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努力将自己从阿政的语言逻辑中解放出来:“可是,总不可能一直打仗吧,将士们总有需要休息的一天,而且秦国已经支撑了这么久的战争,难道它还能继续支撑下去吗?百姓们总希望能在战后过安稳日子的。”
她见阿政不说话,声音不免放缓:“阿政,我对战争了解的不多,对政治了解的也不多。可是身为一个平民百姓,我渴望的是和平富足的生活。我相信无论是秦国的百姓,还是剩下的暂时没有完全归顺的其他六国的百姓,他们希望的都应该是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的生活,没有战争,能有自己的房子和田地,能够吃饱穿暖,夫妻恩爱,生儿育女。在这种情况下,就算他们手中有武器,那些武器也只会用来驱赶山林中的动物,而不会用来对抗给他们带来幸福生活的官吏。阿政,你觉得呢?”
阿政看了眼旁边的人,神情不免放松了些:“阿橘你之前所在的地方,是能让人吃饱穿暖、安康喜乐的国家吗?”
“基本上算是吧,吃饱穿暖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因为我们那里人太多了,房子对很多人来说可能有点困难。”林橘笑道,“但总体来说,百姓的生活还是越来越好的。”
阿政拉过林橘的手,放在手中把玩,眉头微皱:“之前,我一直在犹豫一件事情。阿橘送给我的稻米种子,确实是神种,产量直接比原来翻了十几倍。但是神种目前只在关中和蜀郡种植,并未推广到其他地方。虽说水稻需要水,全国的很多地方都不能种植,但按照气候和水源来说,九江郡和长沙郡才是最适合种植水稻的地方。”
林橘将阿政的隐忧接下去:“但是这几个地方,以前是楚国的土地,阿政你担心将这么重要的种子在这些地区推广开来,楚国遗民一旦吃饱饭,就会犯上作乱。”
“这天下之中,除了庶民,更有氏族,氏族在各地树大根深,难以拔除,一旦让他们得到了产量如此高的种子,后果不堪设想。”阿政见林橘看起来还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给她举了个例子,“阿橘可知道田氏代齐之事?”
林橘摇摇头:“我只知道齐国是秦国最后一个灭掉的诸侯国。”
阿政点头:“齐国原本应当姓姜,为吕尚之后,可后来齐国国中田氏逐渐壮大,收复齐国人心,齐国官员皆为田氏及其附庸,终而封侯,取吕氏而代之,田氏成为齐国国君。”
“可是刚才阿政你自己也说了,田氏之所以能取代吕氏,就是因为他们得到了齐国民心。若是阿政你得到了六国民心,就算剩下的六国贵族再怎么作乱,他们手中无人,又有什么用呢?”
捏着林橘的手,阿政陷入了沉默,这和他以往学到的东西都不一样。
林橘悄悄地捏了一下阿政的耳垂:“崽崽,自信一点,你是最棒的。不要觉得害怕,相信自己的掌控力。”
“阿橘,你让我好好想想。”
“好。”
次日,阿政召见了荀况,开门见山:“朕想要向荀祭酒请教治国之道。”
荀况有些诧异,这些年他身为学宫祭酒,一直负责培养人才,前些日子甚至派他去教导秦国小公子和夫人,但秦王对于他提出的治国之道,却从来都是听之任之,今日不知为何居然问起了他。
荀况拱手道:“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陛下应当礼法并施,方为治国之道。”
阿政看了一眼荀况,不确定阿橘的想法到底是和荀况不谋而合,还是在之前的上课过程中受到了荀况的影响。
他吩咐道:“来人,赐坐。”
荀况原以为宫人搬上来的应该是蒲垫,没想到却是一样怪模怪样的东西,他不确定眼前的陛下是不是故意想要让他出丑,只好谨慎地坐了下去。
阿政在座上看的分明,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他继续问荀况:“如今天下初定,荀祭酒觉得具体应该如何呢?”
荀况道:“秦国以法治国,民多知法而不知礼。无儒,乃秦之所短。陛下应当命人往各郡县宣扬礼法,使民知礼守法。此外,还当破除巫邪,驱逐业儒,重塑风俗,轻徭薄赋,以致天下太平安康。”
“‘驱逐业儒’为何解?荀祭酒不也一样是儒者吗?”
荀况摇头:“虽我等皆为儒者,然此儒非彼儒,有些儒者,以儒学为业,庸俗鄙陋,拘泥于小节小礼,不知变通,不当用。”
阿政点头道:“你这说的倒是实话,有些人确实是国之蛀虫,迂腐不堪。‘破除巫邪’又作何解释?”
荀况:“此前,各国国君不明礼治国,反倒信邪巫邪之道,相信装神弄鬼的巫祝,乃至大旱大蝗皆祭天求神,信奉巫邪,此乃大谬。大旱,求神祭天又有何用?国君理应新修河道水渠,来减少旱灾;大蝗,则须命令庶民捉捕蝗虫,以免造成损失,怎能求天祭神,何其可笑?”
阿政回忆起自己刚刚登基时,国中大旱,为民求雨之事,他记得当时求雨成功之后,阿橘对他说的却是这世间并无神灵,之所以会下雨,不过是因为声音影响云层而已。
再联系眼前荀况的话语,他更是觉得这两人之间的观点有相似之处。
只是鬼神之说乃是大事,阿政虽然在林橘的影响下不信鬼神,但表面上还要装出个样子来,哪有像荀况这么激烈的,他不由问道:“荀祭酒不信鬼神,那可信天命?”
荀况捋着胡子笑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所谓天命,不过是顺势而为。”
“那祭祀呢?这不是祭鬼吗?”
荀况摇头:“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乃尽人道而非鬼事也。”
阿政:“朕还有一事,想向荀祭酒求教。如今六国虽定,然各地仍有心怀不轨、犯上作乱者,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荀况沉思片刻,回答道:“陛下所忧,不过是担心六国公卿叛乱罢了。一者,陛下当轻徭薄赋,取六国民心;二者,六国公卿之中,亦有地位高者,地位低者,士、卿、公、侯,利益各不相同,陛下何不分而化之,以保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