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她眼皮子浅薄,而是她家主子过分懦弱无争了,这后宫中若是无宠连个奴才也会蹭鼻子上脸。
“你可是记得昔日杨才人如何跋扈?这后宫素来势利也最为冷漠,当初若有人好心提醒,试问杨才人又岂会以此等落魄姿态香消玉损?”菡萏撂下手中的本子,“皇后娘娘何尝不知陛下终日腻在我处,只是我素来低调才让其揪不着把柄罢了。你入宫良久,若不把这急躁之性子压一压,将来定必招惹祸端。”
“主子,婢子知错了,婢子再也不敢胡乱显露,让小主蒙受旁人之嫉妒。”璇儿何尝不理解菡萏的担忧,奈何她分明看到天子待菡萏动了真情,却又这般忽冷忽热,着实让人揣摩不透。
看着璇儿哭哭啼啼的脸容,菡萏不禁蹙眉,眼前之境况有着说不出的诡秘,今日最是无情之人竟是昨日最情深之人,有那么一刻她思量着天子可是中了邪而不自知。兴许旁人觉得那般深情告白后的天子,合该把她宠溺得如杨才人那般,而她倒是觉得他这种若即若离之举措与名舞月有着几分相似。
领着璇儿缓步穿过后苑的甬道,在御花园的一处假山后,两人差点儿跟德妃冯氏头碰头。还好德妃冯氏身边的小宫娥眼尖地看到侧方缓缓步行的淑妃,菡萏与璇儿随即把瘦削的身子隐入假山后。
“臣妾见过淑妃姐姐。许是臣妾连日侍奉圣驾,这身子难免疲惫,是以不便与淑妃姐姐细谈,还望淑妃姐姐恕罪。”德妃冯氏嘴里说着谦卑之词,然而语气却是那般气高趾昂。许是如今后宫中盛传着德妃冯氏深得圣恩,而其也确是开朝以来头一位一连七天侍奉圣驾之人。
“连日侍奉圣驾乃是头等荣耀,何以妹妹道出‘疲惫’二字?妹妹如今乃是盛宠堪比杨才人,若这疲惫之态入了陛下之眼,岂非让皇后娘娘担了体恤不周之名?”淑妃朱氏脸容依旧如桃花般娇俏,这言语间显然非懦弱之人。
“淑妃姐姐与妹妹同在妃位,姐姐又何必凡事牵扯到皇后娘娘?”德妃冯氏反笑讥讽道,“皇后娘娘纵然不堪也仅有陛下能处置,姐姐这般心急怕是按捺不住了吧?”
“简直一派胡言,妹妹可是忘却了觊觎后位乃是株连九族之大罪?!”淑妃朱氏厉声一喝,她与冯氏虽同为妃位,然而论排位这三妃之位乃是以“淑”为尊。
当日她与德妃联手铲掉杨才人,甚至把这祸端牵扯到皇后萧氏处,本以为经此一役两人合该姐妹同道。然而苍天却百般体恤德妃冯氏,竟让其兄长在东剿匪立了大功,如今前朝后宫处皆是冯氏吐气扬眉之像。
着实失策!
“妹妹当然知晓,奈何姐姐与皇后娘娘侍奉圣驾最早,最受不得皇后娘娘得势之人也合该是姐姐。”德妃冯氏不怒反笑,饶是记得闻说杨才人绕得陛下赐椒房之时,淑妃朱氏的脸容何其苍白。
此事她乃是从淑妃朱氏的内监口中得知,皇后萧氏与淑妃朱氏乃是同日进宫,皇后萧氏入主中宫居“未央宫”,而淑妃朱氏侧赐居“昭阳殿”。
听说当年帝后大婚自筹办之日起便很是隆重,就连帝后大喜之夜的龙凤烛也是以鲛人膏炼制,照亮了内室一整夜。相较于帝后大婚之盛况,那年初入宫的忐忑少女朱氏仅得三妃之首的尊荣,独自坐于“昭阳殿”享用帝后大婚之喜宴,就连承恩也是在帝后大婚七日后方才进行,更遑论那望尘莫及的椒室。
对于皇后萧氏,诚然她本就不甚欢喜的。她虽与皇后同为表亲,然而太后素来看重萧氏而非她冯氏,皇后萧氏一入宫便是以中宫之位,而她入宫却仅以婕妤之位,同为姻亲却又这般厚此薄彼,着实让她委屈。
“好一张伶牙俐齿!”淑妃朱氏的脸上煞白了好一阵子,此事合该责怪她已是糊涂油蒙了心智竟应了德妃冯氏之言,与其承了同坐一船之路。
德妃冯氏以绢巾遮挡了自身不甚得体的哈欠,借着淑妃朱氏喘息的片刻,得体地施礼移步回宫。淑妃朱氏看着如此嚣张的德妃冯氏背影,脸容难掩着忿忿不平,当日乃是她哭哭啼啼前来恳求的,如今得势了便也如杨才那般。
淑妃朱氏召来侍从准备回宫,却蓦地耳尖闻得假山后有声作响,淑妃朱氏的侍从藉由淑妃的凌厉眉眼,小心翼翼地靠近假山后方。
却说菡萏与璇儿蓦地闻得淑妃朱氏与德妃冯氏之秘辛,这心肝瞬间如洗涤了一场寒冰浴般冰凉透顶。这杨才人之死原是淑妃与德妃所为,皇后萧氏不过是蒙了不白之冤罢了?!
饶是记得宁宝林自缢,淑妃朱氏何其面慈心善劝说她莫要胡思乱想,若非今日亲耳闻说,谁会相信那张花容月貌下原是一头不曾声张的豺狼。诚然古人诚不欺她,这深宫后苑何来姐妹情深,一切不过是虚幻。
主仆两人本想悄然无声地离开,然而菡萏却因一时重心不稳,逸出一声娇喘。一股寒意自脚底蔓延全身,那颗必死无疑的绝望涌上心头,素来胆小的璇儿蓦地往外跑,引得淑妃朱氏的宫人急急将其围住。
眼看璇儿被擒拿,菡萏趁机把身子隐入更深处。耳边除却传来璇儿的阵阵求饶声,更有一道道力道极大的巴掌声,菡萏心惊胆战地捂着双耳,对于假山外的事儿,她不敢细看也不敢臆测,她知道璇儿这般跑出去无疑是抱着必死之心为她保命。
蓦地一声沉闷坠地声响起后,一切似乎恢复平静。菡萏怯怯地借着假山的一处洞孔往外探,然则早已没了人影,就连璇儿的身姿也不见了。她咬着牙关一路狂奔回宫,在一处拐角与天子的近侍和煦撞个满怀,不待其反应过来,她率先哭哭啼啼:“和公公,璇儿不见了——”
闻得“璇儿不见了”五字,久在皇宫当值的和煦随即会意,他径自拉开自身与菡萏的距离,“小主,此事牵扯颇深,你姑且细说璇儿何时不见影踪的?”
若是从前,菡萏兴许只会一股脑地细说,可如今经历了这么一遭,诚然她也不敢尽说。德妃冯氏与皇后萧氏乃是表亲,然而德妃冯氏给皇后萧氏泼脏水时却又不念及情分。眼前的和煦乃是陛下之近侍不错,可谁又能保障他与陛下乃是一心一意?
“我刚睡醒便想觅她,然后寻遍了后宫也不见其影踪。”菡萏借着哭声遮掩自身的忧虑,璇儿就如凭空消失了那般,无论她如何寻觅也觅不得其身影。
“小主,此事你权且压一压莫要惊扰了陛下、皇后,小的自会替你觅一觅,这偌大的后宫岂会凭空消失一人?许是璇儿迷路了。”和煦嘴里说着客套之话,然而这内心早已知晓璇儿的消失乃是一辈子的事儿。
“有劳和公公了。”菡萏在其陪同下回了宫,直到入夜也不曾见过和煦前来复命。菡萏兀自失笑,璇儿早已死于非命,然而弱小的她连为其申诉也不能。
回宫已是大半天,而她抱着双膝窝在床榻上不时咀嚼着和煦的话,璇儿乃是她的陪嫁宫女,这句“压一压”可是他对璇儿之死早已了明于心?她越发讨厌这座吃人的宫殿,越发讨厌这里的人和事。
名舞月不曾想到踏入内室便看见她手足无措地蜷缩在床榻,那双眸子因着哭泣过度而红肿不堪。名舞月三步并两步上前把其揽在怀里,这般无助的她揪得他胸腔发痛,原是她也有无助之时,若从前她能显露,兴许他就不会胡乱寄情。
“陛下,璇儿不见了,嫔妾至今也觅不到。”明知和煦早已言明不许张扬,然而此刻的她当真痛恨着淑妃朱氏。得饶人处且饶人,高高在上的她许是忘却了吧?
“璇儿不见了?”名舞月因着那声“陛下”而略为失落,是呀,如今的他不过是借着那凡皇之躯与其亲近着。
一句“不见了”何其轻巧,然而他很是清楚不见了便是意味着殁了。能有此心狠手辣,除却皇后萧氏还能有谁能只手遮天?
第13章
“陛下!”菡萏突然伸手抱着名舞月,她的鼻子一酸,眼泪越发止不住。璇儿乃是在她身边被淑妃朱氏谋了性命的,而她这个主子却不敢挺身而出为她作主。
“菡萏,寡人会给你一个说法的。”名舞月紧紧搂住她,外露的脖子皮肤清楚地感受到她的眼泪,默默痛哭的她让他生出前所未有的怜悯。眼前的她那还是昔日高高在上的鬼后,眼前的她不过是个手足无措的弱小女子罢了。
“你且细说,璇儿是何时觅不到的?”如此孤苦无助的她,除了他就无人能相助。
“申时,嫔妾还到过御花园寻觅她,可御花园连一个人影也无,连洒扫的也见不到。”菡萏带着哭腔道,她们主仆便是在假山后撞破德妃冯氏与淑妃朱氏之间的盟约,璇儿为了救她,牺牲了自己。
“好,明日寡人定必让内务司严加搜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名舞月淡淡地应诺,一个人也无?这御花园平日多是宫人或嫔妃行走,试问岂会连扫洒宫人也无?
能在这后宫中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本领的,除却太后与皇后萧氏,尚有淑妃朱氏、德妃冯氏,要查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加之,这后宫中区区死了一个宫女,乃是最为激不起千层浪的;杨才人当初如何耀武扬威,死后便是如何的惨烈,然而再惨烈也不过是一时之谈资。
菡萏伏在他的肩膀处轻轻摇头,这世间除却淑妃朱氏怕是无人知道璇儿在何处。诚然,过于恐慌的她不过是需要一个可以倚靠的地方,一句可以安抚自己的说话,眼前的人是否她属意的已然不再重要,“就这样搂着我,求求你。”
他闻言搂得更紧了,他好想这一刻能停下来,两人就这么搂着彼此。他好想给她说,他错了,也知错了,两人可否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强压嘴里泛出的苦涩,如今的她因着孟婆汤的作用,早已忘记了彼此之间的岁月。
今日之前,他本想她能忆起从前过往;今日之后,这是否忆记起来已不重要。权当两人今日重新相识,徒的不过是两情相悦。
借着薄唇的微热温度,听着天子强而有力的心跳,此时此刻她才感觉自己还是一个大活人。抬手抚着光洁的男子手臂,她扯出一抹惨淡的笑意,适才陛下不过是心疼着她,而非真心替璇儿鸣冤。
崔菡萏,璇儿何尝不是因着你的懦弱无能而死的?
饶是记得杨才人掌掴她之时,天子率先想到便是替其赔罪,而非为她负伤而惋惜。纵观古今,后宫素来得宠难,然而固宠更是难上加难。正是因着她的位份不高,是以陛下与皇后断不会为她出头的,若能稳住陛下待她的心思,兴许璇儿之死便有沉冤得雪之期。
当复仇的念头萌生,那种“少女情怀总是诗”的夙愿便也提不起劲头,她以为不争不抢过好自己的日子便能安逸一生,然而这现实却又一再让她清醒过来。身处后宫,没圣恩与子嗣的妃嫔不过是浮萍,风一吹便也散了。
菡萏殿内没了一个璇儿,来了两个天子亲自选拔的宫女宦官,年少一点的是个男儿,叫花锦,年长一些的女子,叫花蕊。菡萏捧着志怪本子躺在院子里的藤椅处,看着花蕊的忙碌身影,她止不住地想起聒噪的璇儿。花蕊能干话少,确是个主事之人,然而不及璇儿与她情深。
“小主,可是婢子这花儿碍着小主的视线?”花蕊本是忙着摆弄院子里新送来的蔷薇,却见菡萏不时往自己处看。话说今年的花房送来的蔷薇比往年的都要好看,从前她虽在别处当值可也曾闻说芍药仅为三妃所有,至于牡丹乃是太后与皇后所有,断不能于嫔妃处。
“我不过稀奇你为何目不转睛地瞪着这蔷薇罢了。”不知为何,自这盆蔷薇送进来,她总感觉哪儿有些不对劲的。撂下书中的书籍,菡萏上前乃是来来回回看了三回之多,再三确定这花儿乃是千真万确的蔷薇,方才领着花蕊回屋。
晚膳过后,菡萏如常坐在书斋处抄写,然而这目光却总被那住株蔷薇所吸引。入夜后的那株蔷薇越看越显得诡秘,菡萏终是觉得把此花移走方能让心思静下来。唤来花蕊与花锦二人,催促着二人将此花挪走。
沐浴更衣后的菡萏斜躺在卧榻处,花蕊则是小心翼翼地为她捶脚,期间花蕊不时轻瞟了她几眼。菡萏扯了一抹笑意,摒退了其余宫娥,仅留下花蕊。花蕊毕竟是天子亲自挑选之人,这一眼便是明白菡萏的用意。
“婢子与花锦有错,恳求小主责罚。花锦自言今日本该是提醒小主的,奈何宫人不少,还好小主瞧出个名目来。婢子听花锦道,此花白日里仅为蔷薇,可入了夜,这个形态竟能让人以为是芍药,若被有心之人瞥见便落了个把柄。”花蕊虽跪在地上,但言语间乃是不卑不亢。
“我倒是奇怪,为何是芍药而非牡丹?”若要存心谋害,怎也会是以僭越后位之名来得动静大一些吧?不过,后位于她而言仍旧很远。
“若是昔日嚣张跋扈的杨才人,兴许会以此名目除之,然而依小主入宫多年的性子,以牡丹之名构陷小主,乃是不智之举。以蔷薇拟芍药之计,着实高招,退一步可作花房故意讨好,这罪名轻易就能甩掉;进一步乃是坐实小主恃宠而骄,不把三妃放在眼里,从而招惹了三妃之不快,甚至横祸丛生。”花蕊到底入宫有些年岁,对于这宫中构陷的手段虽算不得了明于心,但也略有耳闻过不少。
这构陷之事,次等之举乃是要坐实名目,一等之举便是在帝皇心中埋下疑窦之念,待得疑窦极深之际,当局者乃是辩无可辩。
“你等移走之时,可曾碰过谁?”能用这般缜密的计谋构陷她,此人当真是瞧得起她崔菡萏。依照花蕊之分析,此人不以牡丹之拟态谋害,乃是深知她的性子,加之觊觎后位之罪名并非这般容易就能构陷成事,以她一介小小的正四品美人竟以“觊觎”之名,搞不好这揭发者乃是引火自焚。
“不曾,婢子与花锦乃是先把盆子砸坏再移走的,纵然明日被人瞧见也不过以为是哪个奴才不长眼碎了小主之物。”他等两人把花挪至宫外的甬道尽头,再三确认行动期间无人窥见,菡萏闻言这才暗自舒心了些。
“经今日一事,我也知晓了你二人之忠心,往后你等需得事事尽心。”菡萏从内室的首饰盒里挑了两枚不甚显眼的饰品,因着款式是她出嫁之时带入宫的,是以赏赐了两人也不至于牵扯到什么。
她乃是在明处,而然这敌人却是在暗处,甚至招惹了不少人的虎视眈眈。从前的她虽也因着无宠而被宫人蹭鼻子上脸,然而那时的气愤不过是一时之气,可如今的气愤乃是渗入骨髓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这后宫中的尔虞我诈当真惊险,若非天子有心维护着她,替她觅得两个可靠之人,诚然她早已沦为鱼肉之局面。小小蔷薇,竟能被人如此作文章,当真让她大开眼界了一番,至于花蕊之言辞更是让她明白自身所处之境况何其险峻。
亏得淑妃朱氏满口仁义道德,然则下手谋害璇儿之时却是何其铁石心肠;至于德妃冯氏如今因着母族战功显赫而拔尖了,奈何其本就非安生的主儿,如今竟想斗垮淑妃朱氏。兴许她能借着此二人之间的嫌隙做文章,好让这两人忙于互斗之中。
一日,菡萏坐于璇儿遇害的池边,看着满园的亭台楼阁,脑子里又再想起不久前内务府回的话儿:“璇儿许是在夜间走路过急,一个踉跄便摔入了旱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