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作势就要帮樊简提箱子,当她的手指即将搭上箱子的拉杆时, 妈妈的手又猛的往回一缩。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差点就忘了。”
妈妈所说的重要的事,就是民间约定俗成或者说结婚必须要有的程序,摆酒。
这并不是妈妈迂腐,食古不化,而是大环境甚至传承都是一直如此。
也有不少学者对「吃文化」进行过研究。他们发现,无论做什么事,都和吃离不开关系,从孩子出生请酒到周岁,十岁,升学,结婚,都离不开请酒,而只有请过酒之后,再办什么事,在人们眼里看起来才更加顺理成章。
妈妈说的不无道理,樊简的内心其实也期待着一场婚礼。
妈妈和樊简的眼神一起看向了顾盛安,都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抱着孩子的顾盛安抬起头,迎着妈妈和樊简的目光,并不退避,“这是应该的,在没有举办婚礼也没有领证的情况下,阿简就给我生了孩子,其实我一直知道是太委屈了她的。只是,妈,我家的居住条件您也看到了,地方上,实在……”
顾盛安清亮的眼神变的为难,和樊简和妈妈平视的视线渐渐的低了下去。
妈妈默然,樊简知道,这是妈妈开始心软的表现。樊简经常认为自己和妈妈是不同的人,她也在心里下定决心让自己不要成为像妈妈那样的人,但浓的化不开的血缘,二十年来的教养,若说她们一点都不像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樊简的善解人意和不让人为难,其实全部脱胎于妈妈的心软善良。
爸爸曾经说过,心软的人最善良,而容易心软的夏华同志其实是最好相处的。
沉默在熟睡的果冻和缄默樊简,妈妈夏华,顾盛安三人之间围绕。而沉默的气氛也最终由妈妈的一击掌打破。
“盛安,你是个好孩子,你只要知道记得小简的委屈和她为你做出的让步,对她好,我 和你爸爸就心满意足了。”
“不过,结婚是一辈子一次的事,地方上的习俗,想必你们也都清楚,我们也不是物质的人,一定要求多么豪华多么盛大,只是这一道酒,应该是怎么也不能少的。”
这是妈妈的底线,对嫁出一个养育了二十年的女儿最低,最不能逾越的底线。
顾盛安低头,如圆月形的指甲间轻轻拨弄的着果冻襁褓的带子,“我知道了。”
石真梅和顾淮南被邀请到家里来吃午饭,车子停在楼下,石真梅背着一个拼接花纹的黑色包包,顾淮南双手插兜,两个人就这么上来了。
石真梅一进门就急忙从樊简的怀里将果冻抱走,坐在一边就开始对着熟睡的果冻逗弄起来。
顾淮南之前来过一次,现正端坐在长凳上和樊简的爸爸拉起了家常。
爸爸读书虽多,但他是个细口大肚的瓷瓶,肚子里装了墨水,要吐出来却不是那么容易,樊简的不喜多言和他十分的相似,尤其是今天的事还涉及到樊简婚嫁之事,他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妈妈夏华看穿了丈夫的拘谨,便从爸爸的身上接过重担和顾淮南谈论起来。
顾淮南的话多,并不是他多有才华, 只是他喜欢絮叨罢了,高瘦的体型在体重让他更接近一个女人,而这似乎又在某种方面赋予了他女人的特性。
没有正事的时候,他能将话颠来倒去的说,一遇到正事的时候,他又成了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人。不了解的他的人难免会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妈妈在提出自己的条件之后,顾淮南就频频的往石真梅的方向看去。
第91章 当如是归2
抱着果冻不断逗弄的石真梅也接收到了自己丈夫发来的求救信号。
她搬了张凳子抱着果冻也加入了「战场」。
石真梅沉默了好一会,和她相处了一年时间的樊简对石真梅也有一定的了解。
石真梅不是一个脾气火爆的人, 但脾气不火爆并不一定意味着好,石真梅为人性格和说话方式更像是绵里夹着针,听上去细细软软的,但琢磨下来就觉得那那都不对。
如果把脾气火爆比作是突然像山般袭来的重感冒,那石真梅的这种脾气绝对就是隐藏在身体里的风湿。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绝对就是风湿发作。非要疼你死去活来不可。
“亲家母说的不错,你家只有一个女儿,我家又何尝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哪个做母亲会亏待自己的孩子呢?”
石真梅的话说的不错,但是却并没有肯定妈妈夏华提出来的条件。而她回的话又让妈妈无错可挑。
妈妈看了石真梅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看向坐在一旁的樊简,心中不禁开始为樊简担心起来。
“亲家母说的是,既然不会亏待自己的孩子,那想必亲家母是同意我说的了。刚才亲家母坐的远,想必是没听清楚我说的是什么,其实我们一家人都不是什么物质的人,只是地方上的习俗都是这样,亲戚朋友听到小简生了孩子,也纷纷来讨酒喝,这小简结婚,孩子满月都是不可缺少的重要酒席,亲戚都是这样的热情,怎么能辞得掉呢?”
石真梅耷拉的眼皮又横了起来,外翻的嘴角拉着,黑黄的脸上是一张怎么看都觉得勉强的笑脸。
“是,我们也从来没想过要委屈小简,只是家里的情况,想必亲家母你也有所了解了。”
石真梅嘿嘿的笑了两声,樊简更愿意将这几声笑当做是难为情,但是又总觉得这像是得意。
“我们是怎么也不会亏待小简的,孩子都生了是吧?我们是这样想的,举办婚礼倒也不急在这一时,等过两年,房子建好了,再风风光光的举办婚礼岂不是更好。”
妈妈抿了抿嘴,又扫了樊简一眼。
石真梅扫了一眼妈妈的脸,黑黄的眼珠子在眼眶快速的转动起来。“到时候,亲戚一起过来,也能找到门是吧?”
顾淮南急忙在一旁附和道,“是啊,在饭店吃饭,多不好,都是这就近的人家,传出去多不好听啊。”
妈妈咳嗽了一声,目光垂到自己的手腕上,她拉了拉自己的衣袖,慢悠悠的说道,“现如今在饭店办酒也不是新鲜事,亲家公,亲家母,也不瞒你们说,我们住在这高楼里,地方上不及自己建的宽敞,在饭店吃饭那也是常有的事。”
顾淮南的嘴巴一张,正准备要说什么,又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至于建了房子再办婚礼,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倒是不止一次听我嫂子说起过,亲家母曾经在她面前言之凿凿的说,一订婚就要回家建房子的,难道是你贵人事多,给忘了不成。”
石真梅咧着一张外翻的嘴唇,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亲家母想急事缓办的心思,我也明白,只是个人有个人的脾气,急的人办事自然是风风火火的,要是性子慢的, 几年在她看来就几天似的,所以呢,有些事还真耽误不得,亲家母,你说是吧?”
这场「战争」最终是妈妈取得了胜利。但是妈妈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她几次看着樊简嘴巴张了张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开始出现细碎纹路的眼角也满含着对女儿未来的担心。
樊简那场简陋的婚礼是在县城一家规模不算大的酒店办的。
双方的客人来有六桌,摆酒席冠的是孩子满月酒的名头,樊简这个新娘只是第二主角。
其实她当天的样子和浑身的打扮,说是新娘,是主角都没有人相信。
一件九成新的蓝色长款呢子大衣,黑色的紧身裤,一双靴子倒是新的,只是黑黑的颜色,通身没有花纹,再加上是踩在脚上的,又有谁会特别注意呢?
她全身最耀眼最符合今天主题的东西莫过于是脖子上的项链,但高领的毛衣没有给它这个出头的机会。
就是看见了,谁又会在意?他们都以为这只是孩子的满月酒罢了。
至于盘发和妆容更是没有,樊简的脸更是因为跑来跑去,帮这个亲戚拿打包盒,帮那个朋友叫菜,又帮这个亲戚的孩子擦屁股,又是帮那个擤鼻涕,一张素面朝天的脸更显得疲惫不堪。
至于石真梅和顾淮南,他们一个耷着一张脸在那里招呼客人,一个抱着果冻吃的半张脸都是油腻荤腥。
顾盛安不善言辞,樊简这边的亲戚他也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样的众人理所应当的落到了樊简的肩膀上。
樊简连口热乎饭都没吃上,这场宴席已经落下了帷幕。
这场帷幕落下之后,自然是该各回各家,妈妈特意留下来想着关照樊简几句,但一向健谈在人女面前大道理一堆的她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将心里的话说出口了。
妈妈将樊简拖到无人处,将一张卡塞到樊简的手里。
“这是妈妈给你的一点钱,密码是你的生日,你自己藏好,不要告诉任何人,留着防身,知道吗?”
樊简下意识的将卡往妈妈的手里塞,却被妈妈推回来又塞到樊简的手心里。
“拿好,不要别人看到,这是爸爸妈妈给你防身的。”
爸爸显然是没找到妈妈,外面响起了爸爸的喊声,妈妈往前走了几步,又仓促的回头,一向刚强的她眼中忽然出现了点点晶莹,她又快步的走了回来,在樊简的肩膀上拍了拍,“女儿,以后的日子照顾好自己吧!”
这是妈妈第一次用这样的亲近的称呼来称呼她,樊简的心头是柔软的一喜,然后又是一酸。
妈妈的背影在樊简的视线中变小,也变的模糊,樊简的心中突然一片茫然,她好像突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何处是家呢?应该去哪里呢?
第92章 一斑全豹
樊简收好卡和顾盛安一起回去。
顾淮南喝了点酒,在后排的座位上开始指点江山。一会说酒店选的实在太掉档次,厨师烧的菜太难吃,一会又对樊简的亲戚评头论足,听他的口气,他吃的东西就应该是五星级的酒店,来往的人当是名人鸿儒。
喝点酒就以为自己能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的人并非只有顾淮南一个。
石真梅轻声的劝了顾淮南几句,顾盛安正在开车,偶尔转头看一眼樊简。
顾淮南丝毫没有将石真梅的话听在耳朵里,酒精上头的他理所当然的以为石真梅的劝告是对他的鄙视。
顾淮南斜靠在座椅上,脸色赤红,深凹下去的浑浊眼神冒出一种凶悍的光,“我还能说错了不成?他们家的人就是粗俗无礼,不懂道理,不知礼数。”
顾淮南嘴里说的「他们家的人」,自然是指樊简的那些亲戚。
哪怕是樊简已经生了孩子,但在顾淮南的心里,樊简仍然是属于「她」的那一类,泾渭如此之分明。
石真梅不再说话,顾盛安趁着等红灯的空隙伸手过来捏了捏樊简的手。
樊简垂眸,目光落在交叠的手上,眼前又闪现过顾淮南和石真梅忸怩着,艰难的,从钱包里拿出酒席钱来的样子。那真是比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还要装腔作势,依依不舍。
樊简将手从顾盛安的掌心下抽出来,放进大衣口袋里的时候碰到了那张棱角分明的卡。
这个时候,棱角分明的卡给了她最重的安全感。妈妈对她的爱都凝聚在了这张卡里。有了妈妈对她的爱,她什么都不害怕。
妈妈的叮嘱犹在耳畔响起,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她就当顾淮南说的那些话是从耳边吹过的空气。
顾淮南的态度她已经明白,以后该如何对待,她心里的自然也有了一个度量的标尺。
顾盛安将车停在破旧的老房子前,石真梅扶着顾淮南下车,樊简抱着果冻,也并没有什么骄矜,一手摇好车窗的玻璃,打开门下了车。
石真梅招呼顾盛安扶好顾淮南,她自己从包里拿出一串生锈的钥匙去开那把锈迹斑斑的锁。
两扇木质的大门一推开,一股尘封的霉味和沉积味道就朝人迎面冲来,昏暗的堂屋,低矮的建筑再加上灰蒙的光线,让这座老房子的黄昏更早的来临,屋前的杂草并没有清理,隐约带了一点绿和昏暗的堂屋比起来还要多几分光鲜。
石真梅招呼顾盛安将顾淮南扶进屋子去休息,她自己也匆匆的走了进去。
樊简这个新娘倒受了冷落,无人管她。
在情感上顾淮南毫不避讳的把她当成是「她」,是一个外人,是别人。
但在归属上,甚至连顾盛安都忘记了,樊简今天是第一次踏进这道门。
老房子的门槛足有成年人膝盖那么高,在樊简以往的认知和记忆中,房间与外界的区别只是一扇门而已,而在这里,这还有一道膝盖高的门槛。
樊简在门边站了一会,她本就不是骄矜人,今天这样的日子她也没想过要骄矜。
天气冷了,傍晚的风又实在冷冽的紧,樊简不怕风,但是襁褓里的果冻怕。
樊简跨过门槛,樊简才看清整个堂屋的全貌。
一张老旧的比她爸爸年龄还大的高脚四方桌摆在角落里,桌子的四周斜七竖八的放了三张腿脚不好的长凳,屋角的蜘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木纹布落深棕色木板墙上是一层已经干透的白色浆糊状的东西,褪尽的红色的纸烂成了不规则的形状,布满了一层厚厚的灰。“阿简。”
顾盛安叫了一声,樊简收回目光,她的视线第一次在昏暗的环境中待了这么久,瞳孔收缩的厉害,她看着顾盛安的脸,都蒙上一种似有似无的昏暗。
顾盛安在堂屋的另外一个门槛边站着,樊简抱着孩子往他面前走去。
刚买的高跟靴子靴面磨脚,靴底磨路,樊简走了几步,脚下突然踩到了一个凹陷,樊简心中一急,忙把果冻抱紧,身子摇晃了几下,才站稳了脚。
顾盛安从门槛边跨过来扶住樊简,脸上是歉意的笑,目光幽幽的转向一边没有看樊简。樊简自然想看看是什么导致自己差点摔倒。
但入目的一切差点让樊简大跌眼镜,如果她戴了眼镜的话。
刚才她踩到的凹陷并非是地板上有了个洞,或者露出来的空缺,脚下踩着的,跟地板根本搭不上边。
就连屋外没有经过休整的马路都要好许多,堂屋的整个地面让樊简想起来了电视上看到的如来佛祖的头。
整个地面就像是将佛祖的整个头皮掀下来扑在了地上。这里凸一点,那里凹一点,想找出供一个人站立的平整地面都没有。
“阿简,你今天也累了。跟我来,我带你休息一下。”
顾盛安拉了拉樊简的衣服,他始终低着头,没有看樊简。
樊简定了定心神,跟在了顾盛安的后面,窥一斑足以见全豹,何况她在几天前就看到了整个房子的外貌。对这些该有点心理准备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