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开口,好像一个负心汉。“她忍俊不禁地说。
气氛被一下子打乱,虞子野也笑了。他说:“那我岂不是要再加上一句谢谢你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照顾?”
蔺北有些不雅地翻了个白眼:“连你都变得这么会调侃人了?”
不知这句话触动了虞子野的那根心弦,他脸上的笑慢慢地淡下来,但仍保留一丝温和的笑意。他说:“蔺北,我得走了。”
“哦。走吧。”蔺北的语气倒是很平常,只是说完这句话,她顿了顿,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沉思了一下回答:“总会吧。”
蔺北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回答:“……你就不能说个稍微近些的时间?”
虞子野无辜:“你说不让我调侃人的啊。”
蔺北:“……”
片刻的无语之后,她知道这是虞子野在故意营造氛围,因为这样离别的时候,就会少些话说。
话若不说出来,就可以憋在心里。
若是开了头,就如同失了闸的水车,连眼泪都连同着倾泻下来。
她说:“不管如何,早点回来。”
虞子野望着她,只觉得丝丝悲伤开始盘绕在心头。从流浪到这里开始,从带了那个烙印开始,他便知道再难离开此处,回到那个京中是非之地。可如今终于离开,可为何又会不舍?
可即使不舍又有什么办法?身负烙印的岁月里,有多不甘心,有多么惶恐,他都历历在目。如今这最后离别前的点点悲伤和不舍,又有何妨?
他想,他只是待在这里太久了。
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又长长地呼出,仿佛这口气会到肚子里变成一阵风,风越大,就会将刚才的烦恼吹走。
呼出去了,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只看向眼前。
岁月这么多年,眼前的姑娘依稀还是往日的模样,面目清晰。
就这样吧。
保留着最后一丝的……清晰。
第32章
虞子野离开的时候,蔺北没有去送。
正如他们两个都明知的那样,离别是搬动水闸最锋利的石头,顷刻之间就会让人松开心房。
虞子野深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便趁着连清晨还未消散的月光,悄然上路。
特意瞒过了蔺北。
待他离开之后,蔺北在房间里发现了一封信。
没有署名。
她打开信,信上这样写着:
蔺北,我走了,没有按照原本约定的日子。
我想你看到信的时候可能会奇怪,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不过没关系。人生这么多第一次,有一些用在你的身上,我会很高兴。
我想你可能会问我到底去干嘛?其实这原本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坚定的目标,已成了夜不能寐时的习惯。我幼时家境不错,锦衣华服的不在话下,只后来家道中落,它在我心里,在每一次饥寒交迫之时都像是一道梦。
可就像梦境一般,渐渐的,我无法确切地说出我何时进过,又何时走出它。我只知道,自己曾经是去那里的。
你这阵子说你在找桃花鱼,我却突然有些悲伤,因为我知道所谓的桃花源记,其实不正是进过,出过,却最终只是记得是去过那里的吗?
原来到处都是这样。
我曾开玩笑问你是否还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见面,你说忘了,那应该是个很平常的日子,平淡而来然后不经意。
我觉得这样很好,所以离开的时候也应该是这么一天。
只希望你还记得,有一个我曾经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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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青容自从正式接到天生桥佛像修凿的工作之后,每日便趁着清晨和傍晚去。按照他的说话,既然那里是第一缕阳光照耀的地方,他自然要是去看看的。
这一日,蔺北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谢青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蔺北以为是因为她回来晚了,主动说道:“你饿了嘛?我去给你做饭。”
谢青容点了点头,但同时制止了蔺北想要去厨房的动作:“你今日怎么又回来的这么晚?”
“原来是想继续和柳叶一起去找桃花鱼。”
“那,找到没有?”
蔺北摇摇头:“没有。”她看谢青容脸色有所思,以为他是觉得这是只是在浪费时间,所以主动说道:“你放心吧,以后,我……应该不会去找了。”
谢青容诧异她怎么突然变了态度,问道:“为何?”
她有些遗憾地说:“也许这里并没有什么桃花鱼啊。
”
那桃花鱼应该是生于桃花源中,而非这南山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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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里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日子继续无聊地过下去。
春日慢慢回暖,大地逐渐泛绿,蔺北将柳叶给她的那个花花绿绿小罐子里面装上土,然后从花圃里面移栽了几朵水仙放进去。
正小心翼翼地将水仙房间罐口里的蔺北察觉到谢青容竟然直接舀着土对着花倒下去,如同倒水一般,不由惊呼:“你干嘛?”
谢青容看她将小罐子拿走,一手捏着花茎,小心地将土碾碎之后,才抓起小小的一把,小心地对着根撒下去。
他不由地感慨:“这种事情看别人做果真是享受啊!”
“就是自己做起来不是很美好吧?”
“你猜对了!”谢青容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重新跌坐在那个小板凳上。天气好,阳光照的人很温暖,连懒猫都“喵呜”了一声,朝着他脚边蹭着。
谢青容亲昵地摸了摸它的脸,却故意对着蔺北说:“瞧这小脸胖的。”
蔺北此时的动作刚好做完,将小罐子放下,看他一眼,嘴角微撇,又看向小猫,摇摇头:“猫可真是个奇怪的动物。”
“怎么讲?”
蔺北左脚旁正是挖出来的土,零散着有几块小小的石头,蔺北将碎土连着小石子揉成小汤圆的模样,放在猫的前面,又摸摸它的头,就见刚才还十分慵懒的猫此刻突然来了兴致,其中一只小爪子快速地“pia”了一下有些硬硬的“团子”,随后两个毛茸茸的小爪子又试探性地推了推小团子。
见小团子动了动,它似乎立马兴奋了,立即站起来,左右两只小爪子推来追去。
谢青容养了这么久的猫,却从来没有看它这样过,看它追赶着推着不亦乐乎。
看起来十分滑稽。
蔺北只所以知道这只猫的特性,还是有一次做小丸子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一个,一时没有发现。等发现的时候就见到这只懒猫推着这个“胖乎乎的敌人”你来我去,玩得欢快至极。
谢青容了然地点点头,看了看猫,突然问道:“你前几日如何了?”
蔺北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谢青容轻笑了一声,一副“你瞒不了我”的表情说道:“最后一次去找桃花鱼那天。”
十多个小罐子已经被重新栽种上了小小的花卉,只等未来某一刻继续进一步生长。蔺北低头伺弄着这些,有些沉沉地“哦”了一声,回复道:“没怎么啊?只是一直找不到,所以不想找了。”
谢青容脸上的浅笑收起,带着几分温润看着她,轻松地靠在身后的松树上,说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蔺北便只好将自己在刘偶书家遇到的事情说给他听,只不过隐去了那小孩真正的身世。
蔺北说完之后,连谢青容都陷入沉默,半晌他恢复常态,只微微侧脸逗弄着小猫,蔺北看不清他的神色。
低了低头,她轻声说道:“七叔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又要照顾阿宝,着实有几分困难啊。”
温暖的阳光洒在肩上,蔺北听到谢青容轻笑一声,她顺着声音看去,不知何时谢青容拿起了一块有些尖锐的石头,弯着腰,在地上写着。
她看去。
在他最后一笔收去时,他望着自己写的字说道:“贫者,分财而少;穷者,却让人不得不弯起腰来,成为苦“力”。他是贫,而非穷困。”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
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可“不平处”太多了,心中的刀磨得越厉害,便滴着血,对着这个世界沉默着抵抗。
再这样下去,这种沉默的反抗还能坚持多久?
蔺北看着蔚蓝的天空,刺眼的太阳让她有点睁不开眼睛,她半眯着,带着点憧憬:“要是这世上大家都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和和美美就好了。”
她说完察觉谢青容看了她一眼,蔺北笑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谢青容顿了下,还是说道:“之前我偶然看见虞子野身上有“囚”的烙印。”
蔺北一怔,但看到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心微微放下了点。
他在地上写上“囚”这个字:“囚这个字有意思,和“困”有异曲同工之妙。”
若让一个人停止生长,也许是他曾伸展枝叶到了自己的框外,觉得“心似桃花源,何处不是水云间”,要么就是他困窘于自己的框内,只能选择蜷缩于一角。
奇异的矛盾,却又融合。
蔺北没想到他竟然会突然说这个,顿了顿,还是点点头:“我知道,我……曾经看到过。”
空气中安静了片刻,然后谢青容的声音响起:“他家以前算是望族,世代为将,只不过后来得罪了人所以才被流放。”
为将?虞?
蔺北的脑海中电光一闪,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难道是那位打败了西北流寇的虞征将军的后代?”
谢青容点点头。
蔺北大喜。
前朝皇帝荒淫无度,引得三大家族共同举兵反击,虞家便是其一,世代为将。而蔺北之所以知道虞性将军是因为她小时曾跟随父亲在西北流浪过,路遇流寇,险些丧命,恰好当时碰到虞家军出征,打得那流寇落荒而逃,他们这才逃出来。
只是可惜,那时因父亲突发疾病,所以未能领略到将军的风采。
谢青容点点头:“对,前朝荒诞,秦谢虞三家合力反击,其中秦家掌财,谢家参政,虞家有军,三家合力,才建立这新朝。只可惜,最终秦家赢了这天下,可却还是如此动荡。”
秦家得了天下已经接近十五载了,当年胸怀壮志,有勇有谋的秦家家主在皇位上没有待上几年,就突然地去了,留下了一堆烂摊子。
现下继承帝位的,是那位借助母家力量上位的二皇子,眼下正预备着拔除王权权杖上的刺。
蔺北对“三家夺帝”的事情有所耳闻,毕竟是改朝换代的事情,但倒是也了解不多。不过……谢家……
她看着谢青容有几分感慨的侧面,半开玩笑地说道:“原来我身边竟有如此大的人物……”蔺北心里有点小小的疑惑,这样的人,怎么会和父亲有关系呢?
还有,他说的那个赐名的人,是爹爹吗?
第33章 [VIP] 第 33 章
谢青容叹了一口气:“你记得我告诉你, 我原本只是一个孤儿,被我师父赐了名。他当时就看到我在树上以树覆面,就随意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所以我这个谢, 不是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谢,而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谢。”
蔺北几分不相信地看着他:“是吗?”
“那当然。”他理所应当地说。
蔺北继续追问:“那恬玉呢?”
“恬……等等。”他顿了下,突然笑了, 看着蔺北, 有些打趣地悠悠问道:“你何时这么刨根问底了。”
蔺北微微比着双眼,迎面温暖的阳光,感受着那只追着团子的猫此刻不甘寂寞地从她的腿一侧而过, 清灵轻快地说到底:“可能是因为近日种了太多花吧!”
谢青容“咳”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应该是用拳头掩住了嘴, 蔺北没看他,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何而笑。
“她也不是这三姓之人, 只是她夫家倒是师承谢家而已,只不过啊……”
“只不过什么?”
“谢家除了我这个中途赐姓的, 早已无人了。”
“无人?”
“谢家本就人丁稀薄, 是强弩之末。再加上当年谢家长公子便早早被钦定为前朝最受宠爱的溶月公主的驸马, 原想与其他两家里应外合, 不想被识破, 被手刃于朝堂之上。”
“……手刃于朝堂之上”蔺北喃喃。
潜入皇朝内部,里应外合……的政治卧底。
秦家掌财, 谢家参政,虞家有军……当年三足相立, 如今却互相残杀。
蔺北突然想起虞子野快要离开的时候说的话。
蔺北那时说:“初见你面时未曾有过期待,和你分别时也不想要有留恋。不期而遇,不期而别。”
“好。”他迟疑了一下,也点点头,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你是何时发现我身上的囚印的?”
蔺北看了他一眼,并没有选择骗他:“一开始。”
“那为什么不害怕,不报官?”
蔺北被他的表情弄笑了,扑哧一声:“我害怕,报官了啊!”
她故意逗他:“又不是时时刻刻说出来才是害怕,我连忙找了个新住处,就是因为我害怕;至于报官……”她的下巴示意了一下前厅的方向,那里有谢青容:“所以我来找他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