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覆盖着地面,遥远的东边被橘红色晕染,身后,浅蓝色的天空仿佛还没睡醒,睡眼朦胧,还未完全睁开眼,偶尔一颗繁星还挂在头上,虽然要晴空万里,但清晨的寒冷,席卷着整座小镇。
韩爷爷就这样呆呆的站着,望着遥远的东边,许久,回头望了望自己的身边,空无一人,人老了,着了凉,双腿不听使唤,站在风里,颤颤巍巍。
似乎所有的失去,都被弄丢的人称之为美好,回忆起来,不管当时是好是坏,现在,都成了黑夜里的白月光,孜孜不倦的怀念着,痛苦着,在心里的某个地方,像是开了一道不会愈合的伤口,永远都鲜血淋漓,顺着呼吸,伤口总是一开一合,被折磨的地方,被那个人称之为遗憾。
年轻时候的韩察,从未想过,老了的这一天,心心念念的,居然是被他伤的最深的人。
阿婆站在那个小岔口,目送着所有的学生离开,她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走过马路,站在那一盏还未关闭的路灯下,望着遥远的东方,天边的云被撕开,染上了一条一条的橘色,太阳还未升起,却感觉到了那个黄黄的脸蛋,像是带着微笑那般,从重峦叠嶂的山峰里升起,然后挂在某一个山尖上,将祖国河山的一半照在光里。
阿婆不记得什么时候,自己好像也站在这里,那时身边,似乎还站着一个人,身后的小镇,寂静得仿佛连心跳声也能听得见,但阿婆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身边站着的,到底是谁,她能听见的心跳声,或许是清晨地球苏醒的内脏在旋转,撞击而发出的碰撞声。
阿婆回到屋里,太阳缓缓升起,温度渐渐升高,她在壁炉前的沙发上躺着,躺着躺着,睡了过去,醒来时,阳台上有滴水的声音,积雪落下的声音,她望着玻璃门外,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阳台上的雪已经融化掉一半,她站起身,推开玻璃门,一股暖风拂面,金灿灿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眯着弯弯的月牙眼,不自觉地跨出了玻璃门,赤着双脚走在融化的雪地里,披在肩上的小毛毯有一半落在腰间,她被眼前的景色所惊叹,太美了,东边的橘色还未消退,变成了橙黄色,像一匹一匹的布,又像一条一条流淌的小溪,弯弯曲曲地扭在天空上,随着清风拂过,不停地变着队形,形状。太阳高高挂起,将地面的积雪融化,马路上,腾起一片一片的白雾,重峦叠嶂的山峰里,白雾缠绕在半山腰,像一副祖国的山河图,视角被打开的地方,一动不动。
沥青路上有小轿车经过,听见溅起的水花,打在道路两旁,摩托车飞驰而过,只听见一阵嘶鸣,阿婆呆呆地望着东方,记忆模模糊糊。融化的雪地里,双脚被冻得通红,吹过一阵风,膝盖有些僵硬,她慢慢地往回走。
如果她稍微低头,就可以望见,站在小河边的老人,就是她记忆里的模糊点。或许,在失去的所有岁月里,时间已经磨灭了所有,即使望见那个曾经熟悉的背影,在失去过去的几十年里,时间无法将那个笔挺的背影,生成如今这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在记忆深处,老化的,永远都是时间,而住在心里的少年,即使站在寒风里,也是挺拔着身体,如阳光那般,散发着温暖。
所以很多时候,你怀念的到底是那个人,还是那段时光。
心心念念想要一起老去的人,总是会在某一个分岔口,分道扬镳之后,在偌大的世界里,故意选择不遇见,以为这样,被抛弃的,永远是另一个人。
这仿佛让人觉得,人总是会被自尊操控。
有人说,在一段感情里,只要稍稍的低头认错,就会引起自尊心的不适,那么,请结束,因为看起来,连自尊心都比不上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你一生的挚爱。
走过很长一段路,才知道,比不上的并不是自尊心,而是因为太在乎,那些若即若离的冷落,失望赞到一定程度,怕爱的人变成仇人,选择分道扬镳,是想将恨变得更短,不忍心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
韩爷爷不知站了多久,豆浆已经冰凉,他缓缓地挪动脚步,提着豆浆的手扶着路边的围栏,弯下腰,用另一只手扶住膝盖,用着比蜗牛还慢的速度转身。阳光照着他的半边身体,从另一面穿透过来,整个人弯着腰,僵硬得如一座雕像,被他挡住的光,形成一个黑影,横躺在人行道上。
慢慢地活动膝盖,僵硬有所缓解,然而在清晨的冷风里站了许久,膝盖的疼痛蔓延在整条大腿,韩爷爷皱着眉头,疼得呲牙咧嘴,嘴角微微动着,像是在喃喃自语,但听不见半点声音,这或许,常常被人们称为无声的呐喊。
往上走几步,他抬头望着那栋房子,房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刷得粉白的墙面,贴上一层淡黄色的光,风轻轻的吹着,阳台上的盆栽晃动着。
心里想着,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呢”。
韩爷爷停下脚步,正对着房子站住,抬头望向阳台,阳台上空无一人,他想自己推开门走上去,可是,每次遇见阿婆,她都用一种陌生的语言问候,曾经那双带电的月牙眼,望向他时,那种陌生感让人心绞痛。
长叹一口气,佝偻着背继续往前走。三步一回头,或许,曾经最爱的人变得陌生,不记得你曾在她的生命里出现,但还是想,一遍又一遍地想让她记起,即使记忆里充满了恨。
很远处,传来一辆摩托车的嘶鸣,越来越近,仿佛是从光里飞奔而来,融化的积雪流淌在沥青路上的水,摩托车的轱辘下,形成两扇水帘,迅速地落在道路两旁。
曾几何时,年轻的韩爷爷驾驶着摩托,身后坐着代弋,也如现在这般,风驰电掣,摩托车如闪电一般从韩爷爷的身边经过,他恍惚的看着,摩托车上的人,像自己年轻的时候,狂傲不羁。
记忆快如闪电,一个瞬间,蜂拥而至,但他终究只能看着那一辆驶远的摩托车,毕竟记忆是很久以前,如今,连走路都该杵着拐杖,却又倔强地不服老。
湿哒哒的鹅卵石小路上,阿婆穿着一双夏天的运动鞋,踩着黄色的阳光,面朝万丈光芒。
韩爷爷正朝上走,阿婆转身朝下,两人背对着背,往不同的方向而走。其实,他们就这样,背对着背,往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已经是很多次,错过了一个又一个相遇的时刻。
阳光照在地面上,两个人像是披着霞光。三步一回头的韩爷爷,缓缓地停住身体,缓慢的转身,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背影再次进入眼帘,仿佛,他能够预知得到,在未来的日子里,老了的代弋,就该是这样,将自己打扮的体体面面,穿着自己喜欢的衣服,本应该,挽着自己最爱的人的手臂,在清晨的暖风里散步,在中午烈日下饮茶,在傍晚黄昏时,伫立在厨房窗前,面带笑容,端出一盘又一盘的美味佳肴,夜幕来临时,花前月下,共赏满天繁星。
可如今,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在清晨的冷风里,即使身穿单薄的衣服,也没人提醒她,天冷,记得披上外套。
弋儿。韩爷爷轻声地呼唤着,声音温柔,像小的时候一样,他以为,轻声呼唤,那个人就会回头冲着他笑。可他忘记了,他们都老了,逐渐地忘记东西,还有些耳背。
弋儿。
韩爷爷加大音量,像年轻时呼唤生气的她。
如果时光可以倒回,阿婆转身的那一刻,将时间回到几十年前,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好好珍惜彼此,是不是如今,他们就该是这座小镇上最平凡的一对夫妻。
站在光里的阿婆,身体僵了僵,记忆深处,仿佛一个年轻的声音也是这般呼喊过自己,她缓缓地转身,路那头的人,手里提着豆浆油条,站在早晨的阳光下,半边身体被阳光吞噬,浅笑着。瞬间,阿婆的记忆翻江倒海,被声音唤醒的某个地方,她的眼前,站着一个少年,手里提着豆浆油条,豆浆的热气从杯子里冒出来,顺着清晨的微风倒向一边。他跑得气喘吁吁,白衬衫被清晨的阳光镶上了一层黄色,他的笑容,比清晨的阳光还要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