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谢青容正襟危坐,好整以暇地点点头,作了个揖:“小的确实之前惹过大人生气,实在该罚该罚,为了表示我的诚意,今日的晚餐就由我来做吧!”
他一副市侩小人的扮相,前半句话极其谄媚,后半句话却极其艰难才说了出来。仿佛那是多么难以办到多么珍贵的事情似的。
蔺北的表情忍了忍,又忍了忍,噗嗤一笑,忍不住了:“你想得美。你要是做饭,到底是给你的惩罚还是给我的惩罚?”
谢青容强词夺理道:“当然是给我啊?”
“嗯?”
“你看我厨艺不高,胆子却很大,这难道不丢脸吗?在别人面前丢脸也就算了,还在蔺北的面前丢脸,这难道不是极大的惩罚。”
蔺北莫名觉得那里不对,可是一时又说不出来,半晌反应过来:“不对。你做了给我吃,难受的是我啊。况且你说什么在我面前丢脸,我何时会嘲笑你。”
谢青容却被这句话沉默下来,面容还算平静,闪动的黑眸中,因心神不稳,泄露出一丝悲伤的气息。半晌,他看着蔺北,眸光温柔道:“是啊,难受的是你,不会嘲笑的也是你。”
他嘴角勉强一勾,看着她,很抱歉地说道:“对不起,蔺北。在拜祭你父亲的时候说了那样的话。”
蔺北一绺长长的青丝垂在眼前,清丽的眉眼因着头低下而显得有些幽深。顿了顿,她轻声说道:“没事——我父亲,和我一样大度。”
他认真地看了一眼她,然后轻轻地笑了,笑容如三月春风拂柳。他说:“谢谢你,蔺北。”
不管怎么样,蔺北和谢青容并不是那种拘泥于一刻的人,两人慢慢相处,也算是回到了之前。
时间一晃也就到了八月。
此时暑气已退,天空明净;而秋色澄明,万物清丽。
而蔺北最近也在琢磨一件事情,为了她的茶。
她发现小镇上往来的人基本上都喜欢喝那么几口茶,但一片一片的茶叶放置的时候却不怎么好看,也没有什么特色。她依稀记得从前曾经看到过古书,说是有一种银球茶的做法,以一芽一叶为原料,经过摊凉、杀青、揉捻,将茶变成浑圆银灰墨绿色,这也是银球茶中“银球”二字的来历。
待茶是银球的形状,一来不容易散,二来因为需要层层包裹,茶味更加浓郁持久。
可蔺北只是依稀隐隐约约记得大致的步骤,有些想不起来。这一日,她刚刚摊凉完,正准备着想想怎么杀青,就见从门口走进来一陌生人。
此人长相有些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这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更惹人注目的是他浑身有一种难得的气质,沉稳,恬然……就仿佛泡好了的茶。
他手里拿着一把白玉扇,动作十分潇洒而又自得,走出一种闲庭信步感。
要说他为何偏偏来蔺北这里,其实主要是因为“过客居”三字,还有里面已经初具雏形的客栈的样子,让他以为这就是客栈。
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打探消息应该到客栈。
蔺北正苦苦思索着杀青的步骤,就见门口突然进来一人,那人大约三十多岁,看起来难掩气质。她一愣,面前这人并不认识,不知来者何意?可没有想到面前的这人似乎比她更诧异,他一拱手,看了看已经变换一新的客栈,询问道:“阁下便是掌柜的?”
蔺北摇摇头,谢青容今日仍然去刻石壁了,据说还只剩下最后一点便马上就要完成了,所以此刻他不在家。
“现在还不是。”
蔺北站起来,乌黑润泽的眼睛温柔而又坚定地看着面前的来客,问道:“你可是要找人?”
那人点点头,自我介绍道:“在下姓秦,想找一位朋友,据说他就住在此处。”
这个特殊的姓氏让蔺北眼中眸光微动,但她不动神色地说道:“公子可能找错了也不一定。”
他微动了下扇子,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蔺北,突然问道:“公子可认识子野?”
还不待蔺北回复,他就笑道:“你不必惊慌,子野的身份我知道。他能够回京,还是我从中协调的。”
蔺北似信非信地看着他,只沉默不语。
他嘴角微微带笑,任由蔺北打量。半晌,他看了蔺北放在地上刚刚采摘晾晒的茶叶,向前走了两步,阿北发现他的腿有些细微的僵硬。
他突然有感而发:“姑娘可是在给茶叶杀青?鄙人不才,倒是也算对茶有所研究。所谓杀青,往往用蒸煮的方式,讲究高温,快速,老叶嫩杀、嫩叶老杀。”
顿了下,他突然饶有意味地说道:
“然而最令人耐人寻味的是,当你将茶叶放进锅里蒸煮的时候,里面茶叶翻滚,热火朝天,那些淬炼的过程,你在锅外却怎么也看不见。如此的平静,安详。只能间或地透过出来的一点热气,来大致判断里面的状况如何。”
他似有暗喻:“所谓天地为炉,我想也大概就是这个含义吧?”
蔺北轻笑着,有风落在眉间,翦水秋瞳里透着点冷意:“你到底说什么?”
他微微一笑,断言道:“姑娘听得懂。”
蔺北眼眸微垂,答道:“茶叶在内,人却在外,道不同,不相为谋,也不会妄下断言。”
秦公子却啧啧摇头:“姑娘错了。茶叶在内,正是人放进去的;一旦放进去,便再难出来。”
蔺北的嘴张了张,半晌轻轻说道:“可我只想让他安好。”
秦公子眉目一动,半晌也轻声叹道:“姑娘,既然是茶,长在茶树上总会凋落,采摘下来也会泛黄,唯有变成真正的茶叶,那才是它的宿命,也是它永不凋零的唯一方式。”
后山的石壁雕像已经快要修建好了,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耀过来的时候,首先露出脸庞的是那位大慈大悲的佛祖拈花一笑的表情。
佛祖拈花,大弟子摩诃迦叶会心一笑,便成永恒经典的拈花一笑,禅宗自此而起。
拈花一笑,便是认为传道授学,讲求心领神会,在于刹那之间的开悟和通彻。被视为正法眼藏,涅盘妙心。
日月首先在这次撒下第一缕光辉,然后才会慢慢的移动,照耀在那小小的村庄之中。
蔺北去找谢青容的时候,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次换了个方向,从他直接能够看到的地方而看。当时谢青容正在完工最后的眼睛,蔺北做了点点心,准备来陪陪他。
“快刻好了嘛?”蔺北缓步走过去,路上杂草有些多,她走的很轻盈,野草被微微晃了脑袋,又回复了原来的模样。
“你怎么现在来了?”谢青容有些惊讶,不过倒是也没有说些什么,附近有小溪,他过去洗了洗手,和蔺北席地而坐,准备休息一会。
金乌将要西坠,天地间却逐渐热闹起来,还能听到溪水声,鸟叫声,虫鸣声。
谢青容吃了一块蔺北做的槐花糕,她自己跟着附近的大婶做的,如今手艺已渐成,吃在嘴里的时候,有点淡淡的清香,但是没有槐花的涩口。
古柏参天,连树叶摇晃拥挤的声音都能听得出来,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草儿摇晃,仿若奏乐,一些都是宁静安详的。
谢青容赞叹道:“如此美食,美景,令人这辈子都忘不了了。”他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摊章示意着蔺北:“对了,还有一位美人。”
蔺北瞪大眼睛,听出了他话中故意的忽视和调侃,等着他自己说。果然谢青容又问道:“说吧,今日有何时找我?”
蔺北嘴硬:“我就不能看看你嘛?”
他绕有所指:“蔺北,你的眼睛不会骗人。”
蔺北沉默,半晌,她会怀中拿出来一样东西,正是之前蔺北曾经拿出来的那件东西,小小的,几近透明的瓶子里面偶然一只蝉落了进去,如今它已困在里面好多年了。
蔺北已经想了好久,都没能想到在不打碎瓶子的前提下将蝉取出。
第51章 [VIP] 第 51 章
谢青容看了一眼, 问道:“你怎么会突然又想到这件事?”
蔺北顿了顿,说道:“就像茶一样。”
“恩?”他又拿起点心的手一顿,抬眸看她, 复又垂下, 问道:“蔺北,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蔺北摇摇头,说到:“我只是突然觉得很伤感,也许这只蝉在里面接受了种种煎熬, 可我们在瓶外, 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她抬眸看那雕像:“你明日便能刻完了吗?”
谢青容定定凝视她片刻道:“应该可以。”
“好,后日我想出去走走,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当然。”
这是一场一个时辰左右的旅行, 从辰时出发。
就连蔺北都无法预测到路上的风景。
他们离开过客居,朝着最近热闹繁华的市集走去。谢青容将门关上,递给蔺北一个淡蓝色的伞, 笑道:“要不要打伞?”
蔺北微微感受到了一下,早晨路上的时候还有风, 很凉爽:“不必了,伴风而行, 难道不也挺好。”
谢青容轻笑着点头。
刚走几步, 就到了刘偶书和七叔的家, 只可惜此刻里面却冷冷清清。蔺北顿了一下, 转身问道:“你还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你是为什么留下我吗?”
谢青容眉眼弯弯, 嘴角攒起笑意,轻声说道:“当然。天子蝉花, 治小儿夜啼,说起来我没想到你真的能治好?”
蔺北有点自得的俏皮:“当然。因为我也没想到。”
谢青容笑意更深。
又走几步, 是常家两位,两人一辈子吵吵闹闹,现下却对坐在门内,一人正清洗着衣服,另外一个正修理着铁锹。
蔺北扑哧一笑。
谢青容会心地解释道:一个妻子,年轻刚成亲时,坐在洞房里,只觉得她像是一个菩萨,满身的金光和不可亵渎;生了孩子,便会像是九子魔母一般,孩子环绕旁边,只觉让人感到天伦之乐;老了之后,又像鸠盘茶鬼,一动不敢动,那之后却是尊敬和敬畏。”
蔺北有些甜蜜地烦恼:“我以后也会变成鸠盘茶鬼吗?”
她比划了一下自己有些瘦弱的身躯。
谢青容好笑地看着她:“既然你可以是大婶,那么总有人愿意变成大叔。”
蔺北撇了撇嘴,放目望去:“那里那里啊,根本看不到。”
谢青容深有所感地点点头:“既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件事情是存在的,那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应该也是存在的了。”
蔺北扑哧一笑:“你可真自恋。”
他却摇摇头,乌黑温润的眼神带着深深的笑意:“这可不是自恋。”
蔺北撇撇嘴。
眼下便除了小巷,眼前逐渐出现了一些水稻和良田,早起的农户很多,有七七八八个人,有的已经在稻田里弯腰劳作,有的背着锄头迎面走来,老远就放声笑着和他们打招呼,有的则哼着歌,还带着一个小孩,慢悠悠地走在田埂之上。
蔺北容色皎然,眉间一派淡定地和谢青容讨论点文学问题:“以前我爹爹教我认字的时候,曾经读过论语。曾皙,子路,颜回,你喜欢那个?”
她佯装无意地问道。
四周都是山清水秀,迎面吹来的风让人心旷神怡。谢青容绕有所思,随口回答道:“子路志向远大,有军事政治才能,坦率诚恳,却轻率自负,豪爽性急;曾皙懂礼爱乐,洒脱高雅,卓尔不群,虽不入世,却清新脱俗;而颜回毕竟年长些,言行举止都比较拘谨,不事张扬。”
他有些纠结地说道:“说是喜欢,倒是也说不上,都有缺点。不过要是必须选择的话,若我年轻时,大概喜欢的是子路这种;但年老时,大概应该就是曾皙这种,不入世焉能出世。”
晴空碧水,天空如洗。蔺北抬眼看那黛青色连绵不绝的山和山上蔚蓝的天空,有感而发:“曾皙当年说过: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我其实一直体会不到那种美。”
她扭头看谢青容,微笑地解释:“走南闯北好多年,我其实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爹爹说我性格沉稳,我知道其实可以算是孤僻。可今日,我突然能够隐隐约约体会到这种“春服既成,风乎舞雩”的快意了。”
邀上几个孩童,一路追着风景,随遇而安,也挺美好。
虽然此刻她不是曾皙,虽然此时也不是春日。
许是为了出游方便,谢青容穿了一件淡绿色的长衣,和山水墨绿色很搭配,碎发轻柔地覆盖在额头上,眼睫微翘,看上去单薄柔软。他面容平静,闪动的黑眸中,他轻轻微笑道:“你能这么想,很好。”
再继续向前走,便到了山间盆地的出口处,可以稍微近距离地看一下山。
“采蚂蚁蛋的地方就在山上,而胖师傅麦饭石的小摊子就在前面的集市上,接下来我们去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