宋章一同商量着,实在急难,便用海东青传信至青州!”
高榆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眼下是多事之秋,尤其是西南三州,战争一触即发,这么重要的关头皇帝不在王都怎么成?若是战争爆发,皇帝不在金安的消息传出去,那就是动摇军心啊!
想到这个关口,高榆急道:“陛下要去青州作甚,若不是什么急事,便先缓缓,就是让臣去青州也行啊!”
高瑾城不理会他,他拿起玉玺,一个红印落在明皇的圣旨上。黄卷一滚,便成了高榆以后监理国事的明据,他敲敲桌子,道:“对外便说我身子不适,这段日子不宜上朝,其余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他便起身准备离开。
高榆大着胆子拦着人不让走,虽然他在高瑾城身旁多年,现下处理国事也是得手一二,可是真要推他出去直面众人,他也没有能力承受这么大的权力和责任,更何况他现下也想不到青州究竟有什么急事值得皇帝走一趟!
“请陛下以国事为重!青州一行还是再等段日子,西南的事却是再也等不了了,倘若镇南王突然发兵作乱,金安有变,无陛下主持大局,大楚势必危急!”
高瑾城停下脚步,看着高榆,他神情严肃,偌大的书房只有二人在,君臣关系永远凌驾于叔侄关系的二人间终于有了难得的交心之谈:“高榆,你可想过我会终身无嗣,大楚江山会是谁来接手?”
“怎会,陛下正值壮年,只是后宫凋零,若是再接几位娘娘进来,必会子嗣绵延,多子多福!”
高榆一身冷汗,皇上还是头一次提到这江山继承人的事,难不成他怀疑自己要夺他的江山,这才用这番话来试探自己,于是,男人赶紧表露忠心,不敢犹豫。
高瑾城步步紧逼:“那若是我不愿留下子嗣呢?”
高榆睁大眼睛,却是不懂皇帝的意思了,他跪在地上,大声道:“陛下乃一国之君,江山社稷全由陛下作主!”
高瑾城许久未说话,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是让侄儿历练得太少了,尽管他负责西南之事已久,可是自己积威甚重,让他不能大展身手,以至于关键时候没有胆子出面做事。
他叹了口气,道:“你放心,在我回来之前高瑾行是不会动手的,他尚有事情未能做完!圣旨、国玺皆留给你了,你须得操心国事,大胆作主,莫要让周围人束缚了手脚,要是出了事,也有朕给你担着,你无需怕什么!”
说完,他便离开了,高榆的额头依旧紧紧贴着软实的红花毯,等听到御书房的门关上,他才抬起头来,那额头上却有一个红红的印子,不知他是用了多大的力。
从金安到青州最快也是两个月,高瑾城心急,一路快马加鞭,没有休息时日,行了一月有余便走至城门下,男人没有进城,只带着几个随从赶去了城外的十里村,那里,是他的忘年交,也是秦筝的师父沈随隐居的地方。
十里村人口不多,这天来了这么一行英俊的男子,倒是让村民们看了觉着新鲜。
高瑾城问了村民,打听到了沈随住的地方,待走到那处,只见几间简陋的茅屋,有红绿长尾的雄鸡昂首阔步在沙土里走着,好不神气。
男人留侍卫在外头等着,自己推门进去,简陋的木头门发出吱呀声来,惊动了在屋里包草药的老头。
“都说了今日头疼,不出门看病,你们有病就先进城找大夫去!”他声音嘶哑,听起来是真的病了。
内屋的门也开了,老头甚不耐烦,这些村民是听不懂他说的话吗,竟敢随意闯入他人房屋,他吼道:“可是当我孤寡老人好欺负,要不去找官府说理去!”
再抬头时,老人是再也说不出话了,只张大嘴巴,抖着食指指向前方:“你……你……你怎么来了,可是我年纪大了,看花眼了?”他连话也说不顺了。
高瑾城一笑,道:“那你再好好看看,是不是真的看花眼了!”
沈随急忙走来,抬头细细打量着他,借着这会儿时间,他激动难抑的心情平复了几分,终于认真点头道:“嗯,没看错,你确实老了!”
一向被人称赞的男人脸色一下子就不好看,又因为爱人年龄小,故他一向在意自己的年纪,今朝听老友这么说,男人心里有些不畅。
见他脸色不好,沈随大笑道:“哈哈哈,同你开玩笑呢,陛下风华不减当年!”
高瑾城稍稍偏头,忍住了想说的话。
沈随将两只袖子卷到了手肘处,在木盆里洗着一双布满老茧的手,他今天包了一天的草药,手上都是股药味。
“现下可不是你出宫巡查的好日子,说吧,你来青州所为何事?”
高瑾城打量着这小屋,道:“也无什么,只是想来找你说说话罢了!”
沈随笑了一声,他将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遮住了苍白的手腕,又拖了两把自己坐的竹椅来,让高瑾城坐下,二人就在门边,相对而坐,像是多年前一样聊天谈心,只是那时,院子里多了一个眉眼生花却喜欢找猫逗狗的小姑娘。
“莫要耽搁时间了,你可不能在这里久留,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若是我猜得不错的话,这次你又是为秦筝而来的吧!”
高瑾城叹气,知我者莫非沈随也!
“前些日子,她离开了金安,就那一日,李云生服毒死了!”
“你是说是秦筝动的手?”
“李家什么都没丢,唯独李云生身上一直带的金玲没在了,那是他女儿的遗物,他一直放在身上,可是人死后东西就没在了。”
高瑾城没有直面回答沈随的问题,想来他也有些不确定。
“当年是李云生第一个出头上奏先帝历阳刺史秦绍造反,后又拿出了书信,诬陷秦绍与夷狄勾结,杀害大楚将士的,这事秦筝或许知晓。”
沈随凝眉:“这是写在官文里的东西,自然瞒不了她!虽平常人看不了这些文书,可她想看,还是能找着办法的。”
“就因这事你就怀疑是她做的?那金玲又作何解释?她要那东西做甚?”
高瑾城低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听到那声音又低沉了许多。
“她将秦绍的骨灰供奉在了青州的槐云寺,我已派人看过,在那里找到了丢失的金玲,想来,她是要李云生身上最重要的东西来偿还罪孽。”
沈随听了,久久未曾说话,他起身,靠在门边,看着前方残阳下山,倦鸟归巢之景,这样忧愁的景色,教他想起了初见秦筝的时候,那个孩子,也如这残景一般,叫人看了心疼难受。
“那年收到你的信后,我不敢耽误,去了历阳找那个孩子,可秦家已经被封了,我没有找到她,听说是被她娘送到了外祖父家,我一路找下去,结果是在随州才找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