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儿便停了下来,秦筝笑着,眼里却是盈满泪水:“后来呢?你带她看了没有?”
他笑笑,又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那是生命里不可多得的美好:“后来我回了金安城,本来都要把这件事都忘了,可有一日家里奴仆说花园里空了一块地,我突然想起了那个被丢在脑后的承诺,于是我便在那处空地上种上了红梅。想到南地也有红梅,我便想多种些,等请那小姑娘来我家时,总要让她看看这与众不同的风景。再后来,我与她渐渐相识,再每一次离开她的时候,我都会在此处再种上红梅,好像这样我就不会那么那么想她。没想到红梅越种越多,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也不知道她看了,会不会喜欢?”
秦筝没有想到自己的无心之言他还记到现在。
那个时候她也才七岁,父母给她请了一位北地来的夫子教她画画,夫子思乡,出了个红梅映雪图的题目让她来画,她不知怎么下笔,却见到家中那个来了多日的客人,一番小谈便这么有了。
可惜,那客人离开历阳后父亲也被刑部的人带走了,在之后,母亲改嫁,她被远送外祖父在的青州,家破人亡。
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秦筝看着红梅,道:“我当然是喜欢的。你不知晓,那年我照着你说的金安梅开之景画了幅画,师傅看了竟泪水盈眶,说他已多年未曾回过故乡,今日见了我的画,又生思乡之情,现在想想,看来我当年画的也不差。”
高瑾城牵着她的手,带她漫步林中。有那花瓣受不了霜雪的侵压,掉落而下,秦筝看着脚底下的花朵,突然想起了佛家说的步步生莲来,一下一下的,她脚步越来越重,似乎想要把每一朵花踩进泥里。
毕竟是浸了雪水的土,生怕脚底生寒,高瑾城没敢带她往里走,待花满肩头时,两人一起回了朝阳殿。
一碗温热的羊奶下了肚后,秦筝便翻开温暖的被子进去睡了。
高瑾城看她闭眼一会儿后,才紧着身子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御书房里,桌上又摆满了一大摞的奏折。
男人今晚耐心不太好,面对那些喜欢在奏章里无病呻吟,长篇废话的大臣实在气极,大把的时间都花在读这些废话上了,只将他们的奏折挑了出来,明日定要好好罚罚。
夜间,秦筝醒了一回,见身侧有一个温暖的怀里,她朝他里面挤挤,又靠着人睡了过去。
第12章
红梅胜雪一段香,早间坐着马车到云泽书院时,秦筝左右闻闻,只觉得身上有一股梅花香气。
见她如小狗一般嗅来嗅去,高瑾城不由得挠了挠她的头,本来就扎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又翘起了一些来。
“我让宫人们往上熏了些梅香,冬日闻起来倒也不会昏沉。”
秦筝听了,又往上深深嗅了一口,果然,上头的香气只让人精神一振,好不清爽。
眼见云泽书院就快到了,男人又在车里拿出一个书袋来,又是一个白白的绣着红梅的书袋。
他皱眉,道:“你原来的那个书袋就不要用了,拿这个吧!笔墨砚里头都有,拿里面的用就行。”
秦筝喝着牛乳,不满道:“书院都分发了这些,何必要我带那么多去?”
高瑾城低头又给她重新检查着学具,答道:“这几支笔和砚台都是当年我从徽州回来前请顾师傅做的。你自小就是用顾师傅做的东西写字,也是用惯了,再说这次你从青州过来,连衣服都没带着,又怎么会记得带这些东西。”
两笔一砚,少了黑墨。
他放下东西,说明日再给她补上黑墨。
秦筝听了,还含着牛乳的嘴连忙补道黑墨要掺上墨香,不然会熏得她难受。
男人笑笑,刮了刮她的鼻子:“知道了!都听秦小姐的吩咐。”
少女高兴,难得憨傻,她一口饮尽温热的牛乳,紧紧搂住高瑾城的肩颈,香唇送上,白齿相街,红舌舔舐,若隐若现。
到最后,见他嘴边又些奶渍,她又伸出红舌,悄悄舔去。
高瑾城情深意动,正要在上去辗转一番时,秦筝低头,哑声说道:“四叔,已经到书院了。”
她朝他甜甜一笑:“今日不需来接我进宫了,今晚我想去城里的宅子住住。”
“好,你作主,我听你的。”
她下了马车,却有些恋恋不舍,只叹了口气,朝书院走去。
书院门外,是那金安府尹的女儿李婉站着,她也没有走进去,只是打量着秦筝下来的那辆马车,似乎想知道里头坐着何人,马车也没有在原地停留多久,不过一会儿,便拐弯向前驶去。
察觉到李婉的眼神,秦筝走上前,道:“对我家的马车那么感兴趣?下次请你坐坐?”
兴许是昨日闵文郡主亲自来接人,李婉有些忌惮,这次也没有理会秦筝的讽刺,只淡淡客气道:“那真是多谢了!”
说完话,她便转身进了书院。
秦筝跟在后头,到了里面,却见徐流韵已早早坐在里头了,她低头看着书文,专心致志,一副好学生的样子。
见书友们陆续进来,她都点头问好,轮到秦筝时,倒不像以往一样和她多说几句话,只点了点头,眼神便刻意转开了。
又是长雅夫人,她今天布置了一篇文章,要学生自己研读,秦筝看着她那根珍珠发簪,一时发呆,不知道剩下的两位先生什么时候来讲学。
古文晦涩难懂,琢磨起来要费上一番功夫。学堂里头有地龙烧着,几位小姐悄悄众人,又用袖子遮着嘴巴频频打着哈欠,困意明显,秦筝嗅着身上的梅花香,想起了马车里男人说的话,又聚足精神研读起来。
许是坐在地龙一旁,大冷的天长雅夫人却熏得有些热,只摇着一把羽扇看着下头的学生。
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中,她一眼就看见了秦筝。
容颜本就出众,尤其是在这个时间更加出众,她低着头,只专心做自己的事,看起来胸中倒是有些东西。
就这样,一天混了过去。
长雅夫人最后只留了一句话:“别人教你的,终究还是别人的东西,自己学来的才是自己的东西。”
秦筝深以为然,高瑾城就曾经这样教导过她。
小时男人教她读书,常常都要和她说这么一句话,她听在心上,到了后来,自己求学时虽会多问,却也会多多琢磨,铸化成自己的东西。
看来这夫子墨水多,只是不愿授人罢了!她扬扬眉,收着桌上的笔砚准备离开。
正在这时,流韵过来,见她尚摆在桌上的小笔,她拿起来,仔细看了看,才说道:“这是徽州的制笔大师做成的笔吧!这般好的毛,也只有那里才有,金安城可没有多少人用得起。”
徐家也没有人用得起,后面这句话她没说。
徽州是大楚名地,以文见长,那里多产狼毫,墨砚等文房四宝,制作精美,质量上乘,价格也贵,尤其是徽州顾相真大师,制得一手好狼毫,连皇室之人也是一笔难求。
秦筝点点头:“闵文郡主送的,她笔多,也不介意送两只给我。”
徐流韵笑笑,她脸上虽有笑意,却淡得单薄:“郡主待你真好,这么珍贵的笔也舍得送!”
秦筝抬头,看着徐流韵身上背着的淡蓝小包,那包上绣着几丛兰花,针脚细腻,花样精致,栩栩如生,一看便晓得这绣花之人功力不浅。
“徐夫人待你也挺好的!”
流韵不晓得她在说什么,只微微侧头,继续看着她。
秦筝低头,依旧在看着那个小包,她脸色还是像往常那般。
“当年母亲的绣工在历阳城可是出了名的好,后来她嫁给了我爹,爹觉着这绣活太伤眼,就没让她再做,便是我一直养于她膝下七年,她也没有绣过一样东西给我。还记得小时请她给我绣个荷包,她便说眼睛不好,只让府里的绣娘给我做上几个。”
她抬头,藏在眼睛里多日的敌意与嫉妒显露一二:“如今看来,倒不是眼睛不好的缘故,只是人不好罢了!你这兰花绣得十分好看,却不知有没有伤到她的眼睛?”
流韵呆呆看着她,没有说话,再然后,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小包,只咬了咬嘴唇便离开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景,秦筝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她定定盯着离开的人,半晌没有说话。
等坐上马车,回了高瑾城给她安排的宅子时,少女心情才缓和了几分。
宅门上写了四个大字“鸿鹄凌云”,不知想到什么,她扑哧一笑,大步走了进去。
今日来接她的是胡灵,这阵子他可能要在宫内宫外办事了,高瑾城不放心其他人来管这宅子,更不放心秦筝一个人在此处住着,便把胡灵安排过来。
冬日天黑得快,新管家胡灵连忙请这娇人坐着,趁热上菜,伺候她用食。
又是南地地道的地方菜,除了这烦人的胡灵,秦筝吃得心满意足。
看着碗里又被人放进去的绿菜,秦筝挑起一根来在胡灵面前甩了甩。
“这玩意儿我吃够了,你别放进去了!”
胡灵躬身,一脸宽厚的笑意:“姑娘还是再多吃一点儿,这老奴回宫,还要向陛下禀报呢!”
她有些不在意的笑笑,只低头挑着那些菜道:“陛下不问,你就不说,等陛下问了,你再说。”
胡灵还是笑着:“这……”他没在说话,却暗自告诉秦筝这是不可能的。
没想到他还没说什么,秦筝却是大笑了起来,她抬头,眉眼弯弯,好不动人,只将那些蔬菜通通吃完。
“胡公公别担心,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罢了,陛下乃一国天子,我怎么敢让你欺骗他呢!”
她用筷子敲着那盘蔬菜,只道:“金安是北地,能在这个月份吃上份青菜的,都是富贵之家,也不知为了储藏这点青菜,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胡灵不晓得这养在深闺之中的女子要说什么,他也不回话,只低头继续听着。
“认识陛下时我还小,父亲离世,母亲再嫁,我连着几日都未曾吃饭,大桌大桌的佳肴都倒进了泔水桶。陛下知道了,便带我出了走了走,我们去了浔川。”
“那个时候,浔川闹了旱灾,百姓们没有粮食吃,只能吃地上的草根,树上的叶子,到了乡下,更害怕,百姓们……易子而食,他们吃得很满足,可我看得却是心惊胆战,差点连胆汁都吐出来了。陛下告诉我,有钱人家的人宁可将大鱼大肉全部倒掉,都不愿意施舍一点给南边的穷人,他问我,是不是要做那些有钱人?”
想到这儿,秦筝抚额,她摇了摇头,无奈道:“天知道,那个时候我才八岁,他讲的那些道理我哪懂,只是见那些人吃……我便觉着愧对父亲对我的教导。”
她随口笑了笑,只说:“也不知和你到底在讲些什么,这些话也只是随便说说,公公不要放在心上,只当我一时闲聊罢了!”
胡灵笑笑,说道:“小姐是心善之人,自然会想到要比常人多些!”
少女扬扬眉,却没有说话。
晚间,胡灵站在一旁,将秦筝的话一一告诉给了高瑾城,男人右手提笔,没注意上头的一滴黑墨浸入奏折,映出黑黑的一团来。
“她当真这么说?”
“确实如此!”
男人摇摇头,只低头写字,再不说话,他想着,她终究是长大了!
第13章
连着几日,秦筝都是一人在外住着,许是闵文做得好,徐家人也没来打扰她。
这几年大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一歇下来了,百姓们都生出些懒心来,更爱串门走动,闲话家常。贵族们亦是如此,茶会时时都在办着,好不热闹。
这两日雪停了,还出了几日的暖阳,众人可以卸下手里的暖炉,出来晒晒暖阳,便如今日懿德王妃下了贴子,请众人来王府新筑的小亭里喝两杯暖茶。虽说是喝暖茶,可是众人心知肚明,等开春后,金安城的富贵之家就该为适龄的子女安排婚嫁之事了,懿德王妃是想借此机会给大公子高赟相门好亲事呢!
高赟是懿德王妃的第一子,也是王府长子,若无什么差错的话,将来他是要被封为世子,待王爷百年后,接替王府之位呢!
众人眼红,盯紧了这个未来懿德王妃的位置,等收到王府的请帖时,都视如珍宝,早早就安排自家合适的姑娘选购衣饰,让王妃相中。
徐家也勉强算是金安城的高门之家,待收到王妃请贴时,徐夫人心内是一喜一忧。
流韵十六,也到了定亲的年纪了,便是王妃看不上她的身份,等茶宴那日将她带去给众夫人看看也好。
可是……可是秦筝这两日却一直住在王府里。
其实她是不愿秦筝总往那里跑的。一个姑娘家,即便是郡主邀请,可也怎么好时时住在别人家里呢!她心里不满,毕竟没有在自己身下长大,也没有个可靠的人教导她处事之道,比起流韵这样知书达理的人,她实在太没有分寸了。若再这样下去,王妃定会觉得徐家姑娘都是这般轻浮。
徐夫人叹了口气,她收好贴子,便坐着马车出门离开了。
今日下学,秦筝本想向以前一样坐车离开,只是才出了书院大门,就见徐管家过来,请她上车。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去了。
里头,徐夫人依旧摆出那脸和善的笑意出来,可这回,秦筝懒得敷衍,她只朝妇人点了点头,便面无表情地靠在榻上,再不说话,甚至连句母亲也没有叫出来。
半晌,车厢里无一人说话。
徐夫人撩开帘子,朝外看看,徐管家还站在书院门口,他在等着流韵,等了好一会儿,却始终不见她没有出来。
徐夫人状似无意道:“怎么还不见流韵?”
秦筝晓得她是在问自己,她略有些嘲讽地笑笑,道:“再等一会儿吧!毕竟不是小孩子了,要是让众人看到自己哭了,岂不是很丢脸!”
徐夫人歪头,不懂她的意思,只是她脸色有些不好了。
“什么意思?”
秦筝却没有再说了,她没有意思,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徐夫人皱眉想了想,觉着有些不妥,她欲下马车去看,流韵却回来了。
少女只低头上车,不叫人看见她的面容。徐夫人也没说什么,只抚摸着她的双手,一时间马车静寂,无人说话。
下了马车,徐夫人只摆头,交待秦筝让她先回青竹阁等待片刻,话说完,便拉着徐流韵的手离开了。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秦筝挠了挠尚在发痒的红掌心,只甩了个白眼便回了青竹阁。
徐夫人带流韵去了后院,只拉着她在小亭坐着,奴仆们先就给每个石凳垫上软垫,又捧了暖炉交到二人手中。
只有二人时,流韵的头更低了,她的肩头在慢慢抖动着,越来越快,低泣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她扑在徐夫人肩上,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