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好像并不想那么快的结束这场谈话,菲薄的嘴角往樊简的方向一扬,听似关切实则挖苦的话就直冲樊简而来,“哎呦,那样老的房子,也不知道通了电没有,小简可是最怕黑了,现在住在那样的房子里,小简可不要哭才好。”
姨妈还没说完,笑声就忍不住从嘴角溢了出来。
冬日昼短夜长,越发觉得日子过的快。
樊简依旧害怕黑暗,怕黑是她从基因中带出来,深植在她记忆里的恐惧,她害怕黑暗,在黑暗中隐形,甚至一角一落都吸收了无数黑暗的深沉的老房子不能给樊简安全感,反而更构出了她心里的害怕。
黑暗还未一层层压下来的时候,樊简便会拉亮那盏最小度数冒着仅能照亮一尺见方的橘色光芒的钨丝灯泡。
县城里的电表早就经过改装,但这股风却没能吹到县城近郊。
现在这个家里的电器只有电饭锅,电视机和灯泡,饶是这样,电力竟然还时有供应不上的时候。
饭要提早两个小时煮,有时还必须要用到柴火才能吃到热乎的饭。
而那只挂在麻布帐子旁边的钨丝灯泡,在电力供应不上的时候,就像是喉咙不适的人,突然就会哑了下去。
本来只能照亮一尺见方的光哑了下去,黑暗和光芒的界限再一次被混杂。樊简刚刚被抚平的心和神经顿时又紧张了起来。
顾盛安不可能时时陪着她,家里家外的事都需要顾盛安去做,果冻虽然时时在她的怀里,但樊简在他的面前更多的是一个保护者的角色,果冻安静的时候尚好,果冻哭闹的时候,樊简抱着他在凹凸不平的地面走着,眼睛被时而哑时而亮的灯泡刺激,樊简心中的委屈和害怕被放到最大。
而除夕之时,家里闲置的电器和常用的电器都开始发挥作用的时候,轮到那只老旧的钨丝灯泡的电更是少的可怜。
石真梅早早就准备好了饭菜,就着除夕之夜还未完全黑下去的光,就着一家比一家更加绚烂艳丽的烟火,樊简等四人站在狭窄阴暗,凹凸不平的厨房吃完了年夜饭。
顾淮安丢下碗筷就出去了,顾盛安陪了樊简一会,大约是觉得太无聊,发小催打牌的声音既急又勾人,顾盛安人虽然守在樊简的身边,但心却早就已经飞走了。
发小的催促第三次传来的时候,顾盛安觉得盛情难却,实则实在是心痒难耐,扔下一句让樊简早点睡,就迫不及待的打开门走了出去。
樊简的阻止身还停留在嘴边,顾盛安已经跑的不见人影。
钨丝灯泡光亮的不确定性实在是让樊简心里害怕。她将果冻往床上一放, 把那扇沉重的,还是老式的木门关上,又抱着果冻坐在床上。
“砰。”不知道是谁家的烟花冲上了云宵。以前的每个除夕,樊简都是放烟花看烟花的忠实爱好者。
而现在,她抱着果冻,只能透过那狭小的田字看着别人家的烟花。
果冻睡的安稳,这是唯一让樊简觉得欣慰的事。
暗沉沉的屋子,寂静无声的房间,沉睡的果冻呼吸悠长而细微,樊简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数着自己的呼吸。
天刚黑下来的时候,还能听到石真梅在厨房里捣鼓的声音。
现在,却是一点声音都没听到了。樊简这个时候非常希望她能发出点什么声音来,哪怕不说话也好呢!
这样的清冷孤寂,这样的黑暗寒冷,实在是不应该在除夕之夜出现的,而现在这种清冷孤寂夹杂着黑暗像潮水一般像樊简涌了过来。
黑暗之中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樊简的喉咙,还在慢慢的,不断的收紧着。
樊简抱着果冻在床上轻轻的移动,坐到了钨丝灯泡的下方。
就像是冰天雪地里的人渴求温暖一样,让樊简感到更加害怕的是,黑沉沉的散发着陈旧霉味的房间,唯一的光源也开始忽明忽暗。
钨丝灯泡突然又黯了下去,浅淡暗哑的光只能在那几根钨丝上环绕,沉沉的黑暗像潮水似的将樊简包裹,入目是一片黑沉的看不清任何东西的黑暗。
樊简的心中生出无边的害怕和绝望,她快速的抬起头,看着挂在那里的钨丝灯泡,在内心不断的祈祷它赶快亮起来。
现实总是如此的残酷,灰姑娘能等到她的南瓜车和水晶鞋,但樊简期望的一点光亮都无法等到。
钨丝灯泡变的越来越暗,萦绕在钨丝上的星点光芒也渐渐的黯淡了下去。
钨丝上还保留着最后一点星火,屋外突然闪过一阵亮光,一束巨大的烟花冲天而起,在空中绽放优美闪亮的身姿。
樊简守着一屋黑沉沉的光,眼眶突然湿润了。
姨妈的话如惊雷似的在她的脑海响起,樊简咬着嘴唇,擦去眼角的湿润,对着黑暗绽出了一个微笑。
第96章 人何待我
这是果冻过的第一个春节,也是樊简过的第一个不同意义的春节。
樊简是新媳妇,果冻是新生儿,这一个春节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不一样的。
亲戚长辈给果冻的红包,樊简默默的收下,整理好并且一一记下。
半天下来,樊简有些疲倦,外婆家虽然近在眼前,樊简也给他们拜了年,但她并不准备去玩。
舅妈是舅舅的老婆,别人的妈。正是初一,她也有满屋子的客人要招待,樊简不能也不便去碍眼,舅妈也不一定会欢迎她这个外甥女。
舅妈和姨妈两个人唱双簧的场景还不时的出现在樊简的脑海里。
这并不是樊简小气记仇,只是舅妈和姨妈的态度让她感慨事态的炎凉和人情的淡漠。
好的捧着,不好的踩着。舅妈和姨妈的表现和发挥简直是淋漓尽致,入骨透彻。就算樊简没有攀附之心,舅妈也难免会以为她有此意。
人心向来隔肚皮,心中的想法只能从嘴里的说出来的话窥探一二。
舅妈没有让樊简过去的意思,樊简也没想过要去打扰他们。
在各自的小天地中安好,无论对人还是对己都是一件好事。
房间的门被樊简打开,温暖的阳光斜斜的照进来,老房子沉积已久的味道也得到了暂时的缓解。
樊简抱着果冻,看着在阳光中飞舞的灰尘,看着洒在果冻脸上的光线,其实这样守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也很不错的。
石真梅推开床尾处的另一扇小门走了进来,老玫红色衣袖上布满了一层看的人心里发腻的黑色油污。
她抬手将散落在脸颊边的油腻的像面条似的刘海挂在耳朵后。
“小简,吃饭了。”
石真梅喊了一句,黑黄的眼睛在狭窄的房间四处张望了一下,“盛安不在吗?”
“他出去了。”樊简抱着果冻起身。
耷拉眼皮下的眼珠子转了一下,过多的眼皮和细长的眉毛总给人一种贼眉鼠眼的感觉,石真梅的声音低的让人心里压抑,“小简,今天宝宝拿到的压岁钱,你得拿出来。”
樊简一时没明白过来石真梅的意思,石真梅抬起头快速的扫了樊简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之色,“给你的你拿着,孩子的呢,盛安拿着也好,我拿着也好,这接了我们这边亲戚的礼,是要我们来还的。”
石真梅拍了一下满是油污的衣袖,“所以,这个自然是要分清楚一些的。”
凝在石真梅嘴角的是一抹讽刺的笑,她话说的这样清楚,樊简这下是听明白了。
她说不出来心里是种什么感受,只觉得石真梅的嘴角的笑是那样的刺眼。那是一个讽刺她贪财的笑。
新年的压岁钱红包是亲戚往来相交的对晚辈的祝福。石真梅确实也是要回给亲戚家的小孩,但她出口讨要别人给果冻的红包,在这一点上,吃相不可谓不难看。
那些钱确实是樊简自己收着的,但她什么时候想过要据为己有?
石真梅说的话和她嘴角的笑应该是要针对她自己才对。
石真梅笑她贪财也好,说她愚笨也罢,其实这已经很清楚的反应了一个问题, 她是打心眼里没把樊简当成是一家人来看待。
樊简的心头忽然生出无限的悲凉。婚礼从简,甚至都不敢打着婚礼的旗号,彩礼没有,连酒席的二千多块钱石真梅和顾淮南都掏的犹犹豫豫的。
婚房更是没有,一栋步入了老年即将倾倒的房子,一张老的掉漆,挂着打着补丁的麻布帐子的老式木床,一个在热闹的除夕夜却黑的没有一丝光亮的房间。
这就是她一再退让,一再降低标准得到的待遇吗?
昨天望着那盏比萤火虫的尾灯还要黯淡几分的电灯时,樊简在心里暗暗的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认输,不能让任何人看瘪自己。她要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
她压制了满心的害怕和恐惧,用姨妈的嘲笑将涌入眼眶的眼泪奋力的按压下去。
所得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结局吗?
她不害怕别人的嘲笑,日子是自己过的,但让她没想到的是,鄙视和嘲笑是来自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她又一种想放下孩子扭头就走的冲动。
但眼睛扫到怀里的孩子,看着他那沉睡的小脸,在梦中微微扬起的嘴角,心头所有火热的冲动被一盆凉水浇下,凉了个透心。
石真仍然站在原地,嘴角咧着,肥壮的身形站在似一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里。
樊简抱着果冻转身,拿起放在床头的包,快速的拉开拉链,将那几个红包拿出来,要往前递,临时又转了个弯,将那些红包全部放到了床上。
杵在原地的石真梅终于肯挪动自己的脚步。
一双黑黄的眼睛仿佛也被散落的满床的红色染上了颜色。
肥短的手指很快就要和触上红色的那喜气洋洋的封面,樊简的手一动,石真梅粗短的手指捞了个空。
“小简,你这是……”石真梅的语气犹疑,直起了腰背,眼睛却并没有那片红色上离开。
樊简举着刚才 那个红包放在手心,低垂的目光如水一般滑过果冻的脸颊,落在被单上的时候又仿佛带着凝水成冰的寒意。
“妈,你刚才不是也说了,你这边的亲戚给孩子的红包要给你,这个红包,是我舅妈给果冻的。”
樊简当着红包,把包裹在里面的钱抽了出来在。两张粉红色的钞票,再加上一个吉利的尾数。
石真梅的嘴巴动了一下,然后扯着嘴角笑道,“小简,你看你,一家人还计算的那么清楚干什么呢?”
樊简的心头泛起一阵凉意,绝对的利己主义者,说的就是石真梅这样的人吧!
“是啊!一家人何必分的那么清楚。但刚才,是妈主动说要分清楚的,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石真梅半晌没有说话,粗短的手指往袖子里拢了拢。樊简又拿起床上的两个红包,“这个是我外公和外婆给果冻的,我也得好好收着。”
不是樊简总想把关系弄糟,其实是生活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美好。
第97章 我何待人
尤其是一个遇上石真梅和顾淮南这样公婆的新媳妇。
日子就更不可能好起来。
石真梅和顾淮南有些行为举动,说话做事,都在展现着自己的优越。
尤其是在樊简面前,但樊简真的不知道他们两是从哪里找到的优越感。
若是真的超出别人许多那也罢了,但这栋夹在一堆房子中最破最老的,连地面都凹凸不平,来个人都站不下的房子,如此的居住环境还能有这样自信的心理,真是让人佩服。
唯二拿的出手就是那辆可以载人可以拉货的车和顾盛安经营了两年多正在起步的劳保用品店。
樊简在石真梅的面前拆开了那几个红包,石真梅的脸色已经从刚开始的不以为然变为若有所思。
石真梅也学着樊简的样子拿起一个红包拆开,动作迅速,大有一种携带风雷之势。
樊简转头看了她一眼,心头雪亮,想必是在石真梅的优越感又发作了。
但是红包里的数字让石真梅失望了,一张绿色的钞票折成两半静静的躺在红包里,粗短的手指在红包口停顿了一下,随即又往里面伸去,还抠了几下,却什么都没抠出来。
是石真梅的优越感也像是丢掉了充气机的充气城堡似的,迅速的坍塌了下去。
首战失利, 石真梅抱着那一堆红包快速的跨过比她膝盖高的门槛。
初二是回娘家拜年的日子,樊简和顾盛安起了个早,开着车子驶向进县城的路。
妈妈在家里等她,见到樊简和果冻,她也非常高兴,抱了果冻一会又赶紧张罗着摆盘倒热水。
说了些家常之后,妈妈又开始张罗午饭,爸爸和樊明也在午饭前回了家。
六个人,五张吃饭的嘴巴,妈妈却弄了一桌子的菜,期间还不住的往樊简的碗里夹菜。
这些待遇,是樊简之前想的却一直没能拥有的。
而现在,在她作为出嫁的女儿回来的时候,以前期望的待遇才出现这到底是父母迟来的爱还是蒙上一层爱的客气?
爸妈还在不断的给樊简夹菜,还不断的说着,“多吃点,多吃点。”
无论是迟来的爱还是客气的爱,无论是淡薄的爱还是深沉的爱,都是爱。爱就足以让人感动,爱就可以让樊简感动。
这是她这几天最稀缺的爱和包容,或许可以说是这些年来她最缺的。
樊简轻咳了一声来缓解喉头的收紧,“说的好像我在他家没饭吃似的。”
妈妈当即「呸呸呸」了三声,脸色瞬间就难看了下来,樊简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在妈妈的思想中,新年伊始,任何不吉利的话都是不能说出口的。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教育樊简和樊明的。
话一说出口,樊简就感觉到了不对,面对妈妈横过来的眼睛,樊简反而报着歉意的一笑。
妈妈急忙拍着自己的胸口,一脸虔诚的说道,“傻孩子不懂事,有的吃,当然有的吃,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
妈妈的这番话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在告慰她嘴里看不见摸不着的命运。
樊简看着妈妈那种谨慎又虔诚的样子,心头温暖又心酸。无论怎样,妈妈对子女的爱还是纯粹的,真诚的,这些和她在石真梅和顾淮南面前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母女连心,初二午后的阳光投在乳白色绣花窗帘上,妈妈拉着樊简在身边坐下。
顾盛安带着果冻在房里睡觉,樊明和爸爸继续自己拜年之旅。妈妈则开始拉着樊简话家常。
大年初二,实在不是一个适合话家常的时候,但妈妈更明白,她和樊简能拥有这样的时光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