囫囵吞枣般,等她终于把地上的最后一块糕点塞进了嘴里,这才怔怔抬眼向他看去,“我都吃完了,你现在可以滚了吗?”
夜子离方才已经紧紧蹙成一团的浓眉,就在女人视线投过来那一刻重新舒展。
其实他一开始,就下意识的想要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的,可半伸出去的手,握了握拳,终究还是慢慢放了下去。
虽说那些糕点沾了地面的尘土不算干净,但吃了东西,总比让她一直饿着肚子好,尤其她刚刚小产身子虚弱,不进食怎能恢复。
他知道她恨他,所以,就目前的状况,这或许是唯一能让她吃东西的法子。
俯瞰着她,夜子离努力保持着冷傲,“你若是不想见到朕,之后最好自己乖乖吃饭喝药,否则朕不介意多跑几次,每一餐都有同样的方式强迫你。”
“你不是恨朕吗?那就不要为难自己,让朕痛快!”顿了顿,让自己的情绪沉淀,夜子离随即冷冰冰补充一句道。
“滚,你滚啊!”口中的糕点,还没有完全咽下,楚凌兮嘶吼着,泣不成声,说话间,她徒手抓起散落在地的碎瓷片,愤恨的向不远处的男人砸去。
看着殷殷的血红从她的掌心流出最后顺着指尖滑落,夜子离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又生生被补了一刀。
双手紧紧攥成拳头,任由指甲嵌进皮肉,他深深蹙了蹙眉,他知道,留下,只会让她的情绪更加激动。
微顿后,夜子离终于还是狠心转身向外走,只是他的每一步都迈的异常沉重,从床前到门口,不过几米的距离,他却经历了跋涉千里万里的艰难。
从房中走出,他自怀里掏出一瓶御用金疮药,随手丢给了守在外面的青竹。
“给你家娘娘抹了!”沉着嗓音吩咐一句,夜子离尽可能忽略屋子里传出的娓娓哭声,加快脚步,径自离去。
腊月,大概已经到了北国最为严寒的时节,瑟瑟冷风,毫不留情地卷走手指间最后的温度。
看着主子衣衫单薄,矗立在北风之中,冯熙贴心的让下人取来披风,向着男人递去,“皇上,天冷多穿些吧,当心着凉。”
深冷的熠熠黑眸,直直盯着凤鸾宫的方向,夜子离就像是发了呆,一动不动,对大监的话,自然也是充耳不闻。
陛下没有反应,冯熙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抿了抿唇,他终究还是识趣的闭了嘴,将披风搭在臂弯处,默默地退到一边。
时间点点滴滴流逝,转眼到了子时,凤鸾宫中烛火熄灭,早已是一片漆黑。而夜子离,依旧还站在原地愣神儿。
直到天空淅淅沥沥飘起了雪,那鹅毛般大小的雪花落在他的臂膀上,随即融化,冰冷的雪水,渗入他臂弯处的伤口,突然的刺痛,终于让他醒过了神儿。
弹了弹身上的落雪,夜子离收回远望的视线,负手转身离去,“你们都退下吧,谁也别跟着朕!”
冯熙正欲抬脚跟上走在前面的皇帝,可甚至都没来得及迈出一步,便听见主子冷冷的吩咐,随着北风飘入耳中。
他挂着披风的左手臂,向着男人离去的方向伸了伸,咂咂嘴,欲言又止。
顿在原地,冯熙就那么凝着皇帝带着落寞的高大背影,渐渐融进漫天夜幕之中,无奈的喘了一口粗气。
这一刻,他好像更加懂得了,戏文里所说的孤家寡人,究竟何意!
从凤鸾宫离开后,夜子离没有回太极殿,也没有去御书房,而是寻了壶酒,一个人往地牢的方向去了。
阴湿昏冷,墙壁上零星排布的灯盏上,那噼啪燃烧的烛火,便是暗牢中唯一的光线来源。
铁铸的刑台,干涸的血渍上,还铺盖着一层未及风干的鲜艳,一旁的烙铁,静静躺在火盆中,早已被烧的通红。
夜深人静,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一切的一切,都显得格外的孤寂刺眼。
“有心事?”西北角落里的一间牢房中,男子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当即从本就不沉的睡梦中醒来,从石塌上坐起,他尾音上扬,淡淡吐出三字。
明明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但他略带嘶哑的声音中,却带着久经人世的沧桑。
第39章 以后的人生该为自己而活
散乱披下的长发,将少年的脸半数遮住,看不清他的样貌。
却只有那死死捆住他手脚的铁锁,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格外的引人注目。
没有回应对方的问题,夜子离只是轻轻扯了扯唇。
径自走上前,他顺着牢门的缝隙,将酒壶向那男子递了去,“陪朕喝一杯吧!”
昔日的知己,今日的仇人,男子抬眸,向着对方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俊脸看了眼,笑笑接过他递给自己的酒,仰头畅饮。
“卧薪尝胆多年,如今终于龙袍加身,大仇即将得报,我以为我再见到你时,看见的必然是你容光焕发,睥睨天下的威风模样,却不想……”
“竟是这般满面惆怅,像个无人收留的丧家之犬!”将酒壶从嘴边拿开,男子一边说着,一边笑着摇了摇头,“看来皇上这一国之君,当的并不快乐!”
云淡风轻的语气,隐隐藏着几分嘲弄,这男子的表现,倒是怎么看都不像一个随时可能会丧命的阶下囚,不知是生性豁达,还是被困了太久,早已看开。
“没你自在!”对于男子的不敬,夜子离没有丝毫恼火,只是轻轻勾了勾唇角,淡然吐出一句。
“你若是像我这样,也可以落得一身自在!”男子抬了抬手上的铁锁,示意对方去看,尔后,也不等夜子离回应,他便呷了口酒,仰天感叹。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难怪那么多古人圣贤,皆醉心于此,别说,这东西还真是世间难得好物!”
收回凝向上方的视线,他抿唇浅笑,转向门外的男人打趣道:“我现在突然特别希望,皇上能一直烦闷下去,这样,我便可以时不时品尝到如此上等佳酿了!”
解忧?若大醉一场,当真什么事情都能解决,这世间又何来那么多怅然?
夜子离睨了男子一眼,不以为然的轻嗤,未作回应,他只是单手拎起酒壶,大口大口将冰冷的酒水往肚子里倒。
“是因为她吧?”
男子突来的这一问,让夜子离端着酒壶的手明显一僵,掀开眼睑向对方凝去,他黝黑的深眸不觉间沉了几分。
“看来我猜对了,你果真对她动了真心!”无声胜有声,夜子离此时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男子勾了勾唇,笑容里带着明显的促狭。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你的心早已经被仇恨磨的冷硬,我以为你可以做到无坚不摧,却不想……”
“一个女人竟然就能轻易让你折腰,关键对方还是你的仇人!”
他摇摇头,笑出了声,似叹息,却又有一丝看戏的快感,“多情总被无情伤,欠下的风流债总是要还的!”
十四年前的冬天,他们两人在皇宫第一次与楚凌兮相遇,那时候的她,只是被父母狠心丢来上京的质子。
性格野蛮,不懂礼数,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风范,诸如此类,大概就是接触过她那些王公子弟给她贴上的标签了。
第一次见面,年仅五岁的楚凌兮,就震惊了他。
活了那么大,他从未见过,女孩子跟男孩子动手掐架的,还以一敌多,即便不是对手,也倔强的不肯服输。
一次次被推倒,她就一次次从地上爬起来,浑身上下,包括她那肉嘟嘟的小脸,早沾染了尘土,被弄得脏兮兮的。
也不知是对她的那股子坚韧劲生出了赏识之心,还是她的弱小无助激发了男人的保护欲,亦或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总之,只那一眼,她就不声不响的闯进了他们的世界,可终究命运弄人……
后来,她与他变成了你死我活的仇人,那他自己呢?当真觉得畅快吗?
物是人非,爱恨纠葛中,他又怎得独善其身!
笑?更多是对痛的掩饰吧,否则,谁会笑着笑着猩红了眼眶!
夜子离倒是淡然,对于男子的讥讽嘲笑,从始至终置若罔闻,只是轻睨他一眼,便一直自顾自的喝着酒。
“你永远都喜欢故作深沉,令人讨厌!”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男子深深向对方看了眼,戏谑的扬唇。
随即,却又很快收敛了唇角笑意,正经道:“那场血债,与她无关,既然你都可以留我一命,那她,又有何区别?”
夜子离知道,男子后面这句,是作为知音发自内心的意见,无关乎仇恨。
“不一样!”沉吟片刻,他微叹着接过话,尔后回问道:“若现在恢复自由,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杀了你!”想也没想,男子毫不犹豫一口回答道,语毕,他这才恍然明白此问的别有深意。
得到了与所想完全一致的答案,夜子离抿唇轻笑,“那便是了!这世间没有谁能放过杀死自己全家的仇人,朕是这样,你也是,她也不会例外!”
“于你而言,朕念及旧情留你一命,或许已然算是天大的仁慈,至于你活的怎样,愿不愿意活下去,这些朕都不需去管,但她……”
她的喜怒悲伤,她的欢快痛苦,所有的一切都能轻易牵动他的心绪,他绝对无法做到将她丢在地牢严加看守,便自此不管不问。
后面的话,夜子离没有说完,都是不得已陷在局中的人,他相信,他的意思对方能懂。
眸光暗了暗,男子的心不觉间跟着沉重了几分,但想想自己不过是个终要困死在这牢笼里的人,又何必多做思量。
“重色轻友!”很快将心绪收起,他恢复漫不经心的样子,调侃道。
唇角微微上扬着一道好看的弧度,可夜子离沉邃的眸子里,却噙着比夜幕还深的惆怅,浓浓的,难以化开。
……
自晚膳同男人吵过后,楚凌兮每餐都强迫自己按时吃,包括赵医女给她开的调理身子的药,她也非常自觉地全部喝下。
而夜子离,也确实遵照约定,再没有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里,倒也落得清静。
一日三餐照常,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楚凌兮倒也慢慢想开了,最开始的勉强渐渐的全都消散不见。
横竖死不了,何不好好的活。前十九年的人生,她为了一个男人,落得荒诞收场,那么以后人生,她要为自己而活。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皇家宫廷,本就不是属于她的一方天地。
望着围堵的四面宫墙,楚凌兮心中蓦的滋生出了想要从这里逃离的想法。
第40章 她人呢?什么时候不见的
二十几天的时间,转瞬而逝,年关将近时,她终于寻到了时机。
除夕前日,夜子离带着一众大臣,赶赴皇陵祭天,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宫里的人,各个都为了布置晚上的国宴忙的不可开交。
这个节骨眼上,亦是出宫采买的太监宫女出入最为频繁的时候,楚凌兮早有准备,带着青竹一起,混在人堆里。
本还以为难免会有些波折,却不曾想,这一路下来,竟是超乎想象的轻松顺利,以至于她准备的迷药、银针什么的,全都没派上用场。
想想也是,她不过是个冷宫废后,谁会对她过多在意,自嘲的勾了勾唇角,楚凌兮最后回头向着那巍峨的宫殿看了眼,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
假山凉亭,秦舒凝着主仆二人的身影,冷冷发笑。
“既然决定要走,那就走的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来,楚凌兮,这大概会是我此生唯一一次愿意帮你吧,希望你不会枉费我的一番心思!”
天色渐渐暗了,待夕阳隐藏起它最后的光亮,宫廷街道,数盏红彤彤的灯笼,齐刷刷亮起,好不喜庆。
酉时正点,随着皇帝太后以及一众妃嫔陆续在琉璃宫落座,北宸国正式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盛大宫宴。
觥筹交错,众人言笑晏晏,沉浸在新年的喜气中,谁又会注意到,这宫里少了卑微渺小的她。
作为凤印的代掌者,秦舒无疑是所有后妃中最有资格与皇帝并肩的一个,虽然满怀心思,但她却丝毫不动声色,面上始终挂着淡淡微笑。
只有在时不时看向男人手中的酒杯时,她的目光深处才会不经意流露出一抹微光。
将近子时,大家陆陆续续从琉璃宫散去后,夜子离也起身准备回去,可他猛然从龙椅上站起来时,头脑中却突然一阵眩晕。
“皇帝哥哥,你没事吧?”赶紧在一旁搭手扶了一把,秦舒满眼关切询问道。
“没事!”按了按眉心,夜子离下意识将自己的手臂抽回,抬眸,只见眼前倩影重重,恍然间,他好像看到了楚凌兮熟悉的脸庞。
她性子好动,逢年过节,必是她最欢快的时候,哪里热闹她往哪里凑。
难怪他总是觉得今年的年过的毫无滋味,像是少了点什么,原是她不在,夜子离弯唇浅笑,甩开手边的人,抬脚便走。
“皇帝哥哥,你喝多了,臣妾扶你回去歇息吧!”秦舒跟上去,再次将男人的手臂抓住。
浑身燥热难耐,脑子似乎也越发的不清楚了,夜子离俊脸发红,向着一旁的女人看去,怜惜的抬手抚上了她的脸颊。
“皇帝哥哥!”秦舒被他灼热的眼神看的发慌,低眸将视线与他别开,有些羞涩的小声开口唤他。
就是她这一句“皇帝哥哥”帮夜子离拉回了一丝理智,她不是楚凌兮,因为那个女人从来不会用这样的口吻叫他。
生怕自己下一刻就会把持不住,夜子离趁着理智尚存,狠狠的一把将眼前之人推开,他手上当真没留力,秦舒一个趔趄,重重摔在了地上。
在着地之前,她的腰撞在了桌角,酒杯瓷壶随着震落,摔成了粉碎,而她的手却恰巧在下一刻扣上了地面的碎瓷片。
腰臀手,只在这一瞬间,痛感接连从身上各处传来,秦舒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浓眉不觉间皱巴成了一团。
手上被划出的口子,鲜血直流,她本想以此向男人卖惨,可哪知,她都未来得及从剧痛中缓过神,夜子离近乎狂暴的冰冷声音便率先传入耳中。
“送舒妃回去,别让她靠近朕!”
话毕,他头也不回的径自走进了瑟瑟冷风之中,留下还跌坐在地的秦舒,瞳孔微缩,直直凝视着他踉跄离开的背影。
他对她,到底就没有一丁点男女之爱吗?她竟然两次对他用药,都未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