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杨扬还是没犹豫,立刻按照汪屿的吩咐停好了车也安排好了保镖,随后下车匆忙往前,追上他的步伐。
最近温度降下来了,他们两个都穿着黑色的长款风衣,快步往庙里走的时候难免有些惹眼。
汪屿来之前和裴颂骐打过招呼,直奔主殿。
随后两个人齐刷刷愣在原地。
念空师父身披袈裟坐在跪垫边上敲着木鱼,闭着眼的虔诚模样让人看不出他的任何情绪,更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面前三步之遥的正在礼佛的香客。
而同样穿着风衣的郁芃冉就是目前唯一一位香客,此时正在规规矩矩地给佛祖磕头。
*
汪屿回过神,跪在郁芃冉身边,也给佛祖磕了个头。
他原本以为郁芃冉会惊讶或者生气,因为他这次来庙里没有提前跟她打过招呼,甚至做好了她会冲他发脾气的心理准备。
然而她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来,分外平静,双手合十的时候才小声开口说话:“念空师父刚刚告诉我,今天他有一位特殊的客人,我就猜到是你了。”
他多少有些不确定:“你不生气吗?”
“没必要。”
汪屿点点头,暗暗松了口气。
念空师父在杨扬也乖乖磕了头之后总算停止敲木鱼,从容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三个人:“施主请随我来。”
还是上次那个小房间,还是上次那个盘腿坐姿,只是这次汪屿身边多了个郁芃冉。
杨扬也跟着进了门,安安静静地坐在他俩身后,半个字都没说。
庙宇乃佛门净地,刚进来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这会儿坐在身披袈裟的念空师父面前,虽然没做过亏心事,但杨扬难得有些犯怵,甚至不敢抬头看他。
“想必两位施主找我应该是为了同一件事吧?那些琐碎的前尘往事。”
郁芃冉轻笑:“确实如师父所说。既然我们之间或多或少有点前尘纠葛,师父大可以放心使用前尘俗语跟我们交流。”
汪屿下意识按住郁芃冉的手,眼神示意她冷静。
念空依然面无表情,捻着手上那串佛珠,用满是出家人特有的慈悲眼神看着她。
郁芃冉顿了顿,还是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裴先生,您是否知道下周二是什么日子?”
“还请施主赐教。”
“下周二是妈妈的生日,你应该不至于无情到这个地步。”
寂静。
“你应该也不至于不知道,二十六周后的下周二,是妈妈的祭日。”
汪屿明明白白地看到念空师父手里的佛珠停了一瞬。
“如果您真的在过去和她有过感情,不会不记得这些日子。”
郁芃冉的声音开始颤抖,过往的回忆又如同老旧电影般从她脑海里闪过,让她有些头痛。
“如果您真的和我有亲情关系,就不会坐在这里以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听我说这些话。”
念空放下佛珠,脸上总算有了可以被称得上是“好奇”的表情:“施主,贫僧好像并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要不是被汪屿按着肩膀,指不定郁芃冉已经跳起来了。
她也确实因为裴颂骐的态度而短暂失去了理智:“裴颂骐,你当年和我妈妈在国外……”
“不,我指的是你刚刚说的第二句。我们之间的亲情关系?”
毫无出家人的清冷疏离,反而像个正在耐心劝导后辈的亲切长辈。
察觉郁芃冉呆住,汪屿接住话茬,但没有把话挑明:“冉冉是姗姗的女儿。”
“我知道,你的眼睛完全遗传了她。”
郁芃冉已然有些生气:“那你和我不就……”
“毫无牵扯。”
再次寂静。
*
郁芃冉甚至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从最开始的平稳又富有节奏,到后面慢慢加快。到最后如同心脏在胸腔里好似脱缰的野马般肆意狂奔。
同样愣住的还有汪屿。
“毫无牵扯”是什么意思?是说裴颂骐和郁芃冉不是父女关系吗?如果是的话,这是不是也同时意味着他和郁芃冉不是堂姐弟关系?
平时冷静理智的杨扬现在也傻愣愣地呆坐着,完全不敢相信刚刚自己听到了什么。
毫无牵扯?是他理解的那种毫无牵扯吗?他怎么觉得自己听不懂普通话了呢?
郁芃冉这回整个人都在颤抖,小心翼翼地盯着眼前的出家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用气声说话。
“你说什么?什么毫无牵扯?能不能……解释一遍?你当时在电话里喊我妈妈姗姗,可是我妈妈从来不允许任何人喊她姗姗,因为那个称呼有特殊含义……为什么?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毫无牵扯?”
“我确实喊她姗姗,这个称呼也确实只有我用,但是我和你之间确实没有任何关系。”
*
其实裴颂骐当年出家另有隐情,而这个“隐情”恰恰是媒体不知道并且裴家想极力抹去的一段回忆。
那时他怀着对裴家的恨决定剃发出家,这件事轰动了江城大大小小的新闻媒体,甚至有记者连夜扛着机器跑来庙里,所以那几天寺庙的接待压力暴增。
然而庙里的方丈看出裴颂骐心有不甘,也知道裴家不好惹,就以“你心中杂念太多,不便诵经”为由,劝他先考虑几天,但是可以暂时借住在寺庙里,等到彻底解决尘世纷扰之后再决定是否真的要皈依佛门。
那几天里,裴颂骐动用了自己的所有人脉和财力,将女朋友从铁栅栏里救出来了,也洗清了她的冤屈。
虽然得救,但付箐泠已经彻底不信任包括裴颂骐在内的裴家任何人,在看守所外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再也不要有牵扯了,放过我吧”。
裴颂骐自然心如死灰,没多久就彻底皈依佛门。
然而他很清楚,裴家就算这样也不可能会轻易放过付箐泠,所以把自己的人脉都暗中转移给了她,在她身边安排了很多眼线和保镖,提醒她随时注意提防。
几年之后,裴颂骐得到了一个消息:城南有一户经商人家的丈夫突然溺亡,但万幸的是,救援队把他年幼的女儿救上来了。
孩子吐了几口水之后就开始咳血,随后被紧急送去医院。
还好送去得及时,孩子没有严重受伤,只是肺部有积水,在医院躺了好一阵。胳膊上还留了一道月牙形的伤疤,那是掉进水里之后不小心磕到的。
有当时正好在江边跑步的目击者接受了采访,说是那个男人想把孩子丢进江里,结果脚滑没踩稳,抱着孩子一起掉水里了。随后警方提供的监控录像也证明了目击证人的说法,铺天盖地的骂声几乎席卷了全世界能看到这条新闻的各个角落。
孩子的母亲自责得就差在媒体面前磕头谢罪,但人们随后就发现她确实没有责任,毕竟这个家的经济来源靠的是她拼命工作,事发当时她还在公司开会,而孩子父亲则成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
郁芃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所以,那个被救起来的孩子是……”
她的手臂上确实有一个月牙形的痕迹,但小时候听妈妈说那是月亮奶奶趁她睡着了亲她手臂时留下的特殊印记,全世界只有她这一个宝贝才有。
天哪。
“那时我只把所有人脉都交给她一个人,也要求那些保镖一定要保护她,但我不知道她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你,那阵子我潜心修行,与外界的联系并不多。我看到新闻的时候只有震惊,随后是无尽的懊悔。”
郁芃冉甚至倒吸了一口凉气。
裴颂骐合上眼睛:“那个孩子是你。”
第88章 88
郁芃冉再次愣住。
她似乎无法在短时间内承受这么大的信息量,以至于在那瞬间她又开始头痛了,下意识抱着脑袋蜷缩起来,差点整个人往前栽。
汪屿急急忙忙扶住她,小心搭着她的肩膀:“是不是哪里难受?”
说真的,这对他来说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件好事,因为他和郁芃冉之间并没有什么“有情人终成姐弟”的烂俗戏码。
但是现在看郁芃冉的状态并不好,他又开始担心了。
“在你父亲因为一己私欲却不慎葬送自己的性命之后,姗姗还带你回过这里,为的就是给你父亲祈福。”
汪屿及时捕捉到了裴颂骐话里的关键词,眉毛拧起:“回到?”
意思就是,过去郁芃冉来过这座庙?
“孩子在刚出生的时候就不被父亲认可,孩子的父亲多次扬言要丢弃她。姗姗为了保护孩子,不久之后就将孩子送来了庙里,匆忙得连孩子的满月酒都没能办。她委托庙里的师父帮忙照顾,所有费用由她一人承担,并且她也为庙里的修缮工作提供了大部分资金。”
“那个时候姗姗知道你也在这座庙里吗?”
裴颂骐摇摇头:“当时我在别处山里修行,不参与庙里这些大小事。被师父召回之后发现了这个孩子,当下就觉得她的眼睛是我见过的,但我不敢认,随后师父给我看了孩子母亲的委托书,我认识那个签名。”
汪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照顾了这孩子两个月,随后姗姗来了这里,说是孩子父亲最近出远门度假,她想把孩子接回去自己带一阵子。庙里同意了,当时方丈让我把孩子抱出去,所以……”
汪屿有些听不下去了。
所以在那个时候,裴颂骐和郁芃冉的妈妈重逢了,并且当时小小的郁芃冉就躺在裴颂骐怀里。
抱着并不属于自己的孩子,重新遇见过去的爱人,那个时候的裴颂骐在想什么呢?
郁芃冉整个人都在颤抖。
她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
亲生母亲为了保护她,在她刚出生没多久的时候就把她抱来庙里;亲生父亲不要她,想把她丢进江里的时候却自己也跟着跌进去。
这是何等的荒谬。
过往的认知被全部推翻,新的认知让她不想也不敢接受。
裴颂骐起身,从柜子的机关暗格里翻出一本明显带着岁月痕迹的相册,推到郁芃冉面前。
郁芃冉颤抖着翻开相册,看到第一张的时候就愣住了。
那是她妈妈抱着刚出生的她在医院病床上拍的照片,照片里完全没有父亲的痕迹。再往后就是小小的她在庙里被各位师父照顾的画面,因为当时师父们并没有照顾小婴儿的经验,还专门去附近的尼姑庵请来了好几位女师父帮忙。
相册里的照片并不多,前面都是和她有关的,到后面就是裴颂骐当年在国外读书时和她妈妈在一块的合影。
汪屿一下子就明白了裴颂骐把这本相册藏在机关匣子里的原因。
这些都是前尘往事,出家人本该六根清净,偏偏这些东西都是裴颂骐或许此生都无法忘却的执念,他只能藏起来。
郁芃冉看到那张裴颂骐和妈妈的合影时,挂在眼眶里半晌的眼泪总算掉下来:“既然那个男人想遗弃我,那当年妈妈为什么会选择他?”
话一出口,她好像就自己得到了答案。
她记得妈妈总是劝她不要沉溺于对爱情的幻想中,哪怕那个时候妈妈知道她和尹听乔在一起,也始终在教导她不要恋爱脑,女孩子就应该在感情里始终保持清醒和独立,永远不要成为任何人的挂件和附庸。
现在她好像明白妈妈的良苦用心了,因为妈妈年轻的时候就经历过这样的重创:
先是裴颂骐,原本感情很好,但裴家势力强大,裴颂骐根本无法与整个家族抵抗,甚至还要她在被铁栅栏围起来的冰冷房间里含冤生活;
再是那位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名字的亲生父亲,或许妈妈和他结婚的时候是真的觉得自己找到了幸福,可谁知道这个男人会心狠到要遗弃他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