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她作甚,阿娘恁地胆小。”崔锦绣撇嘴,红红的嘴唇压出一条轻薄的细线。
“郎君都拿她无可奈何,我能不怕么。”肖氏叹气。
“也亏得阿耶拿她无可奈何,跟陶家绝好的亲事让她自己断送了。”崔锦绣幸灾乐祸道。
“是啊。”肖氏赞同,“陶二郎多好的人才,嫡子,未来的陶家家主,湖州城只得齐明睿能跟他比肩,齐明睿死了,他便是最好的,她居然不嫁。”
“她不嫁,女儿的机会就来了。”崔锦绣笑呵呵道。
“你……你想嫁给陶二郎?”肖氏惊呆,嗓子都变了。
“怎么?阿娘认为女儿高攀不上?”崔锦绣拧眉。
“这不明摆着么。”肖氏咕哝,一个庶女想嫁嫡子,且是人物极出色的嫡子,还是未来家主,痴心妄想。
“事在人为,阿娘且看着。”崔锦绣昂头。
崔扶风出崔府,纵马疾驰,耳畔风声飒飒,忽而勒缰缓了下来。
居高临下,行人、黄土夯实的路面上的马蹄和车轱辘印都看得分明,尘世碌碌,想超脱天外,又哪能够。
她阿耶心思活泛她能发脾气,其他人可不然。
由得流言诽语再传下去,自己这个齐家家主威信扫地颜面无存。
族人那边本就不服气,若再来凑热闹,把自己从齐家家主的位子上撵下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自己此前对流言置之不理的做法,错了。
镜坊大门口一个笔直的小白杨般的身影。
崔扶风展颜一笑。
“大嫂!”齐明毓疾奔过来,崔扶风跳下马,齐明毓一把接过她手里缰绳,为她拴马,口中关切问:“大嫂,你母亲可要紧?”
“没生病,诓我回家的。”崔扶风不想对齐明毓有所隐瞒,亦且要培养齐明毓,人间善恶都得让他懂得,等齐明毓拴好马,两人并肩往镜坊里走,一面把崔百信的打算毫无保留说了。
齐明毓侧头看崔扶风,眼眶湿润,哽咽喊:“大嫂!”
“一天一天大了,以后再不许流泪了。”崔扶风笑着摸摸齐明毓后颈。
齐明毓喉间哽咽更甚,拉住崔扶风袖子,咬了咬下唇,半晌,道:“大嫂,你阿耶有意让你改嫁陶二郎一事,要不,不要让母亲知道。”
女儿家一般在婆家都要维护娘家面子,崔扶风只当齐明毓不想她在齐姜氏跟前颜面有失,不知他乃是不喜齐姜氏疑她与陶柏年有私意,感慨不已,应下,回来路上已有所打算,自己也能办,却要交给齐明毓,给他历练的机会,压低声音,细细交待。
齐明毓眼里泪光敛起,目光炯炯,专注听着,镜坊大堂到了,停了下来,一字一字道:“大嫂放心,我一定办好。”
谣言最难办的地方在于查无来源,无从追究。
崔扶风决定人为地制造了来源,且,为了让后来反转更彻底,还有意让传言更不堪。
她让齐明毓精心挑选证人,散布谣言。
湖州有关崔扶风与陶柏年有私情的谣言本就沸沸扬扬,在有意推波助澜之下,几乎人人知道。
费易平自为计成,三角眼笑得眯成一条细线,大夸费祥敦做得好。
后面传的那些不是自己交待的,费祥敦只当是谣传过程中被添油加醋了,没起疑,也很是得意,“崔二娘应是无心思量献镜大事了,只不知陶二郎那边如何。”
“陶二!陶二!”费易平面上得色尽消,咬牙:“有他我就不得快活,多早晚我把齐家镜坊吞了,实力大增,再把陶二踩到脚下,把陶家镜坊也弄到手里。”
吩咐费祥敦,密切留意流言,再找些人起哄。
流言渐渐不像是传言了,时间清楚,地点明白,四角俱全。
陶石听着听着也糊涂了。
莫不是二郎真个跟崔二娘有那个什么!
想找陶柏年印证,陶柏年日间跟镜工一起琢磨铜镜创新,晚上一面一面看铜镜,记录,绘图,描形,忙的很。
陶石找不到机会一问,抓心挠肺难受。
夜深,房间四角点着灯,明如白昼,高低错落铜镜在灯光下闪闪发光,陶柏年没骨头似斜斜歪在坐榻上,没穿中衣,松垮垮披了一件石青锦袍,手里拿着铜镜,面前案几上还搁着几面。
陶石探头探脑,脖子伸了又缩,想进去,又怕挨踢。
他家二郎最近似乎看他一身肥肉不顺眼,动不动就抬腿踢来,亏得他反应快,每次都躲得及时,不然,不知身上怎生样的青青紫紫。
陶柏年看到陶石了,偏不出声,要看他折腾到何时。
“二郎!”陶石火候不够,来回伸脖缩脖小半个时辰便忍不住了,磨磨蹭蹭进房。
陶柏年暗笑,懒洋洋问:“有什么事?”
“外头……都在传你……跟崔二娘有首尾。”陶石吞吞吐吐道。
“知道,你说过了,你二郎我冲冠一怒为红颜买了一个脂粉铺子嘛。”陶柏年还当有什么新鲜事,大是扫兴,若不是躺着,就要一脚踹去了。
陶石爱惜自个儿一身白嫩嫩肥肉,防备着呢,往门边移了移,距离安全了,才接着道:“跟前几日传的不一样,这次,说你跟崔二娘上榻了。”
“都知道是谣传了,有什么好说的。”陶柏年晒笑。
“不像是谣传。”陶石小心翼翼看他主子,小声道:“二郎,下奴忠心耿耿,绝对不会外头乱说,你跟下奴透个底,你跟崔二娘到底有啥没?”
“你……怎就蠢的这么没边。”陶柏年摇头不迭。
陶石不服气,“下奴才不蠢,传言好生细致,也不怪得人听了信以为真。”
“怎生个细致法?”陶柏年起了兴趣,坐直身体。
“说你在云巢山里那棵千年松树下,搂着崔二娘求欢,崔二娘斥你轻薄,道她虽是寡妇,却不是没廉耻的人,你说,一起上长安路上亲热多回了,这时又做作,偏要,抱住了,就去脱裤子……”陶石脸都红了。
“果然细致,编排的人费心了。”陶柏年挑起唇角。
“不是编排的,有人目睹呢。”陶石满眼“二郎你就别蒙下奴了”的神情,“帽子胡同李家铁铺的伙计大山亲眼所见,他还对人说,便是跟你跟崔二娘当面对质,他也不怕。”
“连目击人都有!”陶柏年脸上笑容凝住,低眉沉吟,过片时,一掌击在几案上,大笑:“置之死地而后生,崔扶风,我倒小看你了。”
“二郎说的什么小的怎么没弄明白。”陶石不解。
“蠢材,过几日你就明白了。”陶柏年脸上笑容更深,笑半晌,收了笑容,自言自语:“看来,崔扶风是个劲敌,献镜之争只在铜镜创新上下工夫是不行的,我得另想良策。”
第17章 得胜
除了李家铁铺的大山,后来还有甄氏银楼的掌柜,吉祥香铺东家的侄儿,大家言之凿凿,道亲眼看到过崔扶风与陶柏年搂搂抱抱什么的,最初将信将疑的人也信以为真了,大家甚至讨论起崔扶风会不会改嫁陶柏年。
八月十二,中秋将近,街上热热闹闹,大家为置办过节物品忙碌,崔扶风带着齐明毓,请了里正,穿街过巷,找上大山等人。
大山等人当众承认,说的那些话都是编造,只为凑热闹。
先前谣言传得很热闹,崔扶风找上人发作一事传得更热闹,人尽皆知,一无疏漏。
有幸目睹过程的人提起,一脸惊悸。
“李家铁铺让砸了,那大山被崔二娘抓着,被逼磕了三个响头赔罪,甄氏银楼的掌柜赔尽好话,吉祥香铺东家的侄儿提前得了消息,吓得跳窗逃走,那崔二娘,瞧着容貌极好,眉眼融融春意,嗓子酥酥软软,谁知是虎狼性子,发火起来,好不让人胆寒心颤。”
“他们胡编乱造污蔑崔二娘清白,崔二娘自然要发怒。”有人反驳。
“倒也是,真没想到,崔二娘跟陶二郎有染一事居然是捏造的。”有人慨叹。
大家转了口风,都道崔扶风不易,又道她若是杨花之性,就不会在齐家遭难时出嫁,自然不可能跟陶柏年有私情。
崔扶风眼见澄清的差不多了,要使以后再无此种麻烦,齐家谋逆之罪已除,又让齐明毓悄悄把自己当日乃是顶着忤逆出籍压力嫁进齐家一事公布了出去。
至此时,大家自然不会认为崔扶风真个忤逆不孝,谈起崔扶风时赞叹敬服,再没了轻视与怀疑。
费易平图谋不成,大是恼怒,“本以为齐明睿死了,齐家镜坊任我鱼肉,没想到又生变故,崔二娘竟是专门来克我的不成。”
费祥敦也是丧气不已,心中有几分明白,后面那些传言,连同大山几人,只怕都是崔扶风的安排,怕费易平怪自己办事不力,不敢直说。
费易平骂了许久,又嗤笑:“再能干又如何,终是半路出家,对铜镜只一知半解,想赢我费家,妄想。”
“可不是。”费祥敦附和,又小心翼翼提醒:“崔二娘不足惧,重中之重还是防患陶二郎。”
“陶二!陶二!”费易平磨牙,“这陶二也忒好运了,并非长子,上头阿兄陶瑞铮虽说是庶出的,可他阿耶陶骏偏宠妾室姚氏,疼陶大甚于他,为何就不把家主之位传给陶大,眼下陶家镜坊大事小事都是陶二说了算,接任家主迟早的事。”
口中骂骂咧咧着,转身急忙钻进镜坊铸镜房里琢磨制镜。
陶石听说事情反转,看陶柏年的眼神都冒星星了,“二郎,你怎么做到料事如神的?教教下奴好不好?”
“你二郎我有脑子,你有吗?教你也学不会。”陶柏年唇角翘到耳根了,压都压不住的笑意,抬腿又朝陶石踹。
陶石急忙躲,苦得快哭了,二郎这是怎么了,开心也踹,不开心也踹。
陶柏年一脚踹空,也没生气,自语:“果然不出我所料,崔扶风不可小觑,献镜之争别走寻常路子了。”
吩咐陶石喊镜坊大管事陶慎卫过来。
当天下午,陶慎卫静悄悄离开了湖州城。
谣传反转,齐家上下的震憾比外人更甚。
齐姜氏知崔扶风不顾崔百信反对出嫁的,却没想到这么惨烈,竟是顶着忤逆出籍压力,以当时齐家的情形,崔扶风真真一点退路不给自己留了。
齐安和齐平一齐找齐姜氏。
“家主一心为齐家,光明磊落,还要阻挠她跟陶二郎碰面吗?”
“不必了。”齐姜氏轻叹,病了许多时,脸庞皮肤焦枯,眼神却是亮得吓人,“齐家不知几辈子积的德,竟能娶得这等佳妇,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又唤齐明毓过来,千叮万嘱,“你大嫂一个女人家当家主不易,你可得什么都听她的。”
“那是自然。”母亲能释疑,齐明毓心结顿解,快活不已,从府里到镜坊十几里路,进镜坊时,唇角笑意还没消失。
崔扶风再次召管事们商议,十几个管事,都是男人,最年轻的也三十几岁了,在崔扶风面前却恭恭敬敬,不带半分轻视,崔扶风问话,管事们争先恐后发言,各抒己见。
近两个时辰,管事们离开,崔扶风凝眉思索,把管事们的提议记下,仍觉不够,却说不清哪里不够。
若是齐明睿还活着,当有奇思妙想。
入夜,回到府里,用过晚膳,坐到双雁镜前准备卸妆洗漱时,崔扶风还在苦苦思索。
双雁镜在灯光下微微有些模糊,崔扶风拿过双雁镜注目看着,镜面微呈铜绿锈色,用指腹抹了抹,还是那样。
雪沫过来给崔扶风拔发簪卸发,看一眼,问道:“要不要磨一磨?”
“不用了,铜镜就这样的颜色,不比金银色泽绚丽。”崔扶风摆手,语毕,愣了愣,模模糊糊中忽地浮起一个念头,那丝念头始则细如游丝,渐次清晰起来,崔扶风心脏咚咚狂跳,夺下雪沫手里簪子,疾声道:“去喊齐安到过来。”
“都入夜了,有事白天再议不行,非得没日没夜操心。”雪沫心中嘀咕,不愿意,不敢违拗,只好出门。
“在制镜材料里添加银,试试能不能使铜镜不再呈铜绿锈色而是像银子那样呈银白色?”齐安听罢崔扶风设想,很是意外,踌躇道:“闻所未闻,前人没这么做过,怕是办不到。”
“不试过焉知不行。”崔扶风道,最初只是一个小小的想法,短短时间内变成明确的目标,“陶柏年爱镜成痴,出身制镜世家,从小浸淫修为极高,除了陶家,费家也不容小觑,齐家镜不出奇招妙着,想打败他们,难。”
制镜各种材料的配比严格的很,改变难之又难,且,大唐银产量很少,银的价值极高,即便研制出在制铜镜时加入银的制镜方法,使铜镜绚丽多彩更美,后来也无法用这技艺大量制镜。
齐安想分析给崔扶风听,又寻思,这事不可能办到,不说也罢,免得扫崔扶风的兴,因道:“家主既有想法,不妨一试。”
齐家镜坊的镜工们翌日听罢崔扶风想法,跟齐安一般想法,都认为不可能制成,只当给崔扶风家主面子,也不反驳。
试一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镜工们一次又一次尝试,探索。
崔扶风对制镜一窍不通,旁观了数日后,她决定学制镜。
制镜世家的家主就没有不会制镜的,只她是女人,很可以不必这么辛苦,镜工们听说她要学制镜,神色莫名。
铜镜的制作甚是繁琐,先制镜范,然后溶炼铜液,浇铸镜坯,镜坯加工后方可照容。
镜范有陶范、石范和泥范三种。石范乃石料直接雕成,可重复多次使用,属半永久型。
泥范制作较易,且能制作出细微如纤毫、形态各异的镜背图纹,只是通常一范只能用一次,不甚方便。齐家镜坊眼下多用陶范,陶范得耐高温,还需得有良好的强度,经得住制镜的液体灌入浇冲,还需能透气,铜液灌入后产生的气体能排出范体。
崔扶风先学制陶范,不嫌脏也不怕苦,为了方便,把指甲也剪了,一双纤手在泥石沙土中淘洗摩擦,不多久,掌心手背尽是伤痕,没一块好皮肉。制镜材料经高温后化成液方能浇铸铜镜,温度灼人,去长安一路晒的暗黑的脸庞,不多时就被高温铜液灼烤得黑里透着赤红。
雪沫晚上服侍崔扶风洗漱时,每每看着,几乎把嘴唇咬破了。
不敢念叨,怕惹恼崔扶风,念了崔扶风也听不进去,因着齐明睿已去世,心中却没把崔扶风当齐家媳妇,跟齐家人无甚话说,这日,回崔家找暖云。
暖云正要去齐家找崔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