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难道忘记你为何进宫吗?”
“臣从未忘过。皇上召臣入宫,用的是:日就月将,琢磨玉质,言公主有玉之质,琢磨以也。我管公主似乎因我而深有困扰,不忍公主将时间花费在我身上,所以主动应了公主的心思了。”
他说这句话时有几分无奈,几分感叹,那样子说有多委屈就有多委屈,看样子可怜巴巴的,倒是将公主逗笑了。
或者说,当她主动来找这个人的时候,她就已经没有那么生气了。
公主以胜利者的姿态走过去,捻起一块云片糕,放在面前却不吃,询问他道:“以后还惹不惹我生气?”
他垂眸,直直看着她,那双眼却熠熠发光,嘴角升起一抹深深的笑意。他的嘴微微张了张,可看着公主明亮的眼睛,顿了顿,他还是说道:“不敢了。”
公主“嗯”了一声,小口地,不慌不忙地将云片糕吃完之后,慢条斯理,不失公主的骄矜和高贵,瞥了一眼亮晶晶地看着她的长公子,淡然说道:“那你明日来。”
她没有意识到此刻这个淡然的样子其实像极了她之前所讨厌的那个人,又也许是,身为公主,她本身就有这种从容淡定的资本和要求。
自此之后,二人的关系有所好转。
直到皇帝下令,为他们两个赐婚。
公主听到后问他:“你是否想要娶我?”
彼时已经位极人臣的长公子看着公主明亮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想。”
“也好。反正嫁给你,总比嫁给其他不认识的人要好。”
婚后第一年,公主怀孕了,而长公子却不能时常在家。
各地的起义活动愈演愈烈,又加上各种天灾人祸,人心向背,谢长公子作为驸马,也作为皇帝最为宠信的大臣,负责平定叛乱。
长公子外出一直和公主保持书信来往,在信中他们会说各自的情况,平定叛乱进行得很顺利,各地趁机兴起的反叛者已经被打压一半多的时候,公主怀孕的时候也到了九月。
在那一年的冬天,公主诞下了一个女孩,皇帝和长公子都很喜欢,如珠如玉般。为了能够更好的陪伴长公主,皇帝下令让长公子定要好好陪伴公主。
公主虽娇矜,但并不愚蠢。虽然并未从丈夫的眼中看出什么异常的反应,与他相处倒是也很开心,但她敏感地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
她心中反倒有些抑郁不安,这并没有瞒过长公子,他摸摸公主的脸,笑着问道:“怎么了?”
公主摇了摇头,强忍下去,不动声色,故意装作他就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说道:“感觉最近似乎有点发胖。”
公子双手环住妻子的腰,丈量了一下,十分正经地说道:“没事,还能把握得住。”
公主只给了他一个白眼。
如果说之前公主心中只是猜测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几乎验证了她的想法。
她不露声色地暗中调查,竟然发现有人在跟踪长公子。在皇室生长多年,虽她不愿意接触那些黑暗,但一些顺藤摸瓜的本事还是有的。
她发现竟然是她的父皇,在派人监视她的夫君。
原来之前长公子一路平叛叛军,又是皇帝的乘龙快婿,一时间风头无量。但树大招风,有人偷偷告诉了皇帝,认为长公子早已投靠叛军。
这原本是无稽之谈,但不知那人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皇帝虽不敢完全相信,也不忍让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的丈夫轻易地名誉扫地,于是便找了个机会让他待在府中。
其间各种错综复杂,只让人摸不着头脑。
公主暂且放下,好好的抚育年幼的女儿。
所有的事情都处于微妙的平衡之中,直到第二年冬,皇帝身体突然极具恶化。
皇帝是有太子的,只不过年纪尚小,比起这个儿子,他更加喜欢的是溶月公主。
在自己身体恶化之际,他不忘给女儿铺路,让她辅助太子治国。太子还不懂事,所有的事情基本都是由公主和大臣商讨而成。
所有人都来巴结公主,而谢家在微妙的政治权衡之下却变得有些暗淡了,那些原本就蠢蠢欲动的人行动起来了,他们用各种手段巴结公主,其实最常见的,就是直接给公主送面首。
这在从前是肯定不敢的,当时长公子风头正盛,只是如今却不如从前了。
长公子原本对于自己突然的仕途壁垒还是很淡然的,每日陪陪妻子,逗逗女儿,无事的时候一些诗词曲赋,琴棋书画,日子也过得优哉游哉。
而公主却是应名家之邀,出入宫廷内外,谈论的都是国家大事。
这一日,长公子抱着女儿,提着京中有名的酒楼里的糕点准备给妻子吃,就发现院中多了几名貌美的男子,仔细一看,有些角度还和他长的有点像。
长公子冷笑一声,也不进去了,将那糕点随意地甩在旁边的石桌上,便抱着女儿走了。
晚上的时候公主归来,听众人说起了这件事,立即脸色一沉,连夜将那几名男子轰了出去,随后准备去哄哄自己那个最近越来越小孩子气的夫君。
她来时,驸马的宫殿门竟然紧闭着。侍女上前敲门,轻声尊敬说道:“驸马,公主来了。”
里面无人应声。
公主示意侍女下去,自己上前,敲了敲门,说道:“驸马,本公主来了。开门。”
这次过了一会儿,里面才窸窸窣窣的,同时有声音懒懒的响起:“公主吗?”
公主点点头,想到屋内的人可能吃醋了,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是。开门。”
里面传来童稚的声音,却戛然而止,公主却立即就听出了自己宝贝女儿的声音,紧接长公子的声音传来,不紧不慢:“今日天晚了,公主请回吧。”
这就是她的房间,她还能去哪里?
公主有些生气,她屏息平复了一下,又敲了敲门,说道:“开门。”
里面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公主吗?不是说明日见吗?”
公主挥了挥手,让四下退去,四周静悄悄的,很快就只剩下门内门外的他们,公主这次上前敲门:“长公子,你娘子来了,开门。”
虫鸣声一下子就那么冲进耳朵里,空气中仿佛凝滞一般,但有人很快地打破了这个僵局。
长公子就那么穿着白色的寝衣,慵懒地抱着两岁的女儿靠在门口上,女儿一看到许久未见的母亲立即张开双手,奶声奶气地喊道“娘亲”,谢青容却绷着脸,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问道:“干嘛?”
公主接过女儿,觉得她最近似乎又重了些,见女儿亲昵地靠在她的脖子上,想着最近一段时间她确实太过忙碌,没多少时间陪他们了,心里不由得有点愧疚,语气却还装作凶巴巴的样子:“让我进去。”
她说完就要往里进,长公子却上前一步,溶月看了一眼他,就见长公子整整衣袖说道:“公主这段日子入了多少富贵门,又沾染了多少富贵气,现下来我这寒舍,我真是害怕怠慢了公主啊。”
说是那样说,可是那话里的夹枪带棒,满满嘲讽,谁听不出来啊。
公主这下是完全觉得好笑了,只觉得他吃醋的样子可爱的心都要融化了。
她抱着女儿轻轻靠近长公子的怀中,话语中带着柔情,而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笑意:“举世望去,多少门都为公主打开,那是权势和利益之门,唯有你这一扇门可不是。”
若是这扇门不肯开的话,公主就有国无家了。
长公子微微低头便可闻到妻子发间的香味,女儿也仰着小脸叫着爹爹,他刚才内心那一股有些烦躁的火气就那么消散了,只剩下满满的充盈感。
他只需要轻轻地伸手,便可以抱着妻女,可他弯起的动作却一顿。
大厦将倾,覆巢之下。
谢虞秦三家早就结成了同盟,可长公子却有些踟躇。
长公子的祖先即使在被打压之时,仍然没有过造反的心思。
但末世的气息已经汹涌而上,昏庸的朝堂,各地的灾情,外敌入侵,都快要将这个王朝覆灭。
而最重要的是那些在水生火热中的黎民百姓,足以将他们原本的坚持覆灭。
长公子于是按照计划,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朝堂,赢得了皇帝的信任。
可他的心什么时候有了点微微裂隙呢?
大概是他第一次见到公主吧?
那个据说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也是他们的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天边一钩残月,带三星。
溶月公主,便是那个“月”字。
这句话原本是个谜语,它的谜底是个“心”字,意味着三家要齐心协力。
可这颗心如今却微微迷茫。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公主的时候,那是一个艳阳天,他去见那位昏庸皇帝如珠如玉的女儿。
他以为这估计又是一位刁蛮任性难对付的女孩,却不知公主那天似乎没有睡好,懒洋洋的,并未怎么打扮。
听见他来,她只穿着白罗襦黄绣裙,臂间搭粉色披帛,很简单的装束,露出一张白皙秀美甚至有些呆萌的小脸,一双龙凤眼乌黑润泽。
唇不点而朱,眉无黛而翠。
他听到她因为软糯的声音响起。
他的心微微一晃,恍惚间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竟只傻得点头说道:“是。”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当时公主对她说的是:“听说你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和本公主一样美的人吗?”
只因为当年慌神的一个“是”,没想到竟然让公主记恨上了,之后才闹出了那么多的乌龙,说起来还真是有些啼笑皆非。
长公子细想来,不由得笑了。
她不知道,她在他心里,美不胜收。
时间的潮流已经无法给他回头的机会,他若是此刻回头,之前与秦虞两家的交际足以让整个谢家覆灭。
且公主毕竟已经嫁入谢家,就是谢家人,倒是若是偷梁换柱,保她一命,虽有些困难,但不至于难以登天。
这样想着,他缓缓顿住的手又重新有了力量,坚定而又有力量地环住了妻女。
局势逐渐如火如荼起来。
待到第二年的四月初,谢秦虞三家起义的日子即将来到,长公子却发现监视他的人的数量又明显增多,他周围的人几乎都被监视起来,几乎没有办法传达消息给外面。
他倒是不着急,公主近日和其他的世家小姐,抱着女儿去附近的寺庙祈福,他倒是有一日清闲。
四月的京城真的很美,宫阙林立,里坊交错,两市并立,街衢翼翼,河渠纵横,熙熙攘攘,城中一派泱泱新气象。
层层叠叠的绿色就如此堆积起来,那是一侧的小溪旁种着的树。
树木高大,郁郁葱葱。
空气中沾染了几股燥热的气息,一切都暗潮涌动起来。
那些街边交头接耳的,躲躲闪闪的,佯装平民打扮的,都盯着一个方向。
与此同时,在那小溪旁两侧,有两个渔夫打扮的人在那里钓鱼,看起来应该是一老一孙。
这一老一孙中,年轻模样的原本想上前搭话,长公子淡飘飘的眼神一晃,那人动作一听,看向了年长的人。
他反应很快,立即就很自然地抱怨道:“爷爷我要和你换个位置,那里都没有什么鱼啊!”
年长的人慈祥地笑了笑,说了一声:“你啊。”但还是和他换了个位置。
风流倜傥的贵公子继续走,没走几步,就发现一声尖叫声忽从天上来,再抬头一看,那树上面不知何时竟然怕了一个少年,许是睡得迷糊,那少年竟不小心一下子掉了下来。
长公子手疾眼快,救了他。
有暗流朝这边涌动,几个小贩提着东西,叫喊着朝这边走来,有人在买着东西。
长公子假装不知情,看了看这个忽然从树上掉落的孩子,看他穿的破破烂烂,应该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他眼神一转,开了折扇,一副风流倜傥的潇洒模样,争取不让面前的人认为他是个人贩子。
在知晓他是一个孤儿之后,他将扇子一合,突然想出了个好主意:“那不如你和我走吧?”
小孩迟疑了一下,看了看他,点点头,同意了。
长公子似乎对这个少年很喜欢,他知晓他没有名字,于是准备赐一个名字给他。
“春叶落,赠春音,没想到今日我难得出来一走,就遇到如此佳遇。”
“小孩儿,你可愿意和我一起走。”
“好好,既然上天赠春音,而你刚又以青叶覆面,那我便叫你谢青容,你可愿意?”
长公子带回来的这个小孩自然引起了各方注意,他们利用各种渠道探究这个小孩的真实身份,然而结果令他们失望了。
眼前这个小孩瘦的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且长公子大摇大摆地将其待在身边,举止熨帖,似乎不像是做贼心虚的样子。
幽深黑暗的方向里,只一位老人执起笔来,若有所思地在纸上写下了谢青容三个字,那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将下笔有力的四个字从左到右慢慢看了一遍,最后停在了中间那个字上。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立即又拿起另外一张纸,这一次写的时候要急切了一些。
寥寥几下,一个“青”便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