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她说，妈妈带你一起走吧，走了就一了百了了。
她怯怯地问了一句，“我们不是已经走了很远了吗，还要走去哪里？”
妈妈突然抱着她嚎啕大哭，呜咽的声音在初秋的晚风中传很远很远，可是没有人会听得到，这是凌晨时分，是郊外的河边，对面只有一丛小树林，没人应和，也无人问津。
妈妈哭了好半天，站起来拉着她的手，朝着河水的方向眺望，很久，一句话都没说，平静得吓人。
她身体已经冻僵了，脚好像在流血，“妈妈，我们能回家吗？明天我上学会迟到的。”
妈妈低头看了看她，“好，走吧。”牵着她的手，又走了很久，走回家。
等长大之后，才知道自己那天夜里是死里逃生。
妈妈对这件事绝口不提，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偶尔她说起过一句，妈妈说「没有，是你梦游」。
妈妈的脸色如常，连她都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错，也可能是真的梦游吧。
她不敢深究。
12岁那年夏天，妈妈曾经带了一个叫老冯的男人回来，让她喊「冯叔叔」。
那是一个高个子男人，皮肤白得像女人，胖胖的，笑起来像是个假人，有点像招财猫。
老冯每次来，都会买水果或者零食给她，她对爸爸几乎没有任何记忆，这个男人是多年来唯一来他们家比较勤的，她在心底里偷偷想，也许他会成为自己的爸爸，以后就再也没人嘲笑她是没爸爸的孩子了=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妈妈那么高兴了，简直是容光焕发，从前因为干的都是粗重的工作，所以不怎么打扮，现在却翻出了自己最好看的衣服，甚至还开始擦点口。
有一两次无意中，她甚至在一向板着脸很少见笑容的妈妈脸上，看到了难得一见的害羞的微笑。
那一刻，妈妈像是小女孩一样，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幸福的表情。
这让夏青云非常惊异，也非常开心。因为妈妈开心。
可是有个下午，发生了一点小事儿。彻底改变了她和妈妈的命运。
第86章 查无此人
她每天回家都比妈妈早一些，那天也不例外。她都是先回家开始一边写作业，一边等妈妈回家做饭。
有人敲门，她趴在猫眼上看了看，是冯叔叔，就打开门让他进来了。
她告诉冯叔叔妈妈还没下班，冯叔叔说没关系，他到附近办事儿，顺便来看看。
他买了夏青云爱吃的香蕉，好大一串，放在了桌子上，“让你吃个够。”
夏青云很高兴，她倒了一杯凉白开给冯叔叔，还给他打开了电视，“叔叔你看会儿电视，我写作业去了，我妈大概再过半小时就回来了。”
她刚转身，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紧紧地箍住了，她惊恐万分，一扭头，看到的是冯叔叔扭曲的脸，吓得一边挣扎一边大喊：“你干嘛，你放开我！”
冯叔叔压低声音，用一种很奇怪的笑声说，“别怕，我逗你玩呢，你看你都这么大了，开玩笑都不会吗？是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腾出一只手在她身上胡乱摸着，夏青云从未经历过，吓得要死，除了拼命挣扎，根本想不到任何其他的办法。
“你妈妈又老又丑，谁稀罕她？我每次来都是来看你啊，小宝贝……你只要乖乖听话，叔叔给你零花钱，以后还供你上大学，好不好呀？！”
他的力气非常大，就像是一座山一样，瘦弱的夏青云的反抗就像是蚂蚁在对抗一只大象。
他的手黏黏腻腻，在她的皮肤上这里一下，那里一下，而他碰过的地方，都像是被灼伤了一样，很疼，很烫，很恶心。
她吓得几乎忘了哭，连声求饶「冯叔叔，你别这样，我害怕」。
他不为所动，死命地把她往房间里拖，“总要有第一次，以后就不怕了。”
两只大手像是钳子一样死死地抓着她，任凭夏青云怎么用力往后拉，还是没用，一点点被他拖着往前走，她不明白会发生什么，冥冥中觉得像是一条死亡通道，她大声尖叫着喊救命，声音在屋子里游荡。
“别喊了，没用的”，老冯狞笑着。
“青云，青云是你吗？！发生什么事儿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来，还扣了扣门。
是楼上的刘婶！
刘婶的儿子比夏青云低一级，成绩不好，刘婶有时候拜托夏青云给她讲题，两家人很熟。
夏青云刚要喊「救我」，嘴巴却已经被老冯的手死死地捂住了，只剩下很小声的呜咽，他另外一只手勒住她的脖子，把她困在地板上，动弹不得。
刘婶敲了门，侧耳听了一会儿，自言自语：“我这耳朵真是不好使了，刚听见喊救命……”
“刘婶你干啥呢？”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
刘婶笑道，“我刚才听到有声儿，还以为是青云家有啥事儿……被我家那个气得耳朵都不好使了……我得回家做饭了。”
趁老冯正在听外面的动静，夏青云猛地一发力，狠命地一抬头，顶在了姓冯的下巴上，他的牙齿咬到嘴唇，咬出了血，疼痛让他走神，松开了手。
夏青云一边爬起来要跑，一边喊：“刘婶，救命啊！”
她太慌张，脚下没踩稳，人又摔倒了，老冯却已经反应过来，无声地冲过去，一下子扯住了她的脚踝，往后拖了两把，又捂住她的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凶光，如同野兽。
哐哐哐！
刚才经过的男邻居开始砸门，“青云，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听着里面没动静，他说道，“里面如果有人，你要钱、要东西都没关系，拿走就行，别伤害孩子。”
老冯一边控制着夏青云，一边左右张望，想要找个逃生之路。
她家住五楼，跳下去死不了也得残疾；
他转了转眼珠子，在夏青云耳边低声说道：“我放开你，你告诉他们我们是闹着玩。不然的话，我让你妈生不如死，早晚回来杀了你俩。”
夏青云惊恐万分，老冯威胁说：“听见了没有？还是你想试试看？！”
她连忙点点头。
老冯松开手，夏青云爬起来，刚整理了一下衣服，门一下子被打开了。
原来刘婶让男邻居拖住时间，自己跑上楼去拿了备用钥匙，还拿了两根棍子下来。
他们一冲进来，看到老冯和夏青云好好地站在客厅，吃了一惊，刘婶一个箭步冲过去，“孩子，没事儿吧？”
夏青云摇摇头，脸上还强装笑容，“没事儿。”
老冯咧着嘴，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出血的地方，“闹着玩呢……我撞了一下，出血了，把孩子吓坏了，到底是小孩子。”
刘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问道，“大白天的怎么还把门反锁了？”
夏青云刚要说话，老冯突然说，“我有事儿先走了，晚点我再来。”说完，挤过刘婶和邻居，匆忙走了。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出现过。
刘婶又不放心地问，“姑娘，没事儿吧？他没干什么……”
夏青云坚定地摇摇头，“没有，没事儿。”
刘婶和邻居见是虚惊一场，叮嘱让她好好写作业，就走了。
夏青云跑到卫生间里，才敢放声大哭，恐惧，委屈，害怕，耻辱，全都化成了眼泪，汩汩冒出。
约莫妈妈快下班回来了，她才擦干眼泪，洗了把脸，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到了客厅，看到茶几上那一串香蕉，她抱起来扔进垃圾桶，又疯狂地伸脚踩成泥，眼泪吧嗒吧嗒掉个不停，却又不敢让人听到。
妈妈回来时，夏青云已经恢复了常态。
扔了垃圾，洗了脚，擦干了眼泪，她的身上被箍过的地方有些疼，但是妈妈工作了一天很累也没有注意到，没有察觉到任何蛛丝马迹。
三四天后，夏妈突然嘀咕说：“老冯怎么回事，电话打不通，人也见不到，以前多殷勤，男人啊……”
话没说完，她有点生气，去厨房做饭了，夏青云在客厅看书，没吭声。
那几天，妈妈一直气鼓鼓的，“男人真是没长性！这是想让我去上赶着，以后都得我让着他……想得美……咱们看看谁沉得住气！”
她经常说这样的话，但是照常打扮得好看，照常去上班，她觉得老冯不一定哪天就会突然出现，像他突然消失了一样。
半个月过去了，还没见人影，夏妈有点沉不住气了，问了夏青云好几次「冯叔叔有没有来家里找过我」，得到的全都是否定答案，就垂头丧气地走开。
他的电话一直打不通，过几天直接传来「号码是空号」的提示音；
夏妈妈还按照他说的工作单位去找了过去，但是在那里软磨硬泡了半天，得到的回复是「查无此人」。
这个人就等于彻底消失了。他不光渣，还是个骗子。
第87章 赎罪
夏妈憔悴不堪，暴瘦了许多，又回到从前的状态，穿着邋遢，无精打采，一点事情就让她勃然大怒。
夏青云把那个秘密死死地藏在了心里。
如果妈妈知道老冯消失是因为自己，会怎么样？她不敢想，不敢说。
半夜，夏青云在睡梦中突然听到一阵肝肠寸断的哭泣声，声音由小到大，从低声呜咽渐渐变成了大声嚎啕，她循着哭声来到妈妈的房间门口，从门缝里看过去，一个酒瓶子躺在地上，妈妈坐在地板上，痛哭不止。
夏青云推门进去，酒瓶子捡了起来，是白酒，全喝空了。
她刚碰到妈妈，夏妈像触电一样，将夏青云的手甩开，指着她大喊道：“都是你，一切都是你干的好事儿！”
夏妈腾地站了起来，怒目圆睁，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蹲在地上的夏青云，大声斥责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
夏青云吓得心跳都停了，看着满脸泪痕醉醺醺的母亲，哆嗦着，“睡吧，很晚了……”
夏妈晃荡了两下，冷笑道，通红的眼睛瞪着夏青云，像是怒骂，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喊道：“都是你，如果我生的是个儿子，就不会离婚了，就不会离婚了！如果没有你，我早就再找个人过日子了……都是你啊！”
她嚎啕大哭起来，疯疯癫癫地挥舞胳膊，根本不像是在说给夏青云听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啊，什么事儿都能让我碰上，我这一辈子都完了，真的都完了……连老冯这么一个骗子，他都不要我啊，连个骗子都不要我啊！”
她又哭又笑，泪水横流，大声嚷嚷着「你要是没出息，我怎么办」，一会儿又赌气道，“我就要让那些嘲笑我的人看看，我自己也能把你带大，你一定要争气啊”……
她突然蹲下来，抓着夏青云的胳膊，两眼盯着她，急切地对她说：“你一定要争气，你听见了没有？！如果你也不争气的话，我这一辈子真的什么都完了……”
夏青云胳膊被抓得生疼，使劲地点点头。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妈妈的手，在心里抓出了一个洞，不停地往下坠落，之前在河堤上的那段记忆突然浮现在眼前，那个恐怖而诡异的夜晚，就是像现在一样癫狂。
“我还没到三十岁就没盼头了……我供你读书，为了你到处求人，给你老师低三下四送礼，你什么都有了……你以后还有大把的好时候，我呢……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
夏妈松开手，「咕咚」一声躺在了地板上，绝望得像是一条离开水的鱼。
夏青云一边哭，一边跪着爬过去，帮妈妈把眼角的泪水擦干，一边轻声说，“妈，我一定会争气的，我会好好学习的。”
夏妈抓住她的手，喃喃地说，“要是你不争气，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夏青云感觉到她的手使劲地握了握，她不知道那是期待，还是绝望，还是威胁？只是觉得很疼，很顿，很沉重。
好不容易把妈妈连拖带拉地弄到床上，夏青云拖着双腿走回房间，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那应该是人生中第一次失眠，以后有很多次，但这一次印象格外深刻。
她眼睁睁地看着天色有黑到微白，再到天色大亮，眼泪湿了大半个枕头。
她一直都是个累赘，是妈妈一切不幸的根源。
她更不敢告诉妈妈，老冯根本不值得她这么难过，他根本不是为了而她而来，而是为了觊觎她年幼的女儿。
像是自我催眠一样，从第二天开始，她变成了一个对妈妈惟命是从的女儿，乖巧得不像话，听话得不得了。
既然妈妈不幸的命运都是自己造成的，那就用自己的人生偿还她吧。
有人在轻轻说话，将她从夜晚唤醒，她的意识慢慢在升高，腾空，忽忽悠悠……
她轻轻地睁开眼睛，现在是白天。脸颊凉凉的，她伸手摸了摸，全是泪水。
“你先休息一会儿。”陈简的脸出现在上方，温和柔软地说道。
夏青云好一会儿才慢慢适应过来，她像是讲述别人的事情一样，把她刚才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陈简。
陈简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
讲完之后，夏青云有点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这些事情……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就像是在看电影，第一次看到。”
“它给你造成了很大的冲击，你的大脑开启了保护机制，保护你的身心不要受到更大的伤害。
把这个记忆屏蔽、隐藏起来，是你当时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虽然记忆被深埋了，但你的身体却记住了，所以总是会躲避身体接触，来避免再次受到伤害。”
“我妈……说的都是醉话，她不是真的觉得我是累赘，她只是太累了，太苦了……”
陈简没说话。
“我当时不敢跟她说，怕她痛苦；我以为一切就可以在这么过去，如果我妈妈知道我这个毛病是因为老冯而产生的，她一定会非常自责。”夏青云补充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