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记得她看见璇儿那张灰白的脸容与额角处的伤痕,她这双眸子便如决堤的水儿般,就连天子也默许了内务府这么一套说辞。璇儿乃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谋害的,何来的夜路?然而她却只能哑巴吃黄连般把璇儿真实的死恩藏在肚子里。
她有点儿后悔承了恩宠,若一辈子无宠兴许璇儿就不会死。眸子瞥到池水中,看着脸上有着淡淡忧愁的倒影,她伸手清点水中的少女,看着泛起的涟漪,心中便泛着无奈。腰间处蓦地被一股力气往后拉扯,她一声惊呼便感觉脊背撞上一堵肉墙。
“祥卿在做什么?!”名舞月一脸铁青地瞪着怀里的菡萏,适才她看着池水发怔的模样让他想起当初来凡境之时正值她萌生轻生之意。
“陛下过虑了,嫔妾不过瞧那池水中的鱼儿颇为自得,是以玩心一起,滋扰一番。”强压心中的不悦,这喜欢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的男子能替她为璇儿报仇。菡萏扬起一抹淡笑,惹得名舞月不自觉地把她搂紧些。
“诚然祥卿说对了,确是寡人多虑了。皇后说,祥卿自见了璇儿之尸首便郁郁寡欢,祥卿前脚踏出菡萏殿,寡人后脚才至,还好宫人告知。”因着璇儿的事儿,他已忙了半月之久,这半月的日子里有大半日辰与皇后萧氏斗智斗勇。
自杨才人被太后撵至永巷,这萧氏便越发低调了,对于杨才人,他只觉死不足惜。根据内监调查所知,杨才人之死与皇后萧氏并无直接干系,倒是德妃冯氏于其死亡前曾走动过。他闻言不过冷笑,德妃冯氏乃是其表妹,纵然两人不是很亲,却也是同一个母族的。
“陛下可是感觉疲倦了?嫔妾殿内熬了宁神的参汤,陛下但可用些方才回宫。”菡萏改为挽着天子的手臂,自承恩以来,天子乃是鲜少有这般长的日子不来菡萏殿的。既然承了恩,那争宠便是逃避不得。
“也好。”名舞月由衷地点头,欣长的身姿跟着菡萏的步伐回到菡萏殿内,内室的香薰炉上青烟袅袅,名舞月本想坐一坐便走,然而喝过参汤,就着菡萏的婉媚歌声,他这才感到自身原是真的疲倦了。不知为何,菡萏的琴技与歌艺堪称一绝,然而他这内心总感觉少了些什么,这思绪想着想着便不自觉地飘远。
就着天子轻微的呼噜声,菡萏熟练地把手中的薄毯子替其盖上,期间不忘把他的大手藏入毯子内。适才借着替天子吹凉参汤,她暗地里下了些舒眠的东西,诚然此刻的她乃是如坐针毡般,直到天子毫不疑惑地喝个碗底朝天,她那颗忐忑才稳住了。
曾经的她何曾清高地自诩干不下此等肮脏之事,然而此刻的她为了荣宠也干下了曾经的不屑。她暗自伤怀地瞟了沉睡中的天子一记,此番算是她卑鄙了,往后她断不会再这般残害龙体的。
因着天子在菡萏殿自晌午便留宿至翌日,让素来不缺谈资的后宫平白又添了一桩佳话了。晨昏定省之时,那些迟来的妃嫔或是低头绞着帕子,或是端着和煦的笑意,这人前人后两副模样的嘴脸让菡萏暗中轻笑,昔日刻意避宠之时,在座的目光何曾落在她处,如今她有着恩宠不断之人,自是在这后宫中存了名号的。
今日凤座之上的皇后萧氏气色比往常显得苍白,平日的疏远眼眸难得染上柔弱,就连语调也变得绵软柔媚。也便是这么柔弱的一瞬,方才让人忆起当今皇后不过是双十的桃李年华,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年岁。
众人从皇后的未央宫出来,这晴空一片的好天气,映照得这后宫异常明媚。她不过略微抬眸远眺蔚蓝的晴空,身后便传来一声讥讽的笑意。德妃冯氏与婕妤温氏正缓缓而至,看见她,两人的脸上难掩一抹被人夺走什么的怨恨。
“妹妹怎有这般雅兴细看晴空?”德妃冯氏见菡萏行了福身之礼,那灵巧的下巴微抬免了她的礼。
“姐姐此言差矣了,妹妹这半日一宿竟不见疲倦,可见妹妹除却年轻貌美,更是深得圣意。”德妃身边的温婕妤甚为优雅地以绢巾掩嘴,奈何出口之言辞却是粗鄙。
“婕妤姐姐之言着实让嫔妾惶恐,自我朝开国以来,能一连七夜侍奉圣驾之人,仅有德妃娘娘。”菡萏微微一笑,答得不卑不亢。
对于婕妤温氏,璇儿曾把宫外打探到的传言告知过她,婕妤温氏出身于文官之家,本为上届秀女,然而因风寒而耽误了选秀之期。在她入宫的第二年中,这婕妤温氏在皇家家宴中以超群的舞艺得到陛下的赞赏,其后更是以正四品美人顺利入了宫。
“本宫久闻祥美人素爱抄经看书,不想对后宫之事也略有耳闻。也罢,后宫之内本就不缺谈资,至于你等阿谀奉承之话,本宫已听得生茧。”德妃冯氏嘴里说着谦逊之话,但话中已现锋芒。
召幸七日之事,自开国以来乃是闻所未闻之事,如今后宫何人不知她德妃已然是天子跟前的大红人。这宫里宫外的巴结之人更是多如牛毛,幸好她暗中与母族传话,勒令他等莫要显露半分骄色。
德妃冯氏连回宫也不说,扶着宫女的手,与婕妤温氏浩浩荡荡地领着一路侍从穿越一道又一道的宫门。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菡萏不禁苦笑一记,许是她投胎之时得罪了转生娘娘,如今面对的敌人也比话本子里的愚笨美人要难对付。
依她当日所听的墙角,纵然德妃冯氏与淑妃朱氏曾联手对付了杨才人,然而两人之间情分不深,大抵不过是互利而非互相扶持。她入宫至今不曾与哪宫相交过,试问这匆匆数十年的深宫光阴,她又该是如何撑过?
回宫不过半盏茶的时刻,皇后萧氏身边的管事锦宜姑姑领着一锦盒,含笑步入菡萏殿内。菡萏随即命人搬来凳子让锦宜姑姑落座,锦宜姑姑急忙推诿,奈何敌不过她的热情相邀。锦宜姑姑把手中的锦盒交付于花锦手中,随着花锦的动作,锦盒之内是一支崭新的三尾鸾鸟模样的錾金镶珍珠步摇。
菡萏自觉与皇后萧氏并无交情,这一时间也觅不得皇后之用意,这锦宜姑姑到底是在后宫当值十年之久,她似是看出菡萏之担忧。“小主过虑了,此簪并非新品,乃是皇后娘娘的陪嫁之物。”
后宫素来等级森严,这凤凰、鸾鸟之物的锻造更为慎重,以凤凰为例:九尾为中宫皇后仅有,皇贵妃为七尾,贵妃、三妃为五尾;以鸾鸟为例:七尾鸾鸟为九嫔之用,五尾则为九婕妤之用,而三尾则为九美人之用。
菡萏颇感惊诧地看着锦盒之内的步摇,此物竟非新品?而是太妃所赠,能保养得如此,想必皇后萧氏花了不少心思,甚至极为看重。遣了花锦至内室,取来一斛画眉之用的墨笔,“有劳姑姑待嫔妾答谢皇后娘娘,此墨笔成色清雅奈何不合嫔妾这秋娘眉。”
锦宜姑姑的脸上跃过几分喜悦,毕恭毕敬地接过菡萏的墨笔。离别前,不忘提点菡萏,说皇后萧氏近日身子大为不爽,若小主无旁事切莫前往打搅。
第14章
闻得皇后萧氏当真病了,菡萏倒也觉得稀奇着,前些日子皇后萧氏乃是意气风发得紧要,怎蓦地颓然到此等地步?莫非淑妃朱氏已然按捺不住要动手谋害皇后?!
翌日觅了个闲时前往未央宫,白日里的红墙绿瓦衬得牌匾上“未央宫”三字熠熠辉煌,她在锦宜姑姑的陪同下越过玄关处的白玉屏风,踏入泛着石叶香气的内室,菡萏恭敬地跪在被刻意撂下的珠帘前。
珠帘被宫人悉心地撩起,鹅黄的纱帐之内,皇后一派地从容自若:“祥美人这心思细腻得紧要,不怪陛下甚是欢喜你,就连本宫也甚是欢喜你这性情。”
菡萏恭顺地道:“只要皇后娘娘不嫌弃嫔妾字丑笨拙,嫔妾愿意抄写经书替皇后娘娘祈福。”
不知为何皇后似乎在闻得“祈福”二字后,有别于这张从容的脸旁,那双好看的翦水乌瞳闪过一丝悲凉,很快就被皇后压了下去。“哦?能通书写着实不错,后宫嫔妃多以琴棋书画赢得圣意,如今倒显得你与别不同。”
“让皇后娘娘见笑了,嫔妾因着才疏学浅才不敢把拙处显露。”菡萏略略蹙眉,倚靠在床头的皇后萧氏除却气色苍白了些,这神绪尚算清明。她总感觉眼前的皇后萧氏何其虚弱,就连呼吸也略微粗重了些。
一股较重的药气顺着锦宜姑姑的入屋动作而窜入鼻腔,宫人虽已支开了窗,然则这苦涩的药气仍旧让菡萏生出窒闷的感觉,一股恶心之感由胸腔蔓延至咽喉,干呕了几声方才觉得舒爽。
皇后萧氏外锦宜姑姑瞟了一记,锦宜姑姑随即命人搬来圆凳赐座,至于内侍则顺势到宫外去请来御医与天子。天子明黄地身姿近乎以跑为步,三两步便入了内室,在天子的热切之下,蓄着花白胡子的张御医颤抖着给她把脉。
就着这半盏残茶的时间,皇后萧氏甚为利索地把手中的苦药一口闷了,锦宜姑姑趁机把药碗送到廊道。菡萏虽不明就里,却也不敢声张,毕竟此刻的她势力过于薄弱,若与皇后萧氏交恶,往后更是举步难行。
一句“恭喜小主成孕一月,贺喜陛下得偿所愿。”,怔得菡萏脑子一片空白,隐约间像是明白了什么,她竟稀里糊涂地怀了龙裔?!
名舞月轻柔地搂着菡萏娇小的肩膀,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他与菡萏在仙界一直期盼之事,如今却在凡境成事了。此时此刻,他竟生出留在凡境与她度过余生的念头,他依稀记得菡萏此生很长,足够两人重修旧好。
待他的目光无意间瞥到卧床的皇后萧氏,一股恶毒的念头闪过灵台,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却也让在场的人自觉噤声。“皇后自半月前以‘月事不调’告病,如今张御医凑巧也在,何不让其请脉一番?”
菡萏闻言暗自惊诧,皇后萧氏竟月事不调本月之久?难怪适才要服下这般苦涩之药。
皇后萧氏平静道:“托陛下洪福,魏御医已为臣妾调了几副良药调理身子,如今已服下最后一副,明日便能抖擞。”
名舞月轩眉一拧,显然没料着皇后萧氏竟是这般谨慎,几番思量终是换了一副慈眉善目。“如此甚好,若皇后身子依旧,寡人定必问罪这庸医。”
话语间,名舞月放开了菡萏,挺拔的身姿缓缓站起似是要走到皇后床边,这大掌刚附上被褥,那边却传来锦宜姑姑的低喝——原是一个不长眼的小宫女正欲往铜制小博山炉添香末,奈何这动静不稳,洒了半勺香末。
“如此毛手毛脚岂能好生侍奉病中的皇后,还不拉下去?”名舞月意味深长地看着皇后萧氏良久,好一个里应外合之计!
菡萏一直不曾作声,直听道天子那句“拉下去”方才显露着急的神色替其求饶,名舞月见菡萏这般,只好略为训话锦宜姑姑便作罢。大掌拉过菡萏,两人便是这般风姿绰约地领着的张御医等一行人离开未央宫。
这两人刚步出未央宫,强打精神的皇后萧氏呈了颓然之势,在锦宜姑姑的搀扶下,皇后萧氏下床至屏风后换下沾了血色的衣衫。月事不调,不过是对外谎称的幌子,她小产之事断不可让外人知晓。
她的眼前分明是天子,然而他的行径与洞测力却犹胜从前。半月前她曾潜行至永巷欲要营救杨才人,却在半路与同为潜行的天子过招,他的剑术精进得让她错愕了好一阵子。两人在永巷的屋檐比划了数个回合,她因着女子之躯落了下乘而被天子一脚踹到地上。
坠地后的剧烈腹痛如乱箭钻心般让她脊背一阵寒凉,便也是那时才知天子待她是存了杀心,他果真从不信任她。她的母族待魏御医有恩,是以他口风极密地替她掩护着一切,今日所见天子已疑心四起,她这小产月子怕是难以安稳静养,还好此刻祥美人有了身孕,天子怕是无暇理会她,诚然也算是苍天不待薄。
“娘娘,如今陛下已然是容不下娘娘,娘娘当真要坐以待毙么?!婢子恳求娘娘以假死逃出宫外吧。”锦宜姑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当年分明是陛下责令皇后前去抓拿要犯,如今却又因此事而觉得蒙羞,继而起了杀心。连亲生骨肉也能下手,试问一个不得宠的皇后又该如何是好?
皇后萧氏脸容一凛,逃?她何尝不曾试过,如今的她并不想这般窝囊地逃走,时隔三年他们终是死于大内侍卫手中。那夜她被陛下勒令打开锦盒,两颗特意清洗干净的首级便是告知她,昔日的种种已成云烟,他们终是成了大内侍卫的囊中物。
墙壁上挂着的马鞭不过是寻常之物,然而却是她此生最要紧之物,是她成长至今最为快乐的时光。历朝历代的中宫皇后皆是文官之女,然而当今陛下却又蓦地相中了她这么一位武官之女为后。
三年前她奉命到南方去抓拿要犯,这一出宫,除却见识了风土人情也见识了不少有志之士,因着不能为朝廷效力而黯然。当她知晓朝廷口中的要犯,不过是个二十出头且与朝廷理念不一的俊逸少年,起初她假借名目潜伏在其身侧,随着两人的经历越多,她竟心软地动了放过的念头。
这一路的暗中护送,期间还结识了因江湖纷争而沦为孤儿的前八卦门掌门之女,三人或是游山玩水或是路见不平。她乃是头一回如此清晰地知晓,她是她而非生于红墙绿瓦的雀儿,她的人生尚有抉择的余地。
那时的天子刚即位,是以需要一位母族极能扶助他的皇后。她虽成了中宫,奈何与天子彼此性子素来不合,很难做到琴瑟和鸣。唯一能做到的便是相敬如宾不相睹——他住他的皇极殿,她住她的未央宫。
天子虽为她夫君,然而素来皆是以居高临下之姿,就连说话也不过是要她绝对的服从而非夫君的体恤。有别于天子的威严,那俊逸少年待人接物素来温柔体贴,从未经历过男女情愫的她,不知不觉滋生了一种欲要亲近的念头。
待得三人被大内侍卫逼近至一处断崖,因着她是当朝皇后,害得这群大内侍卫不敢上前造次,她如临大敌般紧握着手中的长剑,不容如狼似虎的大内侍卫靠近一步。
三人与那数十名侍卫便是这般僵着,直到天子骑着汗血宝马,如天神般从大内侍卫分劈的一道现身。那张孤傲的脸容道出平淡的字句,眼神却如猎鹰般透着杀意:“越过此断崖木桥,菀菀自由了,而这自由乃是踏着你母族之血换来的。”
她,既是皇后也是臣子,从来君令如山,她择了归途也把那颗躁动的心扔在了归途的路上;她依旧是皇后,却也仅是皇后,天子已无需她从旁协助,也无需她的谋划,就连她母族手中的兵权也悉数被解下。
如今的她,不过是一头被皇家豢养的金丝雀儿罢了。苍白的柔荑轻抚平坦的小腹,天子谋了他的命,如今天子以皇家嫡子之命相抵,也算是一命赔一命。
“皇后可废可薨,却不能逃。”皇后萧氏坐于铜镜前,细看这张目无表情的颓然脸容。待她明日至太后宫中细说祥美人有孕之事,这后宫多年的局面也该变一变了。
菡萏有孕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后宫,连久居深宫的太后也遣人送来了一支雕着蝙蝠等寓意多子多福的玉如意。晋封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而天子也不曾避嫌,每日皆会在菡萏殿闲坐两个时辰,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的,这般隆恩映照之下,菡萏殿祥美人之名号自是响亮了不少,过些日子便是:祥婕妤。
菡萏背靠高枕把手中的志怪本子翻到最后一页,花蕊不时调整这窗户的开合角度,以便屋内光线不会太暗,而花锦则小心斟酌着香料的浓度,以防过重的气味引致菡萏的不适;皇后萧氏身边的锦宜姑姑不时送来燕窝之类的清润补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