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想大刀阔斧地改革,后来察觉,这是再深厚的学识,再精明的纵横之术,也无法动摇的铁板,他好像迷路了,站在一堵雾墙前,明明前方一无所有,却踏不出一步。
心境澄明,却依然改变不了一切,眼睁睁被黑雾侵蚀,成为沼泽中繁衍出的另一头怪物。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李游低下头,这一声笑,是对自己的嘲讽。
倒不如做个愚人,什么也看不穿,便不会有痛苦。
有时候,他更羡慕游澜京,真正地做到了一切从心的境界,正如他的名字一般,游刃有余,力挽狂澜。
“我知道了,李公子,你请回吧。”玉察站起身。
即使记忆里那个澄澈良善的少年,白衣已经被浊世蒙尘,玉察心底,除了畏惧,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李游对于她而言,从来不代表一个人,而是一段关于儿时皇城的美好回忆。
在那段记忆里,有爹爹,有慧娘娘,有皇弟,无忧无虑,天真快乐。
“等一下。”李游垂下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的声音慢慢响起,抬起头,望着玉察:“公主问了我两句话,我是否……也可以问你两句呢?”
良久,玉察点了点头。
李游的嘴角,笑意清浅:“我想问公主,如果有一日,我杀了首辅,你会恨我吗?”
玉察因为这个没来由的问题,怔了一下,她说:“李游,你可别做傻事,首辅下手又凶又狠,你身子不好,杀不了那个人,别把自己赔进去了。”
明明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在替李游着想,可是李游听闻后,若有所思,脸上笑意一滞,随后,嘴角的弧度收敛下来。
“那如果,有一日,首辅杀了我,公主,你会恨他吗?”
玉察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口:“因为儿时的友谊,我会的。”
这是李游这几个月以来,听闻到的最开心的事情,于是,他的眼眸重新清亮,像拨开了白絮后的湖面。
“公主,其实……我与首辅做了一个交易。”
“嗯?”
李游一面掏出一柄小刀,一面不紧不慢地说:“为保阿幼真的性命,阻止西域大乱,我答应了首辅——”
答应了首辅什么?玉察不解。
他的一双眼眸,平静地盯着玉察,话音未落,蓦然,李游手起刀落,刀子,狠狠扎进了自己的右手。
鲜血四溅!这一切动作,电光火石间,来不及阻止,太快了!
他握着刀柄的左手,苍白,瘦削,却有力,此刻不住地颤抖!
另一只右手,被刀尖整个贯穿,刀尖甚至刻进了木桌,入木三寸!足以知晓这一刀该多狠绝,多用力了。
手背,鲜血漫流,一股一股的涌出,沿着木缘、桌腿,延伸流淌,直触到玉察的鞋底,青筋,在薄薄的一层雪白皮肤下,跳动,痛苦地扭结在一起。
一开始,玉察愣住了,三秒过后,爆发了少女最惨烈的惊叫。
“啊——”
她的叫声,从未如此骇然,震得天灵盖嗡嗡响。
玉察的脸颊,被溅落了三四滴血,惊惧从眼睛迫不及待地涌出,瞳仁皱缩,眼白上,是惊吓过度导致的红血丝,一瞬间起来的。
少女苍白的脸颊,颤抖的嘴唇,不可置信的眼神,害怕涌上心头,翻江倒海,她感到自己连骨头都在咯吱咯吱地颤栗。
她眼睁睁看着李游在自己面前,挥刀扎向了右手!
玉察知道这只右手,对于李游来说有多重要,世家公子一向将手保养得很好,爱若性命。
更不用提李游的手,不仅生得很美,纤长雪白,不见青筋,又书画双绝,被盛京誉为蛟龙之角,凤凰之翎。
这五根手指,曾经被人写诗赞颂,评选这手有多美呢?纤细笔直,雪白莹莹,每一个指节形状完美,不曾有毫厘偏差,仿佛天然美玉精细雕刻。
他的手指,就跟他人一样,是高洁无暇的雪中翠竹。
手指曾在琴弦上拨动,真正的风流蕴藉,让人暗叹非名琴,不能匹配这只名手。
连以美手著称的盛京歌伎筠娘见了,也自愧弗如。
都说李公子一只右手,价值千金也换不来的绝品,他考上状元后,学府曾经以他的手印,雕刻在巨石上,供学子抚摸。
这只手,被废了,被李游自己用刀插进去了。
现在,因为剧烈的疼痛,手背浮上了一条条青筋,在血污下,像露出脸的狰狞恶鬼面,宛如叶脉纹理,纤毫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