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愿让蝶影痛苦地死去。
灵旭看着墙头的挂历,掐指一算——幸好弑杀任务已经完成,他们还剩半个月的时间赶回戮岛拿解药。
从江南医圣谷到戮岛,来回路途也要七八天,他们最多在此修养一个星期。
灵旭的想法很纯粹——先在医圣谷养病,恢复体力;到戮岛后,复命,拿解药,报仇杀玄武使,偷够一辈子的解药,然后下药迷倒蝶影,两人一起,永远地离开戮岛。
蝶影不会怪他。他深知,失了紫瞳和自卫能力的蝶影,已经失去了做杀手的资格。就算她对戮岛绝对忠诚,觊觎护法一职之人也会找机会将她除掉。
戮岛于他,有灭门之仇;于蝶影,也已是不可久留之地。
只是不知,蝶影——当我们远离戮岛,远离杀戮,你真的,愿意和我一起,过一辈子吗?
封印
医圣谷,另一间病房。
蝶影缓缓挪动着身子。
整整十天,灵旭已醒,蝶影,却仍然沉浸在梦中的世界。
醒,抑或是沉睡,于蝶影而言,并无差别。她的世界,只剩下一片黑暗。
白昼,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与她无关;夜晚,星辰闪耀,月色迷离,与她无关;春夏秋冬,冷暖四季,花开花谢……都与她无关!
她失去了双眼!
蝶影可以感受到,人来人往的脚步,可以察觉到日渐愈合的伤口。她现在,大概是被人救了吧。她很感激救她之人,可,她受不起,她无以为报,她只是个没了眼睛没了武功的废人。
不到二十天,七星蛊毒就该发作了吧?她会痛苦地死去。
戮岛?她再也回不去了。就算回去,师父、戮王、杀手……他们,还会要她吗?
至于灵旭,她已经将他引上正途。他不再是一个怯懦、伪善的少年,而成为了一个冷血、残酷、为达成目标不择手段的杀手。有这般心境,在戮岛,他必定是能活下来的。
蝶影心下凄然。
黑暗中,醒来与否,不在乎睁眼,而全在于一念之间。
……
医圣走进灵旭的病房。
“医圣,那个姑娘……醒了吗?”
“她不愿醒来。”
“求医圣带我去见她!”
医圣没有说话。
“求医圣带我去见她!”
“求求了!”
灵旭如一个倔强的孩子,不屈不挠地恳求着医圣。
医圣沉默了很久很久。
“你确定,她愿意为了你醒来?”
“你可想过——她若感受到你的存在,是更想活着?还是更想离去?”
“你在她心中,究竟几分几两?”
“我是医圣,治病救人是使命。但……其实,很多时候,生或死,并不在于医者医术的高明与否,而在于——患者的心境。”
“她若想见你,自然会醒来。她若心如死灰,你过去,只会令她陷入愈加绝望之境。”
“现在,你还要去见她吗?”
“你真的……敢冒这个险吗?”
……
一连串的疑问,让灵旭难以回答。
若蝶影,真的不愿见他呢?
不,她不会的。她是戮岛玄武护法,是无坚不摧的杀手,她的心,比玄铁还硬,怎么可能会放弃自己?怎么可能会不愿见他?
他努力说服了自己。
“求医圣带我去见她!”
在他的眼中,医圣看到了不顾一切的坚定。
“好吧,公子随我来。”
灵旭随着医圣,穿过走廊,来到另一间病房。
医圣打开门,示意他单独进去。
他点头,向医圣行礼,然后,坚定地走进去。
一瞬间,他竟有些紧张。
“蝶影……”
他轻声唤着,生怕吵醒了榻上熟睡的姑娘。
“蝶影……”
他走近,轻轻地坐到床边。
“灵旭?”
蝶影恍然如梦,挣扎着想要坐起。
“是你吗?灵旭!”蝶影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
“是我,我是灵旭。”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发,乌黑、柔顺而不失光泽的发。
“灵旭,你……别走。”蝶影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仿佛握紧他,就握紧了希望。
“我不走,我会陪着你。”
灵旭看着蝶影苍白如纸的面庞,满满的心疼。
“蝶影,我爱你。”
“我也爱你。”
夕阳西下,医圣站在门外,看着这一幕,听着小儿女的呢喃,心下动容。
若这是永恒,该有多好!
……
一天天,灵旭的伤渐渐恢复,情绪也变得平静,再未出现过失控的情况。大部分时间,他独自在病房里,积极地配合医圣,该吃药便吃药,该扎针便扎针。医圣让他多静养,他便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医圣见他身体渐渐好转,叮嘱他可以适当活动筋骨,他便饭后在房外的花园里散步溜弯。
每日黄昏时分,灵旭都会陪着蝶影,轻轻握住她的手,陪她讲话,倾诉着小儿女的爱恋,伴着天色从火烧云的明到月明星稀的暗,他才缓缓离去。
蝶影选择了醒来,因为灵旭的陪伴。
灵旭满心的计划,因为蝶影清癯凹陷的面容,不忍说出口。常常是话到了嘴边,却仍咽了下去。
就让他承担所有的压力,让蝶影享受所有的美好吧!
灵旭努力养伤,计算着时日。如果没有七星蛊毒,如果没有生死之隔,他愿意一辈子留在医圣谷,和蝶影两相依偎。
可是,他不能。
离别的日子终于来到。
那日,灵旭坐在蝶影床边,鼓起了所有勇气。
“蝶影,明日……我带你回戮岛。”灵旭坚定的语气,显示着他下定决心的不容置疑。
“灵旭,你回去,我……就在这里……这里很好,我不能回戮岛。”
“可是……你的蛊毒还没解……你……会死的!”
“我都这样了,戮岛已经回不去了。”蝶影平静的语气,让他心碎。
“死在这里,有医圣的照顾,有坟墓可以埋葬,有青山绿水作伴,很好。”
“我带你回戮岛,我拿够解药,再和你逃出来,逃到这里……或者是——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蝶影的嘴角上扬,勾出了一丝笑意。
“你怎么拿够解药?偷?抢?………想拿到蛊毒解药,又全身而退的杀手,还没有!”
“灵旭,你听我的命令,回去。抛开所有背叛和逃跑的念头,好好做一个戮岛杀手,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你呢?”
“别管我!我……会走得很幸福。”
“你就非得死吗?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愿意为你冒险!就算我灵旭无能,没偷到解药,也只是死路一条而已。我不怕死,却害怕没有你的日子!你明白吗!”
“没有你,我宁可去死!”
“你以为死了很光荣吗?”蝶影冷笑,道:“死多容易!你若死了,就是懦夫!我认识的灵旭,是戮岛称职的杀手,视使命重于性命的杀手!
“杀手,取人性命,可不是随随便便把死挂在嘴边的人!”
“你若执意如此,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现在,我以玄武护法的身份,命令——你必须忘记我。”
“必须……忘记!”
一番话,消耗了蝶影太多精力,她昏睡过去,再无言语。
灵旭沉默地离开,失魂落魄。
她要死,却命令他独活!
蝶影,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残忍。
……
灵旭见到了医圣,长跪不起。
“说吧……能帮上的,我尽量帮。”医圣并不清楚他们之间的纠葛,他只能从种种迹象判定——两人皆是至情之人。至情至性,即便是杀手,也绝非恶类。
更何况,医圣听过灵旭拔掉金针后痛苦的回忆,内心对这个少年,一半是悲悯,同情他自小满门抄斩,然后被迫成为戮岛杀手的身世命运;一半是内疚,愧疚于唤醒他沉睡的痛苦过往。
所以,若有他医圣能帮上忙的,他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他和那个姑娘。
医者父母心。医圣耄耋之龄,膝下无儿无女,看着灵旭和蝶影,一个俊朗,一个清秀,发自内心的疼爱。
“求您……用金针封印蝶影的记忆。”
医圣犹豫了许久。
“求求您……只有让她忘记一切,她才能接受自己,活下去。”
灵旭的声音颤抖着,他努力让这个恳求尽量显得平静而真诚,却发现,事关蝶影的性命,他真的……无法平静。
医圣皱着眉头,思索着,回答:“孩子,不是我不愿,而是……”
“而是什么?您直说。”灵旭诚恳地看着他。
“而是……封印之术凶险万分,医书上只有零星的一点记载。而且,封印有损阳寿,姑娘如今心脉受损,若强行封印记忆,只怕……活不过三年。”
“可我当年……也被玄武使封印了记忆!活到了现在!”灵旭辩驳道。
“你年龄太小,智识本未发育完全,即使是被封印,也无大碍,根本不会影响寿命。”
“而姑娘已经及笄之年,身受重伤,又是练武之人,这一封印,只怕凶多吉少。”
“且不论封印的后果,在封印的过程中,若施针者稍有不慎——穴位偏差或是力道不足,受封者轻则癫痫痴呆智识受损,重则魂飞魄散当场毙命。”
“即便是成功完成封印,也活不过三年。”
“孩子,放过她吧。她若一心求死,谁也拦不住。”
医圣用一辈子治病救人,他很清楚——救人的核心在于救心。心若要得救,全凭患者自己的意志。否则,若违患者本心而救人,便是有违天道,医治的后果往往更为严重。
……
沉默。
灵旭没料到,竟会到这一步。连医圣,也无能无力。
蝶影一心求死,他偏不!
若逆了天道,就让他当了这恶人、下地狱吧!
只要,蝶影能活着。三年,重新开始,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于蝶影而言,已经足够。
他的语气异常坚定。
“医圣,求求你!若不封印记忆,蛊毒发作,她迟早会在痛苦中死去!她若因此丧命,罪在于我;若封印成功,她会获得短暂而快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