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禄深吸一口气。
几步上前,取出一枚灵光流转的玉佩,“仙子,你戴上这个。”
“这是什么?”
“传灵玉。”书禄束手惆怅道:“若有事,输入灵力,便可传音予我。”
……这差事是真不好办呐。
书禄想,还没进殿就闹这一出,之后怕更是麻烦不断。
这些仙二代生来天赋超凡,背后又都站着仙界大能,向来目中无人自视甚高,他如何管得了?
之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啧。
“谢谢书禄。”清岁轻抿着唇将它系在腰间,扬起笑脸:“那我进去啦。”
书禄也笑:“仙子请。”
踏着阶阶玉梯,一步一步往上走。
过长的裙摆有些累赘,总绊脚。
清岁步伐也有些沉重,最后两阶,几乎是磨磨蹭蹭地才跨过去。
慢慢朝前,清岁提裙跨过门槛儿。
御霄殿内,浮雕巨柱之间,近千张席位规整排序。
那些个气质清傲的背影正互相低语,言笑晏晏。
他们彼此相对时,全无了方才在外头时的冷漠高傲。
这一刻,清岁骤然意识到,仙界和凡间、灵谷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里并不太乐意接纳外界的融入。
清岁的位置在最前方的首席中间。
她加快步子,快速从袅袅仙雾间走过。
笑语声兀地低下去,又慢慢溢开,在耳边变得有些轻细。锐利、审视的目光从两旁不加掩饰地落在身上,针尖一样。
清岁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来到最前方跽坐下去。
微微侧目,右手边坐着的,正巧是那位千翎金仙。
清岁觉得就这么坐着也有些别扭了。
过段时间,熟悉就好了。
这么想着,清岁轻轻吁了口气。
还没等这口气缓过来,余光中,众仙忽然同时起身,优雅无声。
发生什么了?
清岁立即跟着起来,脚下一紧,却是过长的仙裙又绊了下,她伸手扶了把案几,提裙一阵窸窣挪移,才终于站稳。
再抬头,便见一位留着长髯,手持拂尘的仙人出现在上首蒲团上。
“见过朴耀玄仙。”
殿中诸仙拱手行礼,齐声道。
清岁被吓了一跳,忙跟着揖礼,然而刚抬起手,便见上方的朴耀玄仙也微微抬手,周围众仙齐齐坐下了。
仍呆站着的清岁,成了独一个的例外。
不知是不是错觉,右畔响起了一道微不可闻的轻嗤。
清岁怔了怔,坚持抬手揖了一礼。
上首这位显然是来讲道的前辈……清岁没忘记自己此行目的是要修习仙法,因此即便不合群,礼数也得到了。
朴耀玄仙阖着眼,仿若没看到般毫无动静。
他两手持着拂尘,没有回应之意。
清岁抿唇,直起身,垂手压着裙幅自己坐下。
“清岁仙子。”
上方忽然传来一声厚重如钟般的传唤。
由于境界差异过大,听在清岁耳边,如雷鸣一般。
“啊?我在。”清岁连忙抬头,认真地望上去。
朴耀掀起眼皮,目光漠然,“御霄殿位置向来以实力排序。”
清岁茫然:“啊?”
书禄前一天告诉她,要来最前面坐的……坐的不对吗?
朴耀:“你身份特殊,得以在入殿时居首位,然下月小比时,你若仍是如此修为,便须依照规矩,挪至末席去。”
清岁跽坐着,脑袋迟缓地运转片刻,才听明白这位前辈的话中之意。
就是说,自己修为是整个御霄殿中最低的?
这倒不奇怪,清岁年岁不大,化形不久,就是在灵谷妖精里资历都没排在前头,更何况与仙界的天之骄子们相比?
清岁原本未太在意过道行高低,也向来过得随心快活。
这些金仙啊,玄仙啊的名头,以往也隐隐听说过,却因为不上心,都分不清哪个更厉害一些。
可如今被当众点名,如训斥般陈述这一现实时,不知为何,窘迫赧然陡然便涌了上来,将脸颊充斥得发烫。
“没关系,前辈。”清岁攥紧了裙摆,咻地起身,“不用等下次小比,我现在便依照规矩到末席。”
说着,便欲转身而去。
朴耀眉间皱起,涌现一丝薄怒。
他启唇正要说些什么,忽然,一道轻笑抢先响起。
“呵。”孔千翎冷眼看着,到此时终于按捺不住——她本就是无需按捺性子行事的身份。
“这会儿倒是有自知之明了。”孔千翎唇畔微挑,一双凌厉凤眸睨过去,“不知与仙尊殿下盟婚约之誓时,怎地就无如今的分寸?”
清岁生生顿住步子。
缓缓转头看向孔千翎,眼眸微睁。
她是说,自己跟妄尘结契是没有分寸?
孔千翎这话如一声惊雷,荡开了所有疑云迷雾,让核心的缘由真相直接暴露在清岁眼前。
刹那间,纷杂的念头涌现出来,清岁感受到难以置信的荒唐。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原来,你们竟是觉得,我不该答应妄尘的婚约?”清岁惊疑地问。
孔千翎面色微变。
在她眼里,不,在整个仙界眼中,这样的东西自然是配不得仙尊殿下。
若说妄尘仙尊是皎皎明月,那这青虫就是一粒不起眼的沙砾,优越的仙族平日连探足去踩都嫌弃,只会乘风而起凭空掠过,又怎愿任凭她鱼目混珠高高在上?
只是,清岁这一问却无人能正面回应。
因为沙砾再渺小,也是明月亲自带来的——没有人可以否定仙尊殿下的决策。
“我道你们为何都冷若冰霜,原来是不喜我。”清岁的视线从孔千翎转到殿中神情各异的同窗身上,这回,她清晰地从这些人眼中看到了不屑、鄙夷、厌恶……
清岁感到万分不可思议:“可……”我与妄尘的婚约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清岁仙子。”
清岁的疑问被洪钟般响彻大殿的叱声打断。
她回头看向朴耀。
“即刻归位。”
朴耀这是不让清岁再说下去了。
话一说罢,他便轻甩拂尘,面色变得平静无波:“诸位抱元守一,四大自轻安……①”
却是直接开始讲道,强行将先前的事悉数按下。
殿中所有人闭上双眼,面上情绪消散无踪。
没有人回应清岁要换位子的举动。
清岁攥着裙摆的指尖渐渐松开。
不气不气,我是来修仙法的。
他们不喜我,我也不喜他们好了。反正与我缔结婚约的是妄尘,其他人的看法,有什么关紧?
径自在席位上坐下。
清岁也闭上眼睛,努力平缓气息。
其实早没了修行的心情。
朴耀玄仙讲的是大道,凡在他道行之下的仙人皆可研习,但是能有多少进益,便要看个人感悟了。
灵谷的妖修行全看感觉,从来都是有感而生,不会刻意为之,成不成也全看机缘。
因而,清岁觉着自己今天大概是不会有收获了。
可朴耀那些字眼响亮,自动往耳朵里钻,不知不觉间竟也渐渐有些体悟。
整个过程并不久。
半个时辰后,耳边声音消失。
清岁从有些玄奥的感触中脱离出来时,上首的朴耀已不见了,有所领悟的仙者们正结伴去往后殿,那边是一间间隔开的修行室。
他们相互谈论着,从最前方的清岁身边经过,却都如没看见般,未投来一个眼神。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大殿变得寂静,清岁才缓缓起身,穿过空荡荡的廊道找到自己对应的房间。
结界微闪,推门而入。
房中只剩下清岁一人。
清岁抱起裙摆,坐在屋里的蒲团上,肩膀颓然塌下去。
为什么呢?
清岁抱着膝盖想,我又没招惹过他们,他们为何讨厌我?
‘这会儿倒是有自知之明了。’
千翎金仙的话再次在脑海浮现。
很刺耳。
清岁皱着眉,旋即一怔,觉得自己明白了些。
他们……是不是觉得我实力太低,不堪与妄尘相配?
定然是如此!
清岁越想越是恍然。
毕竟妄尘是仙界修为最高的仙尊,他们觉得,仙尊应该有位厉害的娘子,所以说自己没有分寸,没有自知之明。
这样就说得通了。
“可是,婚约盟誓不是我强求的结果啊。”清岁觉得很委屈。
分明在妄尘提出之前,自己根本没想过要争取的。
这么想着,清岁情绪有些低沉和失落。
仙界乃出尘脱俗高雅之地的印象,到底是折损了。
这里处处华美,衣饰个个精致,连吹起的微风都带着花香味儿。
可仙人们却如人间为求门当户对利益结盟,汲汲营营强行拆散姻缘的寻常凡人一般,有着功利世俗的偏见。
他们觉得自己配不上妄尘。
清岁难过地回想起妄尘结契前对自己说的话。
“你我姻缘乃天道注定,或缘,或劫,无可避免。”
妄尘说这话时,长睫微垂,容色沉静,便如神祇一般,对未来一切可能的结果展现出包容坦然。
“你我能做的,便是选坦然接受,亦或逆天而为。”
“如此,你可愿答应?”
当然,后来清岁才知道,妄尘就是神祇。
是四海八荒,整个三界中最厉害尊贵的那位。
“我答应。”
彼时,清岁唇角弯弯,说笑道:“我可不要逆天而为。”
清岁觉得自己的选择理应挑不出一丁点儿的错处来。
难不成,自己还应拖着妄尘一起,生生把好好的缘分扭成劫难不成?
他们觉得我不配,那大家互不相见便是。
眼不见,心不烦,多好。
清岁微微低头,轻触光华流转的玉佩。
“书禄,我不想再来御霄殿了。”
第4章 别具一格 有些迁怒和歧视是不讲道理、……
清岁与妄尘结婚盟誓约之事,的的确确没有一丝错处。
只是此时的她还不明白。
有些迁怒和歧视是不讲道理、不辨缘由的。
书禄这边一听到传音便急了。
清岁传音刚传出去,玉佩便亮起来。
——“清岁仙子,可是那位千翎金仙又说了什么?”
清岁不会遮遮掩掩,直言道:“她觉得我和仙尊结契是没有分寸,无自知之明。现在想想,我过来时,路旁那些仙人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
——“清岁仙子。”
对面回话快得离谱,就像是早就料到此事,提前打好腹稿了般。
——“千翎金仙那边,仙尊殿下定会加以惩戒,请放心。”
——“御霄殿的修行资源乃三界巅峰,在此处修行事倍功半,还望仙子勿要轻易下决断,再思虑思虑。”
御霄殿的确是很有优势的。
且不说朴耀那样的前辈会来讲道,就说清岁眼下只坐着什么也不做,灵气都浓郁到要自行往身体里钻,真可谓躺着就有进益。
这进度,躺着半个时辰就比得上在灵谷时入定一上午,若再正经下功夫,那效果当真是无法估量。
但凡换个稍有野心的人过来,就为了这修行效率,怕是也怎么都不舍得离开了。
只清岁偏偏是个例外。
修行么,随缘就好。
当然,从本能来说,清岁其实也喜欢这种躺赚的地方,可若是要为此忍受不开心,清岁便觉得有些不必要了——她宁肯呆在慢一些的地方,继续做一个快活的修行者。
不过,书禄都这么说了,那便先把今日的修行完成,结束后再表明一次态度吧。
这么一想,倒是轻松了些。
清岁收拾心情,用传灵玉回应了声后,盘膝坐好。
……
“书禄仙官。”
花厅间,一名随行仙侍奇怪地问:“千翎金仙当真会受到惩戒?”
书禄皱着眉,哒哒点着桌子,“会。”
“啊?”仙侍面色古怪。
就仙尊近日这不管不问道架势,可不像是会替青虫撑腰的样子。
“不过……”书禄觑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我可没说会是因为清岁仙子。”
“啊!”仙侍转为震惊。
书禄解释:“那千翎金仙之父巍城仙君,前几日奉命下界追寻魔族踪迹,我今晨收到消息,他打草惊蛇把踪迹全弄断了。你说,殿下会不会放过他?”
“……不会。”仙侍目瞪口呆。
“等殿下敲打完巍城仙君,千翎金仙不怎么也得低落一阵子?”书禄叹道,“此消彼长,千翎金仙倒霉了,清岁仙子不就快活了?”
“仙官好筹谋!”仙侍服了。
书禄:“什么筹谋……若你顶着仙尊殿下威压,在跟前侍奉几千年,你就会知道为何抠心挖血也要完成命令。”
“不过,在下还有一事不明,”仙侍奇怪问:“这御霄殿可是修行圣地,那清岁仙子不愿来是她的损失,仙官何必劝她?”
“说得轻巧……她今日不愿来御霄殿,明日就不愿留仙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