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致远年纪大了,又久经商场的尔虞我诈,看事情通透了然,这些话从未有人对沈荧说过,她读过不少书,却对人情世故了解太少,他方才说的让她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陷入深思,可转念想到贺毅轩对自己的报复,差点害自己丢了性命,她又迟疑了,若再将自己置入险境,怕是爹,老陈头他们说什么也不会再让自己踏进衙门一步了。
“单掌柜,其实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她还不到十七岁,她也会怕。
单致远似是看透了她的担忧,道:“因为涉及到官家子弟,状书会直接递到都察院去,无人知道撰书之人是何身份,我也绝不会透露有关你的分毫,你大可不必担心被报复。”
“直接送到都察院去吗?”想到那些大人威严肃杀的脸色,沈荧很慌张:“可是,我怕我写不好,我任职还不到一个月……”
单致远笑了:“要的就是你涉世未深,率直敢言的文笔,你只管写,剩下的都不用担心,写好之后,我会付你一笔丰厚酬劳。”
陈休结束一天的糙练,满身疲惫的回到家中,三花猫从屋檐上跳下来亲昵地蹭着他的裤脚。
正要回房,忽然发现院子似乎比离开时干净不少,他转而去到隔壁院里,推开门的瞬间就闻到了浓郁的烤肉香味。
“有人来过?”
一名年纪稍大的孩子道:“阿荧姐姐来过!给我们带了肉吃!”
陈休胸口蓦然一暖,神情松懈下来,点点头正要走,忽听到身后补了一句。
“云芝姐姐也来过……”
脑子瞬间轰的一声,他单手扶住门框,险些站不稳,另一只手则无语的扶上额头。
四个月没有露面,还以为她是想开了呢。
好巧不巧今天来了,还偏偏跟阿荧撞上,不知道有没有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阿荧冷笑.jpg:我还没过门,婢妾都安排上了是吧?
第17章 笑怒
沈荧应了单致远的案子,因为案情涉及较大,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格外用心地应对,幸好这几日也无人找她写状书,让她有时间专心研究符合此案的律法和以往案例。
乱七八糟的卷宗堆了一桌子,沈荧皱着眉翻翻这本,抄一点,再随手抄起另一本,翻看后划掉了磨痕未干的上一句,凡是有用的,都被她誊了下来,比一遍遍的翻阅要节省时间。
萧腾云等几个捕快站在门口远远看着,谁也不敢上前打扰。
沈荧这样的状态已经维持了三天之久,明眼人一看便知她接下了一个了不得的大案子,可谁都没上去问,大家都知道她接有接的道理,一旦接了,就会认真去做,更不会反悔。
早晨上值,下午下值后回家,按部就班,毫无异常。
萧腾云再一次将她的近况告诉陈休时,陈休表面淡定喝酒,心里却有点按耐不住了,隔天便去了衙门。
彼时沈荧刚有些思路,奋笔疾书在纸上写的飞快,一旁已经叠了厚厚一摞草稿,门帘被掀起起,她仅抬头看了一眼来人,便埋头继续写自己的,神态毫无波澜。
陈休知道她赌气为哪般,竟是连那声陈教头都不叫了。
陈休心中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姑娘就这么不相信自己吗?转念一想,这还是阿荧第一次跟自己赌气,反倒生出几分亲切,若是这种时候她还能心平气和的叫自己一声陈教头,那他才应该头疼了。
“阿荧。”
多日未见,这一声轻唤,直接令她笔尖一颤,一滴浓墨落到纸上,她本打定主意再也不理他,可这时候他就站在不远处叫她,让她忽然倍感委屈,他怎么还有脸来找她,叫她呢?
在老陈头这么强势的人面前,她只有软弱的份。
沈荧仍是未应,却放下笔将头转向了一侧不去看他。
陈休轻笑着走到她身后,伸手撩起她的一缕头发在指尖捻拨,“你见过傅云芝了,她对你说了什么?”
“你怕她对我说什么,她就对我说了什么。”沈荧赌气道。
“我跟她之间什么也没有。”陈休从没觉得自己这么有耐心过,继续低声道:“我之前看她身世可怜,确实对她有过帮助,但从未要求过她任何回报,也不会接受她任何形式的报答……”
“你不要求,不接受,所以你也不抗拒,不面对,心安理得的享受她为你做的一切,你希望她能自己明白,可她却是越陷越深了……陈教头,云芝姐姐很可怜,你若心存善念想帮她,不如就遂了她的愿呢……”
陈休听到这话顿时心如刀绞,火气噌一下就冒了上来,他双手撑在桌上,眼中迸发出无尽怒火,似乎要将她吞噬殆尽:“你,再说一遍?”
沈荧这是第一次看到老陈头真正发火,更可怕的是还是对着她发的,她从小到大虽没少被嘲讽谩骂,可从没承受过这种滔天怒火,当即怔怔的看着他,一动也不敢动,良久后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在衣襟上融开一朵水花。
“你若心存善念想帮她,不如就……”沈荧不想认怂,一开口声音都在哽咽着打颤。
陈休没等她说完,一拳重砸在桌面上,只听喀嚓一声脆响,堆满卷宗的桌案缓缓裂成了两半,桌上的纸张书籍倾落一地,笔墨四散,满目狼藉。
沈荧又害怕又委屈,索性捂着嘴抽泣不止,眼泪更是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落,将陈休的心砸出一个个深不见底的坑。
他上前一步,踩在那些宣纸书卷上,伸手抚去了沈荧脸上的泪珠,蹲在她身前,怒极反笑:“阿荧,我都快三十了,你当我是个女人就喜欢呢?你记住了,老子只喜欢你一个,别忘了咱们是有婚约的,你若再敢说那种话,就别怪你老陈头……振、夫、纲了。”
沈荧听完连哭都吓得止住了,只是怔怔盯着此刻半蹲在自己身前的男人,陈休身材高大挺拔,与他在一起时她从来都是仰头看他,今日终于俯视了他一回,她看着眼前男人俊美漂亮的五官,丝毫不见仰视时的坚毅漠寒,这让她感到陌生,就像他刚刚在她面前表现的那样陌生。
她不敢相信刚刚那通话会从陈休嘴里说出来,这还是她认识那个老陈头吗?
愣神之际,萧腾云为首的几名衙役匆匆忙忙闯了进来。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众人见到这骇人一幕,皆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也没冒然上前。
沈荧回过神来,求救般的看了萧腾云一眼,整个身子都是软的:“这人……这人公然在衙门行凶……毁坏公物……阻挠办案……不抓起来吗?”
在衙门当差这么多天,基本的律法她还是知道的,她此时不想跟现在的老陈头多待一刻,她怕他再发疯,将方才那一拳砸到自己身上,看来爹说的没错,老陈头真是太可怕了……
“呃……”沈荧说的有道理,几人不得不上前,本意想好言好语将老陈头劝走,奈何“陈教头”三个字刚说出口,陈休却头也不回:“滚。”
几人对视一眼,默契的转身便走。
沈荧目瞪口呆,这里可是衙门,他们可是衙役啊!怎能因为老陈头一个字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呢?她是老陈头的未婚妻,就不需要被保护了吗?
“萧捕头!”沈荧带着哭腔就要追上去,还没跑出两步就被陈休一把扣住手腕,轻松向后一带,继而落入一结实的怀抱中。
身后人轻声一笑:“就这么想把你老陈头关牢里?”
“你放开我……”沈荧脸一红,嘴上仍不饶,奈何怎么也挣不出那双有力的臂膀,“你再不松手,我就……我就要叫了!”
“叫什么?”陈休好奇问道。
“我就叫……你非礼我!”沈荧回答的一本正经。
“噢……”陈休都被她逗笑了,在她耳边戏谑道:“那就叫吧,不过我保证你要是这么叫,他们更不敢进来了……我教你一招,下次若遇到这种情况,你不能叫非礼,你要叫,走水了,快来人救火。”
沈荧耳根发烫,心中的委屈更浓了,明明是他做的不对,凭什么还敢这么对自己说教,几天不见,老陈头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陈教头,你怎么能……这么欺负我。”沈荧声音又是一阵哽咽,顷刻间便红了眼眶。
陈休也觉得自己做的实在过分,从她说出那句话将他彻底激怒后,他便如同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沈荧还是个小姑娘呢,自己犯得着跟她发这么大火吗?
“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我会跟傅云芝说清楚……阿荧,别气了。”陈休说完,似是在她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摸着像两把钥匙,“以后除了你,谁都不让进来。”
手心的两把钥匙如烙铁般发烫,沈荧从没被人这么哄过,还是被大家都惧怕的陈教头温声软语的哄,当下心中便不气了,小声说:“到底是谁气啊,把桌子都砸烂了……”
沈荧说完便蹲下身收拾起书卷纸张,陈休也弯腰帮忙,他识字不多,也看不懂沈荧写的是什么,但凭她这几日的用心程度,他猜测这案子一定不一般。
“你这几天都在忙什么?”
沈荧一顿,犹豫了会决定不告诉他,毕竟此案事关重大,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若是老陈头知道了,说不定还要阻止她,她可不想再见识他的脾气了。
“没什么,一件普通的案子罢了,是我学的不精,需要查很多资料才能写好。”
陈休没再问,眼中却笼上一层浅霾。
不愿说就算了,偏还要骗他,她自以为演技精湛,能瞒过一个大她十岁,且心悦于她的男人。
下午,新桌子送了过来,沈荧却没了上值的心思,单手托腮凝视着手心的钥匙看的出神。
不一会,单致远来了,二人聊了许多与案情有关的细节,包括届时可以伴随出庭的人证,可以尽力获取的物证,等一切能证明殷浮有罪的证据等,沈荧边听边记,时不时蹙眉细想,那副认真样子令单致远都看的出神。
“让我进去,我要见沈姑娘!”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程虎几个大概想到了上次的韦掌柜,以为是又一个遇到冤情来找沈荧写状纸的,这次也没怎么认真拦,傅云芝就这么哭的梨花带雨的扑到了沈荧面前。
她自从魔窟被救出后,陈休看她可怜,给了她些盘缠,原本想让她远走他乡,可她偏选择留在云霄镇,还被好心的纺婆收留做女工,往年她数次示好均是得不到回应,她自然也知道陈休家的院门并不是特意为她开的,可每次她踏进去,闻到属于他的气息,都感到无比满足,那里也是她感到绝望时唯一的慰藉。
可方才陈休却找到她,说了令她无比心碎的话。
她想到了沈荧,他名义上的,比他小十岁的未婚妻子,一定是她对他说了什么,才让他突然要跟自己彻底断绝关系,斩断那最后一丝羁连。
“沈姑娘……我上次说的很清楚了,我不求他给予我任何东西,我只想待在他身边,这都不可以吗?我以后一样会伺候你的啊,我会帮你洗衣裳,做饭,我求求你不要赶走我!”傅云芝的状态宛如癫狂,双目通红,神情憔悴,与初见时大不相同,可想而知受到了怎样的刺激。
沈荧没想到她会找到这来,当即愕然,她句句悲戚,可怜十足,却不是为她。
她也不敢再做老陈头的主,谁知道他要怎样振夫纲呢?
“傅姑娘,我们都该有自己的生活,陈教头对你如何,与我无关。”
“你撒谎,一定是你跟他说了什么,不然他怎会突然要跟我恩断义绝,再不来往!”似乎是又想到陈休说完毅然转身的背影,她不禁双手掩面痛哭,继而悲戚的抬头看了她一眼,道:“既然他觉得这样好,那就这样吧……劳烦你给陈教头带句话,就说,云芝今后不会再打扰他了……”
沈荧听到最后一句便觉得不对,果然,话音刚落,只见她猛然转身,发狠般的朝着门口伫立的红漆柱子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沈荧:老陈头生气好可怕TAT……
老陈头:反了你了,还想叫人抓我,这顿惩罚先攒着,咱成了亲屋里慢慢算~
第18章 功臣
就在傅云芝即将撞到柱子上时,始终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单致远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拦了下来。
寻死不能,傅云芝泪流满面,同时又倍感羞愧,索性坐在地上掩面大哭起来。
单致远一脸有趣的表情,沈荧则还没从刚刚的情景中回过神来,神情惘然,刚刚傅云芝冲向柱子时她觉得自己心跳都要停滞了,她不怕血,却也没见过活生生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撞死。
“怎么了?这又怎么了?”程虎几个在外边听到不对劲,又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看看神情各异的三人,一脸摸不着头脑。
“这女子悲伤过度,有自尽的意图,劳烦各位官爷将她送医。”单致远摇着扇子从容不迫,丝毫没被方才的场面吓到,沈荧都不禁暗暗敬佩起来。
程虎几个很快将傅云芝带走了,安静许久后,沈荧总算回过神来,朝单致远一拜:“多谢单掌柜出手相助。”
“无事。”单致远看着她笑问道:“那位陈教头,可是沈姑娘的未婚夫婿?”
沈荧脸一红,没有回答。
“能让她以死明志,想必那位陈教头定是十分优秀了。”单致远叹道。
沈荧不想跟单致远聊这种事,便将话题转移,提笔熏好墨水后抬头道:“单掌柜,咱们继续探讨案情可好,你方才说需在其它商户那取得的物证,可有把握一定拿到?”
单致远又摇起扇子:“在下自当尽力为之。”
傅云芝被带走两个时辰后,得到消息的陈休匆忙赶了过来。
他知道傅云芝性格极端,平时温良面善,但一旦受到刺激,便会抑制不住的情绪失控,这也是他不愿与她过多交集的原因,既然沈荧提了,他便不能再跟她这么纠缠下去,不过是说了些重话,谁知道她竟伤心欲绝的跑来衙门要撞死在沈荧面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