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京兆韦氏的子弟入不了三妙女冠的眼?”
柴三妙俯拜在地板上,天子也不让起,仿佛看不见一般,只是指头敲击案面,示意在一旁侍奉的老妪重新添茶。
“还是平阳柴氏看不上京兆韦氏?”
长盛公主乃是忠宗独女,天子嫡亲堂姐,权倾一时,京兆韦氏就算求娶天家之女也是够格的,只是当今天子而立之年,膝下子女年幼。
越是占据政治舞台中心,越是树大招摇。
平阳柴氏一个清闲世家,并没有野心,唯恐避之不及,柴三妙自己也根本不愿意嫁给韦氏子弟。
她怎么会忘记那一晚不眠之夜?她站在院子里吹的整宿凉风,自己遭的罪。
原本只是想暴疾,毕竟豪门畏疾,不曾想弄假成真,差点丢了小命,半只脚踏进幽都。
人醒来后,格外清明,说服父母、兄长,一不做二不休,自请入了玄都观,找到一方绝佳的庇护所。
内里种种又怎么能摆在台面上讲,不过心领神会,委婉一点拒绝罢了。
柴三妙俯身在地板上,平稳住气息,必须得回答天子质疑,至少场面上过得去。
“柴鈊与韦氏子弟确无情谊,柴鈊自幼随父兄崇玄,尊圣祖大道玄元皇帝,崇信道法自然,效仿李太真身入玄门,乃是求真我,寻本心,还请圣人明鉴。”
道教,大唐国教,高门贵胄多有信奉者。
李雘听笑了,只是柴家这小孩儿怕是对李太真入玄门的往事并不知情,他这个姑姑当初做坤道,内情只是不想去和亲,天后溺爱,也就随了女儿的心意。
“罢了。”
小女冠一番话里又是把老子搬出来,又是把李太真搬出来,叫人反驳不得,这种急寻靠山,狐假虎威的手段,她倒是练得精纯。
李雘见她老老实实的叩拜,跟她嘴上的机锋完全不符,硬是隔了好一会儿,才叫她平身。
柴三妙起身跪坐着,隐蔽地捏捏自己的腿,已经微微酸麻。
天子的心情像深秋多变的天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不小心就怕送人头。
对方细微的动作,并没有逃过李雘的眼睛,他甚至是故意如此,敲打敲打自以为聪明的小孩儿,也警告着背后的平阳柴氏。
柴灿在站队,他没有选择京兆韦氏,可是,天家之意不可违,虽然李雘当初并没有最后下旨。
李雘开口,又聊回了粟特人的故事,“你可知道,尉各伽和康氏死后要去的钦瓦特桥(ChinvatBridge)是座什么桥?”
柴三妙摇头,的确不知。
“钦瓦特桥,在祆教中被叫做审判之桥。”
祆教的《阿维斯塔》,他看过。
“如果人生前为善,过桥后就会升天,反之则会坠入桥下,淹没在湍急的河水中,比如生前谎话连篇。”李雘盯着柴三妙的脸,“你信吗?”
“……”
李雘见到小女冠吃瘪的表情,笑了,又打了个比喻,“好似大唐有奈何桥,一座桥联结着生死,沟通着时空,看过往,见来世。”
联结着生死,沟通着时空……
奈何桥,只怕她在两年前已经去过一回,所以,才能目睹千年后那个超凡脱俗的世界。
“我信。”柴三妙的回答,有些突兀的冷静。
李雘看向她,她说:“三妙相信有来世,惟愿做个普通人,如尉各伽和康氏,携手红尘,游历山河。”
平阳柴氏的女儿,想做个普通人……
李雘没有点评,目光看向案上的《异域见闻录》,柴家的女儿喜爱西域见闻,他并不感到意外,眼前少女故意低垂的眉眼让他想起另外一个人。
“尉迟氏,镇守毗沙都督府,于大唐戍守边疆,于阗国王女与平阳柴氏联姻,亦有护国□□之功,尉迟大娘子可安好?”
于阗王女正是柴三妙的母亲,她回道:“一切安好。”
毗沙都督府,一举一动都涉及到安西都护府的稳定,正是她父母背后所代表的力量,纵然是京兆韦氏,也需要反复衡量,轻易奈何不得。
柴三妙后来半天不吱声,没了话题,李雘正猜想是不是让小孩儿跪久了,正想寻个理由打发她,庭院外,匆忙入内一名便装小内侍,上前禀报:“圣人传召的人到了。”
李雘:“宣他们入内。”也让柴三妙安心退下。
柴三妙领命,想站起来,腿脚却不利索,崴了一下,老妪及时靠近扶住她,带她离去。
庆幸着天子没有提及明日,这代表着在太清宫剩下的日子里,她也不用再来旧书阁为天子读书,哦,不,是伴驾,于是,内心欢喜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