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央宫出来,名舞月没有着急地回去皇极殿,反倒是顺着这斑驳的红墙绿瓦,踩着修整得平坦的青石,耳边是因疾走的喘息,胸腔处难掩一抹窒息的挫败感。和煦纵然不懂他为何这般,然而也甚为体贴地跟在一丈之外。
躺在皇极殿内室明黄的床褥上,名舞月的思绪越发含糊,他人虽在梦中,却也能真切地感觉到那股喜悦——梦中的十七岁少年笑意正盛地看着被豁然敞开的衣柜,衣柜之内是因着畏惧敦伦之礼而临阵退缩的少女。
十四岁的少女瞪着那双清澈乌亮的眸子,红着脸两团粉颊,乖乖自衣柜落地。因着知晓自身做了错事,她垂着头听候天子的发落,然而天子不过甚为体贴地横抱小小佳人至喜床之上。
少年郎看着卷缩在喜床一角的小女孩,纵然她天生绝色,奈何她年岁委实太小,小到他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也不敢吓坏她。“你的母族不曾护着你,然而我会护着你的,往后我便是你在这宫中唯一的亲人。”
十四岁的小女孩虽处于懵懂之年,但听得少年郎的承诺,那颗畏惧的心也舒缓了些。怯怯地伸手要与眼前这个容貌好看的大哥哥打勾勾,少年先是一愣随即会意地与她作约定。
当夜的两人乃是和衣而睡,十七岁的少年细心用手轻拍哄着与自己亲妹同岁的小皇后入睡,而她则是睁着眼细看这个温柔的大哥哥,眼皮眨了又眨终是舒心地睡下。
自此,少年郎虽不再与她同眠一室,然而却又很是尽职地承担起照看她的职责。在知晓她曾习武后,更是请来大内侍卫悉心教导,两人宛若一双兄妹般互相扶持着成长。
三年的光阴不长不短,也足以让昔日的少年郎成长为弱冠青年,一介运筹帷幄的天之骄子,而曾经懵懂的少女也成长为让人喟叹与垂涎的绝色女子。
三年的相处,少年与小女孩已非昔日的疏远,每当少年因朝政之事而两额生痛,小女孩便会亲自捧来汤膳安抚。若遇上小女孩身子不爽,少年便会衣不解带地亲自照料。
若岁月之静好仅停留于此,诚然就没了如今的伤情。
眼前的景象蓦地化作颇为熟悉的皇极殿宫,只见弱冠青年因着手中的密折而怒不可歇,这密折白纸黑字写着:“皇后萧氏引兵至阳泉栈道,以天险之势挫兵一千。是除,抑或是留?”
他揉着逐渐疼痛的太阳穴,这要犯本就该擒拿,至于萧菀势必要拿下归案。自她惶恐入宫,他便守护了她三年之久,请来大内侍卫悉心教导乃是要她有自保之能耐而非教她忤逆天子!
纵然知晓不过是这副身躯的记忆,可也勾得名舞月喟叹出“天意弄人”这四个颇为惋惜之词。那些仅属于这身躯的记忆如走马观花般涌现,眼下的他处身于一家布置颇为简陋的客房之内。
床榻之上的绝色女子木然地任由弱冠青年仔细替她穿上衣衫,此刻的俊逸青年不再是那个慈眉目善的温柔兄长。经过昨夜的敦伦之礼,她与他终是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然则一切来得凶猛,她至今仍未能消化这骤变。
弱冠青年的一双大掌按在她瘦小的肩膀,对她的薄怨仿若不知般自语:“我知道菀菀仍为着昨夜承欢之事而心生不适,然则你手中有凤印、宝册及封后圣旨,所谓的兄妹之情不过是你一厢情愿。这些年,菀菀仍不懂我待你的用心?”
“宝哥哥曾言,往后你便是菀菀在宫中的唯一亲人。既是亲人,你我岂能干下此等尤为伦常道德之事?!”水眸轻扬,入眼便是她不曾显露于旁人的怯懦。
他掐着她颤抖的娇小下巴,不悦的口吻难掩怒意。“别叫我宝哥哥,我是当今陛下,你是母仪天下的国后。这些年,我因何迁就你,你当真不知?!”
她的眼神骤变为惊恐,竟以蛮力扳开青年的大掌,连滚带爬地卷缩在床角,当青年的大掌试图抓她的藕臂之际,萧菀更是尖叫推拒:“你走开!不要碰我!你不要碰我!”
萧菀的抗拒让青年厉目一凛,这脾气也越发盛气凌人了。他完全没想到呵护备至了她三年之久,而她却钟情于旁人,他的深情却被她如此践踏,试问把他这个九五之尊置于何种田地?他甚至比不过一个命途多舛的通缉要犯?!
可纵然他心中有着许多的怨恨,可每每闻得萧菀的风声,遑论天子身在何处总会毫不犹豫地抽身前往探望。于世人而言,皇后萧氏不过是一尊完美化像;于天子而言,皇后萧菀是他无法抽身的切肤之痛。
那司命星君于人间命运薄上不过寥寥几笔,然则这命数之事素来变幻莫测。那股难以释怀的压抑,那股被所爱之人的背叛,压得名舞月无法平顺喘息。睁眼醒来,却见菡萏一脸关怀的脸容,“菡萏?”
“陛下,你可是作噩梦了?”菡萏温柔地把和煦递来的靠枕放在天子的身后,适才和煦神色极为慌张地到菡萏殿觅她,闻得天子身子不爽得紧要,她急急领着宫人便前来探望。
随后赶来的御医仔细请脉,说是他长期心思郁结所致,然而名舞月知晓那个郁结之人非他,而是这副被他占据的凡皇之躯。
他在仙界听得最多的一句喟叹是“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这种感觉,他懂,也心有体会。鬼后有娀菡萏被罚历经百世情劫,鬼界后宫悬空多年,鬼界仙僚不时进谏再纳王妃,协理鬼帝后宫之事,甚至牵扯到子嗣的延绵。然则,他仍旧是无动于衷,他始终相信鬼后会原谅他的。
第16章
这心思郁结之症竟让名舞月附身的这个身躯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之久,除却有孕的菡萏,阖宫妃嫔几乎是轮流在殿外请安,就连太后也亲自探病了一回,遑论是真情抑或是假意,至少太后洒了不少热泪,感动得一众伺候的人跟着热泪盈腔。
太后对于近来后宫不再是平分秋色,而是显现一枝独秀之势颇有微词,加之淑妃一直称病这后宫之协理也变得形同虚设。对于淑妃称病之事,名舞月乃是有所耳闻的,奈何菡萏初有孕,不时呕吐不息,加之皇后萧菀小产,他的心思自是不放在其身上。
“陛下与皇后这般鹣鲽情深,哀家甚是舒心。奈何皇后这身子着实让哀家忧心,哀家如今巴不得当初扛刀子的人是哀家,而非这孩子呀。”语毕,太后更是哭得梨花带泪。
“母后之意,儿臣明白,菀菀之后位旁人动不得。”若非在这三天里回了冥府一遭,诚然他着实会被太后所骗。从前太后属意萧氏乃是其母族不过是落魄的将门,需得依靠太后的扶持。
自四年前萧菀以肉身为盾替太后受了一刀,太后便觉落了个下乘。是以,不时拉拢淑妃索要协理六宫之权,以分走中宫的权力。这褫夺萧家兵权便是太后暗中挑动群臣所致,这凡皇不过是承了太后本应承受的恶名罢了。
此事他不过是从这凡皇的记忆中得知罢了,太后既是承了别人的救命之恩,如今岂能轻易抹杀旁人之功劳?这人呐,若总爱踩着旁人之尸骸,诚然老天爷也会看不过眼的!
“陛下有此心思正合哀家之意,哀家以为陛下若是得空也该去淑妃的映秀宫坐一坐。毕竟是侍奉圣侧的老人,莫要寒了夫妾之情分。”太后故作无心地提点,淑妃称病虽是颇为蹊跷,奈何她也算是自己布局多年的棋子,自是不能随意丢弃的。
“母后之意,儿臣自是明白。奈何儿臣每每至映秀宫总会情难自禁,乃至早朝之时也显得脑子昏昏沉沉。”名舞月故意低着头,仿若把此事说出甚是难为情。
“这夫妻之间求欢乃是寻常之时,你也无需过分拘束便是,这后宫嫔妃为皇家延绵子嗣,乃是荣耀。哎,你这孩子多少年不曾与我掏心过了,母后穷极一生也是为了你。”太后显露出鲜少示人的慈爱,眼前的青年除却承了先帝六分的容貌,也有她四分的容姿。
先帝当初便是宠溺妃嫔过甚而冷落中宫,乃至她这般多年仅有这么一个孩儿。多少个年岁里,让她心生怨恨。许是昔日只爱腻在她身边的孩童越发与先帝长得相似,她竟不自觉地把昔日的怨恨转到她的亲生骨肉之中。
这夫妻间之事分属寻常,然而这“昏昏沉沉”四字倒是让太后落了个心眼,淑妃许是忘却天子除却是当朝天子,更是她的亲生骨肉,唯一的儿子。她引荐与协助,仅是允诺妃位而非允许她干些下三流的手段。
“母后莫要笑话儿臣,儿臣仍是记得母后所言之事。”他趁着太后显露脆弱之际,来个顺水推舟,惹得太后甚为感动地抚着他的手。
名舞月送了太后回宫,随后便到菡萏殿细看他所爱之人。
却说菡萏于这十多天里过得不错,她这“菡萏殿”虽是有孕之姿,却比不过帝、后二人。天子与皇后相继生病,诺大的后宫顿时变得清净不少,那些嫔妃为了彰显自身的殷勤,不是在天子的“皇极殿”处请安,便是在“未央宫”前请安。
为了璇儿之死能沉冤得雪,她凡事皆可强忍下去,就算暂且依附皇后萧氏也在所不惜。皇后萧氏轻巧地一句与她甚为投缘后,这后宫中本是有意刁难她的婕妤与九嫔皆是动弹不得,就连德妃冯氏也不过是暗中生气,不敢轻举妄动地招惹。
眼前的平静并非长久之计,她需要更高的位份方能稳住自身。眼眸瞥过仍旧是平坦的小腹,只要这个孩儿平安,她才能攀上更高的位份。她知晓以色侍人最为卑微,然而入了宫就不得不面对,后宫有才华的女子多如牛毛,而她除却歌艺便剩下这佛经之抄写了。
菡萏坐于书案前,提笔抄写着她最为喜欢的经书,却发现自身已无平日的沉稳,白色的纸张上,那些经文不再让她感到平静,反倒让她萌生患得患失。
这段无人打扰的日辰竟让她不自觉地想起自己无宠的三年光阴过得何其落魄,那种不欲失去的感觉笼罩着她的胸腔。原来,她崔菡萏与一众后宫女子无异!
随着花锦的身姿入屋,身后的名舞月难得一扫以往的阴霾,竟露出极为好看的笑意。今日被他这么一撩拨,太后定必私下调查淑妃朱氏的种种,淑妃纵然有心为难菡萏也分身乏术。这德妃冯氏姑且循着早前的法子,让她得意忘形,招惹别人之不快便是。
“嫔妾见过陛下,陛下这病刚好,怎不多歇息?”菡萏撂下手中的笔,上前恭敬地行礼,这腰身还没下去,天子便伸手把她扶起来。两人落座于长榻上,花蕊捧上两盅温热的茶汤与点心,随后与花锦自觉到别处候命。
菡萏细看天子因着病倒而清减不少的俊容,相较于菡萏因着孕吐而略显脱像的倦容,诚然天子的气色要好多了。
“嫔妾听太医院说,皇后娘娘这身子也好了不少,嫔妾想着皇后娘娘病了这么久,嫔妾一直未能去请安,着实不懂事。”她三番四次地前往均被锦宜姑姑打发回来,倒是亲手绣的帕子被欣然接受。
“祥卿多虑了,皇后的身子恢复得不错,终究是大病一场,这身子虚了不说,这病气仍在。祥卿无需过分牵挂,安心养胎便是了。”名舞月假笑一记。
“陛下越是这般忌讳莫测,嫔妾越是忧心皇后娘娘的身子。陛下,嫔妾只求皇后娘娘平安便是,毕竟嫔妾此胎——”菡萏故作惧怕地偎依在天子处,此胎能否安稳离不开皇后的极力维护。
前朝后宫乃是一体不错,然而后宫之内中宫为大,太后纵然是天子的生母也不能过多地牵扯当朝之事。如今仅有皇后方能保她安稳!
“若后宫女子皆如祥卿这般懂事,诚然寡人甚是舒心。”名舞月乃是有感而发,他承了这凡皇之躯后,方才明白凡人为何热衷于尔虞我诈,这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许多看似的阴狠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
区区两三月的凡间日子已比鬼界之时要身心疲惫多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便是这凡间最最真实的感觉,从前的不解如今竟有了些领悟,“他”是帝皇又如何,为了权衡不也得干违心之事?
名舞月低眉细看此刻枕在他胸膛处的菡萏,怀里的人是他所爱又如何?还不是连一句真心的话儿也谈不得么?说是后宫三千,然而却无一个能谈心的。
后宫的这些莺莺燕燕哪个不是背负着母族之门楣?寒门、豪门,每个女子身后的门第便注定了她们的不安分、不甘心,“他”最是不该的便是选了将门之后的萧菀为后,而非文臣之后的淑妃朱氏。
自古帝皇之后哪个不是文臣之后的豪门,而非将门之后的寒门?!诚然,“他”此番破例之举过于叛逆,才引得太后与群臣的不满,才引得太后以为这朝纲需得她扶持。
“寡人于祥卿心中是何人?”
菡萏被他仿若自问的喃喃自语,不由惊恐地抬眸,天子的脸容带着薄薄的忧愁,是她忽略了他今日的不适。她连思量也不曾便脱口而出:“陛下虽是天下之主宰,然而在嫔妾心中乃是夫君。”
名舞月不过紧紧搂着她罢了,明知此话不过是敷衍,奈何他很是受用。作为神仙的菡萏,素来自持,不曾这般温柔地说过讨好的话语;作为凡人的菡萏,不过区区十六年华却深陷后宫旋涡,为了觅得救命草只能以色侍人。
送走了名舞月,菡萏已动身到小厨房熬了银耳百合甜汤,随后与花蕊、花锦前往“未央宫”探望皇后萧氏。昔日仅有微风吹送的微薄花香,今日却被一屋子的药气所掩盖,长榻上的皇后萧氏静静地回眸,若说平日里的皇后是端庄且娇艳,如今的她确实清冷且萧瑟。
“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菡萏领着随行施礼,在皇后萧氏的示意下坐在锦宜姑姑命人搬来的凳子上。“嫔妾愚笨,仅能以这尚算见得人的手艺侍奉,还望皇后娘娘莫要怪罪。”
“难得妹妹如此贴心,勿怪陛下如此宠溺妹妹。不过,恩宠固然重要,奈何这龙胎也很是重要。也罢,待得妹妹诞下孩儿,这位份自是要抬一抬的。”就在她不明所以然之际,皇后萧氏蓦地抬手自菡萏的肩膀处捡起一缕青丝,引得菡萏不仅脸颊绯红,适才出门很是着急,是以忘却了整理仪容,如今倒惹得皇后萧氏见笑了。
“嫔妾失仪了,皇后娘娘不嫌弃已是万幸。嫔妾今日前来,除却探望皇后娘娘,诚然心中尚有一疑,恳求皇后娘娘告知。”菡萏顿了顿,“嫔妾自问与皇后娘娘您素味平生,何以皇后娘娘这般帮扶?”
“诚然妹妹无需过分忧心,虽说妹妹如今乃是陛下的心肝尖儿,然而本宫从无害妹妹之意,妹妹只需安分守己地侍奉好陛下便是。话说,妹妹今日之妆颜很是特别,少了柔媚多了些英气,精神也越发利索。”皇后萧氏冷淡地道明自己要帮她的缘由,然则却又那般语焉不详。
“嫔妾不过是思量着有孕后,这精神终日不大好,便在妆颜上动些法子。”菡萏闻得“安分守己”这四个字难免心中一惊,莫非皇后萧氏知晓了她什么?她的黛山眉轻蹙,仅是以帕子遮掩樱唇,随意觅了些不显摆的字句。
这段日子陛下终日在她处替他描眉,起初她也很是拘束且不甚喜欢这黛山眉,与她平日的秋娘眉毛相较,多了硬朗之气,然而日子久了便觉得顺眼也懒得改回去了。
“妹妹正值碧玉年华,无需过度粉饰便也迷人。本宫有些乏了,还望妹妹见谅。”随着锦宜姑姑体贴的再三提醒,皇后萧氏无奈地下了逐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