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荧听到这声倒是笑了, 她戏谑的看过来,那眼神仿佛在说“不装了?”。
“王爷刚刚叫我什么?”
傅玉衡:“我听闻你自打进了府便沉默寡言,既不享受荣华富贵,也不迎合讨好郡主,他们都说你是呆子,起初本王还不信,今日看来,倒是真的,呆。”
“或许是吧。”沈荧放下书卷起身,走到傅玉衡身边:“我陪王爷散散步可好?”
他之前温声细语,谦逊有礼,她冷若冰霜,视若无睹,偏惹怒了他叫出一声呆子后,反让她主动了。
傅玉衡为此感到惊奇。
二人沿着湖边慢悠悠地走,赏了一路的荷花。
沈荧知道傅玉衡对自己的心思,打在藏书阁初遇,看到他盯自己的眼神便了然,他的桃花眼跟老陈头不一样,含情脉脉,藏着万千蜜语甜言诱人深陷,而老陈头的眼神却像深不见底的幽潭,漆黑深邃,仿佛要将每个逾界之人吞噬殆尽。
偏她宁愿沉浸在后者的沼泽中。
不过,她倒也愿意同傅玉衡说说话。
“你不喜欢这里?”傅玉衡侧头问她。
“谈不上喜不喜欢,世间万物归宿不同,只是我不属于这里。”沈荧抬头望向远方,流苏终于跟着她的动作摇了几下。
傅玉衡看着她清致的侧颜,心中大致明了:“你有所念之人,是吗?”
“是。”
“为何不去寻他?”
“我如今站在这,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他。”
沈荧说出这句话时眼神坚定,似乎浑身充满了力量,傅玉衡忽然就羡慕起那个能成为她信念的人,让她甘愿收敛羽翼,耐心地等待重逢的时刻。
可怜他活二十岁,都没能遇到这么个人,应该也不会成为别人心中的那种人。
傅玉衡一直没说话,二人并排走了一会儿,沈荧忽然看他道:“七王爷,我入府以来,从没对人说过这些话。”
傅玉衡眼皮一抬:“所以呢?”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
沈荧道:“我被我娘软禁在这里,连封信都送不出去,你能不能帮我……”
“呆子。”傅玉衡忽然停住,将手搭在额头上苦笑:“你是不是太过分了点,不喜欢本王就算了,居然还让本王帮忙搭鹊桥,杀人诛心吗?”
沈荧声音一黯:“那么这个忙,王爷是不肯帮了。”
傅玉衡正了正衣领,“不帮,本王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话已至此,无需再言。
二人沉默无数地在园子里继续走,谁都没提离开,沈荧低头沉思,傅玉衡就摇着扇子跟在她后头。
忽然,不远处一矮房里传来丫鬟地阵阵尖叫,随之而来的还有各种食材的味道,沈荧回过神一瞧,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水云居的后厨。
每天呈在她面前的鱼翅燕羹,茶水糕点,一日三餐,均是出自这里,据说厨子比宫里的还好。
丫鬟们叫那么惨是有原因的,因为下人疏忽忘了锁笼子,数十支体型健壮的公鸡纷纷跑了出来,站在后厨各处伸长脖子瞪直眼睛耀武扬威,有几个想捉的均是被叨伤了手,鲜血飕飕往外流。
如此惨状傅玉衡都被吓了一跳,已经有府中侍卫鱼贯涌入开始捉鸡,场面一度混乱。
“王爷,小姐,此物太过凶猛,属下还是先护送您二人离开吧!”
傅玉衡正要应下,忽然一只鸡从二人头顶的树梢一跃而下,正巧落在身边的石头上,此刻看二人的眼神充满敌意,那尖尖的嘴似乎下一刻就要叨过来。
“小心!”傅玉衡下意识伸手为沈荧遮挡。
沈荧则不紧不慢地上前两步,跟那只鸡对视了一会儿,然后趁其不备伸手一把揪住其双翅,淡定的拎它进了厨房。
单手将鸡头压在案板上,另一只手拎起一把刀,手起刀落,那鸡瞬间就没了气,眼睛依然瞪的很圆。
拾起抹布擦擦手上的血迹,沈荧声音平稳:“晚上就吃它吧。”
站在门外目睹了这一切的傅玉衡愣了愣,随即鼓起掌来:“厉害,厉害啊!”
有手段,有胆量,这才是真正的沈荧,屠夫家的女儿。
傅玉衡晚上就留在水云居吃饭,同沈荧一起坐在林曦月两侧,桌上有那只被沈荧杀掉的鸡,此刻被烤的焦香流油。
府中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至少对林曦月来说是的,左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右边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小王爷,他们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聊天说笑,就连沈荧表情都柔和了不少,虽不接话,只是浅笑,也让林曦月觉得安心。
接下来的几个月,傅玉衡在府中出入的愈发频繁,沈荧已经习惯了他的突然出现,甚至可以做到不起身行礼,坦然无视了。
她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傅玉衡再怎样是他自己的事,不过她还是对他的持之以恒表示钦佩,同时也由衷的感激他,给她原本乏味的生活增添了几分趣味。
拜他所赐,林曦月逐渐放松了对她的监视,偶尔傅玉衡有邀,还许她出门赏玩散心,即使明里暗里跟着不少人,但只要离开水云居,沈荧就觉得无比轻松。
好几次她同傅玉衡一同出游,都被百姓认了出来,久而久之,京城便起了风声,说七王爷大婚在即,未来的七王妃是辉月郡主的独女,端庄,也漂亮。
三天后恰逢太后七十寿诞,为讨太后欢心,皇上特备烟火会邀万民共赏,有不少外地人专程赶来,京城一时热闹非凡,处处张灯结彩,庆祝这太平盛世。
傅玉衡作为皇亲国戚,本要同其他王爷一般陪在母后身边的,可他却定了欣赏烟火最佳的紫云阁,邀辉月郡主与沈荧登台共商。
当天沈荧依林曦月的意思,打扮的很好看,朱红罗裙,紫金披肩,金步摇随着她平稳的步伐微颤,她神情淡漠,坦然迎着众人赞叹的目光不动声色的行走。
傅玉衡站在前方不远处含笑看着她,等她走到身边才与她并肩而行,二人看上去异常般配,宛若佳偶天成。
沈荧的心莫名其妙跳的很快,她停下脚步环视四周,除了围观赞美她的百姓,并无异样。
烟火会也是壮观美丽,太后看的心花怒放,赏了不少东西下去,每个人都欢欣雀跃。
林曦月本想让二人独处,便寻了个由头找那些诰命夫人说话,她离开后没一会儿,傅玉衡也被随从叫走,说太后要召见她的儿子们。
沈荧在阁楼上站了一会儿,明明该是热闹喧嚣的场景,她却很是孤寂,她身后跟着很多人,可安静的又仿佛只有她一人。
她离开了阁楼。
七名随从和丫鬟不近不远的跟着她,她的金步摇以及紫金披风太过明显,一看就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加之相貌出众,气质脱俗,不少人仅是看她一眼便行了个礼。
沈荧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在街对面的茶馆里。
他们穿着白色衣裳坐在一处,似乎刚刚赏完烟火,是景玄堂的弟子,其中一个梳着高马尾的姑娘她认得,是谢总教头的女儿谢灵灵。
焰火自夜幕猝不及防的绽开,整条街都亮了一瞬,借着这一瞬的光,她忽见谢灵灵对面还坐着一穿着黑色单衣,戴着斗笠的男人,可惜背对着街道,令她无法看清容颜。
沈荧呼吸一滞,忽然快步朝着那茶馆跑去,谢灵灵看了她一眼,似是默不作声的跟黑衣男子说了什么,只见他背影一僵,握茶杯的手因用力而关节分明。
一辆游街的花车拦住了她的去路,也挡住了她的视线,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到茶馆,方才看到的那处座位已是空无一人了。
她站在黑衣人方才坐过的椅子旁边,只见桌上的茶水丝毫未动,还在袅袅冒着热气。
正发呆之际,肩膀被人轻拍了下。
傅玉衡面带笑意地看着她:“怎么自己跑这来了?三哥从西域弄了些新鲜玩意,一起去看看?”
第39章 [VIP] 远游
烟火会结束, 街道上一片狼藉。
天刚蒙蒙亮时,陈休策马离京。
先前他在武场就听到了有关沈荧和七王爷的种种传闻,可是他不愿相信, 偏要亲自来看。
谢灵灵怕他冲动做出什么事来, 带了很多人跟着他,心想着也许他看到那一幕后就会死心。
上次陈休陪着沈荧进京,她们二人是聊过的,所以今日的局面对谢灵灵来说一点都不意外, 他们本就不般配, 沈荧美貌善良,如今又得了个尊贵身份,本就当寻个同她地位相当的夫君。
“陵安, 她不欠你的,她救了你,是我们欠她的。”谢灵灵如是劝道。
陈休想, 如果自己能死在牢狱中就好了,最起码生命结束的前一刻, 阿荧还是属于他的。
那日烟火会,他混迹于人群之中, 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本就生得美, 清致又恬静, 再贵气的裙子也难掩那与生俱来的通透气质, 就像一块无暇碧玉镶在金子上, 沉静的令人看一眼便能被深深吸引。
她身边的男子一定就是这样被她吸引的,他们走的很近, 他总是含笑看她,同她说话, 虽然她很少开口,嘴角却也是微微上扬的,焰火在她眸中绽开,映出了整座皇城的影子。
她已经不再是那座小镇里的阿荧了。
回到云霄镇上,陈休继续就任麒麟武场的武教头,训了一批又一批的捕快镖师,只是身边人都能发现,他比以前更沉默了,他的眼睛就像一摊死水,泛不起任何波澜。
空闲时他会待在杨柳巷的小院儿盯着早已凋谢的茉莉花枝发怔,三花猫跑过来蹭他的裤脚,却未得到他任何回应,只好在他身边蜷曲着,打个哈欠睡下。
小镇对他来说忽然变得陌生。
之前沈荧问他为何选择留在这里,他的回答是这里有对他很重要的人。
现在那个很重要的人已经不在了,若说从前还能不经意的同她偶遇,现在这里连一点她的气息都没有了。
血海深仇已报,至爱之人也已离开,放眼望去,周遭一切都陌生的不像话,简直不像他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
他再一次无家可归。
入夜,街道人迹罕至,小酒馆也收起最后一盏灯笼准备打烊了。
这时,一黑衣人影大步迈入,寻了靠门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小二瞬间睡意全无,讨好地迎了上去:“陈教头,这么晚还来喝酒啊!”
陈休一言不发,手一扬,示意小二上酒。
接着,小二就往柜台后一坐,托腮盯着陈休的背影愣起神来。
自打陈教头回来,似乎跟变了个人似的,经常半夜独自跑过来喝酒,好几次他都睡着了,一醒看见酒钱放在桌子上,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他知道,陈教头准是心里有事、
例如这次,他正趴在柜台上睡着昏昏沉沉,忽然听到一声低沉隐忍的哽咽。
他迷茫的抬头,看见桌上酒坛子东倒西歪的,陈教头双手捂着脸,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透过烛光隐隐能看到自指缝间渗出的水迹。
接着他注意到陈教头身侧放着的一个包裹,包裹很扁,看上去很轻,可就是有种浪迹天涯的苍凉感。
临近年末,东陵下了一场雪。
沈荧在水云居待的乖巧,林曦月对其宠爱有加,每次出门必将她带在身边。
她喜欢听别人夸赞她,她的女儿漂亮高贵,气质傲人,就连公主都比不过她。
长达两年的懂事和顺从,沈荧从林曦月那争取到了一次回家探亲的机会。
她已经很久没回云霄镇去了。
很多随从同她一起回去,负责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她没有拒绝,只是掀开帘子望着洋洋洒洒地大雪出神。
踏进云霄镇的那一刻,她只觉得陌生又熟悉,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她,在他们眼里,她不再是昔日那个饱受非议的屠夫家的女儿,而是一位自京中远道而来的贵人小姐。
沈荧并没有马上回家,她径直去了麒麟武场。
年关将至,武场已经放假,只留了几个弟子值守,程墨指挥他们将兵器搬到库房里去,雪花在他肩上覆了厚厚一层,冻得他直搓手哈气,接着无意往门口一瞥,不动了。
门口立着一位女子,肩上披着一条红色的狐裘,上边已然落了些雪,她孤身站在雪中朝里往,就像一枝红梅绽地寂静无声。
程墨盯着那清致恬静的脸神情恍惚,忽然就想起她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