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父亲不肯,我还没有在城里买房,还没有买车,还没有结婚,这都需要钱,需要很多钱。
他听人说,城里的房子一套要上百万,那得赚多少年才买得起房子?
父亲的两鬓愈发地斑白了,白发也已经爬满了半个头颅,父亲索性就戴上了一个黑色的老头帽,愈发显得年老了。
同样显老的还有母亲,脸上的皮肤耷拉了下来,满头的黑发已经被白发占据了,一双手已经被岁月抽走了所有的湿润,变得干枯起来。
父亲看我不说话,问道:“工作怎么样,还顺心吧?自己在城里上班,别出头,什么事忍一下就好了。咱没权没势的,能平安过一辈子就行了。”
我忽而有些鼻子发酸,抬头看着夜空,长舒一口气,憋回了眼泪。
“爸,我辞职了。”我终于是说了出来。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父亲并没有如我意想中的一样,马上跳起来,质疑我的决定。
他听完我说的话,只是呆呆的看了我好久,问道:“受委屈了?”
我闭上眼睛,咬紧了牙关,说道:“恩,上班上的累。”
父亲不说话,双手抱紧在了胸前,说道:“城里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你是个大学生,道理懂得比我多。但是不去城里,留在农村是没有出路的。”
我当然知道这个,我咬着嘴唇,靠在墙角,百无聊赖的踢着腿,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父亲说道:“我第一回 去城里的时候,是给人掏下水道。穿着一身的胶皮衣裳,在下水道里扫垃圾,水又脏又臭,还有老鼠到处爬,每天干完活,都吃不下饭,看到饭就恶心。那时候就知道了,城里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
我抬头看着父亲,想不到父亲竟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你知道吗,有一回我们打扫完下水道,从窨井里爬出来,浑身都是臭的。走在大街上,被一个交警给拦住了,不让我们走大街,让我们走小路。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们身上太脏,走在大街上影响市容。
我跟你叔,还有其他几个人,就只能去走小路,饶了好远才到住的地方。
回家我洗了好几遍澡,身上还是有味道,一走到大街上,就感觉自己又要影响市容了。提心吊胆,干了两个月,实在受不了,就带你叔回家了。”
父亲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仿佛思绪飘向了遥远的从前,需要长时间的抓捕才串联的起来这段不堪的往事。
“结果回到农村,连掏下水道的活都没有。我挑着担子,溜街串巷去卖东西,什么钱也赚不到。
我去给人打家具,手艺又没学过,没人找我干。折腾来折腾去,什么也没干成,钱也挣不到。那时候我就知道了,城里日子不好过,可是农村更不好过。”父亲缓缓说道,声音里竟充满了温和。
我低下头,说道:“爸,你辛苦了。”
父亲一笑,说道:“我把你培养成了一个大学生,还是一个公务员,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我跟你妈在外头,晚上回到家累了,一听别人说你儿子是公务员好厉害啊,心里就乐开花了,累就感觉不到了。你是公务员,你妈都舍得买肉吃了。原先,我们俩就只买猪皮吃,猪皮便宜。”
我默然不语,心里竟泛起了涌动的痛苦。
“你不能给你妈说,她要知道了,会受不了的。她听人夸你是公务员,夜里睡觉都能笑醒。你别告诉她。我知道就行了。也别告诉你爷爷,他年纪大了,别给说了。”父亲扭头看着我,眼神里竟没有一丝的责怪。
我低着头,眼睛里开始酸痛。
“那过完年有什么打算?”父亲问道。
我想了想,说道:“我可能去做律师。”
父亲笑了一下,说道:“恩,律师好啊,从法官出来做律师,正好。做律师,人都说赚钱多。你好好干就行了,不要有什么顾虑。公务员能养活人,做律师也能养活人,天下三百六十行,哪个都能出状元。”
“人都说律师一开始赚不到钱的,没有个三五年,赚不到钱的。”我有些悲观地说道。
父亲笑一笑,说道:“怕什么呢?大胆去干,你想做律师就去做律师,好好做就行了。问心无愧,就行。
咱农村人没什么好怕的,能做好就做好,实在做不好也不要紧,咱回来种地也照样活一辈子!你有文化,就是种地也能种好!”
我鼻子一酸,问道:“爸,你不怪我?”
父亲笑道:“你是我儿子,哪有父亲怪自己的儿子的?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你在城里受了委屈,都是当爹的没用,没有能力,要不然也不至于你自己一个人,受了委屈都没人说。”
我终于是憋不住了,眼泪混合着鼻涕,从脸上直落到土地里,浑身都在颤抖,头颅深深地埋在了臂弯里。
父亲拿起大手,在我的后脑勺上抚摸着,说道:“别委屈,儿子!好好干!”
我两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朝着父亲磕了一个响头,“爸,儿子不孝……”默默攥紧了我那再不幼稚的拳头。
第25章 两渣界的小饭店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然而世上之事,却总是聚少离多,就如同那月亮,一月之中竟也只有一夜是圆的,二十多天地时间里竟都是残缺的。
过年就如同这月圆一般,并不会持续很久。昙花纵是开的再奔放,也只不过韶华易逝。
父亲和母亲走后,家里瞬间又冷清了下来。归来的游子们,也陆陆续续踏上了返回的路程,村子再次进入了萧索的状态。爷爷竟也开始催促我,是不是该上班了?
我没有理由再在家里继续待下去了,我也找不到理由来搪塞爷爷的疑问。
收拾好行李,我终于也是踏上了返回城里的大巴车。时间不会治愈所有的伤痛,但却可以给你足够的自由来思考,让你明白人生的长河里,真正有价值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从法院出来,我并不需要担心找工作的问题。联系了几家熟悉一点的律师事务所,没有一家拒绝我。
谁都想要一个从法院出来的人。毕竟,那可能会让他们跟法院拉近距离。
当然,指望我就算了,他们并不知道我的离开是基于什么样悲壮而可笑的理由。
所有的律师都需要经过一个痛苦的阶段——实习律师。在这个阶段,自己不能够独立办案,法律不给你这个条件不管你有没有这个实际的能力。
折腾了一个多月,到了草长莺飞的春天了,我才终于办妥了所有的手续、拿到了那该死的实习证。
上官律师成为了我的指导律师,他五十多岁,满头白发,脾气温和,个头儿却有一米八五,站在一块,让我总觉得我是发育不良的孩子。
进入律所的第一天,上官律师就给我说了:做律师这个行当,既要动脑子,又要动脚板,你得习惯这个角色的转变。再大的律师,都只不过是法官的学生。
这我倒还真是没想到。
在我还是一名法官的时候,我好像也并没有感觉到律师在跟我的交谈中,透漏出太多的谦虚态度。
反倒是锐哥他们,提着一个官腔,说起话来满口的这个、那个,貌似震慑到了律师们。
没想到的是,成为律师的第一件事情,竟然就是给锐哥打电话,调一个开庭的时间。
“锐哥,在忙吗?”我问道。
锐哥显然是听出了我的声音,笑呵呵说道:“怎么,真改行去做律师了?大律师,找我什么事啊?”
我记起上官律师的话来,律师面对法官要尽量谦卑一些,即使那名法官根本能力差得要死,我说道:“有件事拜托您啊!12号开庭的那个案子,我们这边上官律师临时有冲突,两个开庭安排到一起去了,您这边能不能行个方便,给调整一下?”
锐哥的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熟悉感,变得有些冷漠,说道:“这个不行。开庭时间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哪能说调整就调整呢?我这里调不开,你去找别的办法吧。”嘟——嘟——嘟,电话挂掉了。
这就是所谓的人走茶凉吧。我苦笑一番,幸亏是没有自告奋勇地向上官律师打包票说一定搞得定,否则不是丢人丢大发了。
此时此刻,我也终于明白了,就连关系最好的锐哥都是这样,其他人那就更不要指望了。我最好马上就熟悉这一点,否则,只会摔得更惨。
好在是,另一个法院的法官我也认识,给了我些许的薄面,还比较仁慈,同意把开庭时间给往后推迟了一个星期。
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打完了电话,看着面前上官律师交给我的一大摞的合同,我才彻头彻尾的发现,我竟真的再也不是一名法官了。
一天下来,角色变了,所做的事情却还依然差不多,依然是不断地联系当事人,查阅案卷,查找判例。
唯一的不同是,原先呆在法院就行了,现在则需要往外跑了。
时间过得很快,在没有柳梦的日子里,我捉住了每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来提升我自己做律师的资本。
三个月时间,上官律师已经可以放心地把案件几乎所有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了,唯独一样,跟他的当事人沟通,始终都要亲力亲为。
我问他,为什么?
他笑道:“伺候好当事人,律师才有饭吃。你得学会,让当事人知道,你真的为他做了事情了。
官司的输赢你把控不了,但是你可以把控当事人对你的看法。律师是要有好的风评的,一传十,十传百,才有案源自己找上门来。”
我会心一笑。在律师这个行业里,人人都在说,师父带徒弟从来都是糊弄,徒弟为师父办事也都是糊弄。
毕竟,蛋糕就这么大,谁都要去分一块,大家彼此之间本来就是仇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能够像上官律师一般对我讲这么多话的,我还真是捡着便宜了。
“明天跟我去一趟看守所吧,我有一位当事人,因为组织卖淫被抓起来了,咱去会见一下,问问情况。”上官律师在临近下班的时候,忽然跟我说。
我从一堆需要审核的合同中抬起头来,说道:“可以,我还从来没有办过刑事案件。”
上官律师一笑,“准备一下吧,明天我就在单位楼下等你。咱们直接就走。”
不得不说,律师的普遍收入比起法官来,确实是高了不少,尤其是像上官律师这种,已经做上了律所的主任的,年收入已经远远超过我的十倍了。这不禁让我汗颜,也许,我早就该出来做律师?
上官律师的豪华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疾行,车子却逐渐就开向了我所熟悉的地方——竟然驶过了我的家乡。
我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上官律师说道:“那后面有一个新的三山洼看守所,我们就是要去那里。”
我不禁疑问,被关在这里的人,按照属地原则的话,多半也是这附近的人吧?
看守所建在山脚下,围墙上堆满了铁丝网,正门还站着好几位荷枪实弹的战士,那架势还真挺吓人。
门卫收走了我和上官律师的证件,搜了身,让我们到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去等待。
房间不大,中间有一堵墙隔成了两半,一米二左右高的墙,上面是几十根坚硬的钢铁棍,直插到顶上的楼板里去。
就是这一堵墙,隔开了自由,墙外是广阔的天地,墙内就是封闭的禁锢。
时间不大,狱警带着一个五大三粗的人进来了,这人身穿着跟病号一般相似的衣服,脚下是一双拖鞋,看到了上官律师,不好意思的说道:“又要麻烦你了,上官律师。”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按照规定,律师会见当事人,是不可以被监听的。狱警迅速的关上门,离开了。
上官律师从兜里掏出香烟来,在这一侧,点燃了,放到铁栅栏的底端,说道:“怎么回事呢,这次?”
那人伸手拿过烟来,狠狠抽了一口,笑道:“还真是 想念这玩意。也是倒霉,我本来生意好好的,城里大姐给塞给我一个新来的。这新来的不懂事,把个便衣警察给勾拉上了,你说,我这不是倒了血霉了么?”
“那怎么以组织卖淫起诉你的?”上官律师问道。
那人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检察院过来问我,说是组织卖淫。我也不知道为啥兴。估计他们问了那些个小姐了,那些鸡,嘴巴乱说,妈的,等我出去了,好好修理修理。”
我忽然有些恶心,面前的这个人,让我非常抗拒。尽管他支付了高额的律师费用。
“地方在哪里?”上官律师问道。
那人说道:“两渣界你知道吧?有一个卖宗申电动车的,旁边有一个百姓大酒楼,那就是我新开的饭店。饭店后面有十几个房间,给客人休息、打打牌用的。”
陆陆续续,上官律师又问了很多的问题,那人一脸轻松地回答着,竟抽去了十几根香烟。
问完了,上官律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笔录,简单签了字,递给了里头那人。
那人叼着香烟,眯着眼睛,飞快地签了字,问道:“这回得多久?”
上官律师不回答,说道:“一有消息就尽快通知你。”说完,把笔录交给我来签,我低头一看,讲了一个小时的话,笔录就区区两页,还是事先就准备好的,这根本就不是真实的记录啊。
但我没有理由去怀疑上官律师的做法,签了个字,还给了他。
上官律师转身摁响了门旁边的按钮,狱警过来给我们来打开门,里头那位也被狱警带走了。
出得看守所,上官律师一言不发,飞速登上了车,开往了不知何方的目的地。
“你得帮我一个忙。”上官律师开着车,忽然说道。
“什么忙?”我问道。
上官律师不说话,径自开着车,车子穿过一个又一个破败的村庄,竟到了两渣界。
车子停在路边,上官律师从钱包里掏出一千块钱,递给我说道:“这个你拿去用。你现在要去那个百姓大酒楼里,吃个饭,就说自己要休息,招人按个摩。
到了房间里后,你要问那个小姐,那天便衣警察来的时候谁接待的,你就去找谁。
把那天的情况问一个清清楚楚。回来告诉我。我们要想着能不能从程序上直接就把这案子给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