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扶风笑笑,今时今日,她到陶家镜坊来,自然不用禀报的,也不客气,抬步往里走。
陶柏年厅中坐着,眉间凛凛寒意,一双手死死抓着几案,竭力克制着什么,听得动静,也没侧头看来。
“怎么了?”崔扶风罕见陶柏年气成这样,心头咯噔了一下。
陶柏年没说话,深吸气,极力压抑。
这几日外头并没听说陶家镜坊出什么事,崔扶风皱眉,“可是与你阿兄有关?”
“为什么这样问?”陶柏年问,声音沙哑。
“你阿兄那人……”崔扶风思索措词,陶家一向和睦,说多了,有挑拔嫌疑,婉转道:“我觉得你阿兄不是他表现出来的无争性子。”
“是么?”陶柏年自语似反问,身上流露出来的忿色忽地消失,转而深沉的悲哀惨痛。
“到底怎么了?”崔扶风追问。
“无甚。”陶柏年淡然,眉头松开,顷刻间又换了一种神情,打手势示意崔扶风坐下。
他有什么事不能对自己说的?
崔扶风心中不悦,转念间,自嘲一笑,自己并不是陶柏年的什么人,陶柏年为什么对自己直抒胸臆无所隐瞒,这种想法当真可笑,不问了,只说来意。
“可以。”陶柏年二话不说应下,扬声喊陶慎卫。
带着陶慎卫出陶家镜坊,崔扶风终是忍不住,问道:“陶二郎看来心情不好,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陶慎卫迷糊,想了想,道:“兴许与齐二郎有关吧,你来前,齐二郎来过,刚走不久。”
崔扶风抖地想起齐明毓自伤构陷陶柏年一事,自己已经表明不会嫁给陶柏年了,齐明毓因何还纠缠不放,由不得胸腔发闷。
陶慎卫觑着崔扶风脸色,小心翼翼道:“他俩没吵,我家二郎虽然看起来很是愤怒,但好像不是针对齐二郎的。”
“知道说的什么吗?”崔扶风问。
“不知道,他俩说话声音压得很低。”陶慎卫道。
崔扶风烦躁不已,有心找齐明毓问一问,既然无意和齐明睿复合,齐家人,包括齐明毓都得远离,想了想,终是作罢。
有陶慎卫担责,善堂很快办了起来,找府衙买地,找人建房,湖州城贴公告昭告女子善堂成立等事有条不紊展开。
消息很快传遍湖州城,那些企图娶罗氏得巨额钱财的男人偃旗息鼓,费氏族人都呆了,想不到罗氏居然散财做善事,又见陶家的人居然帮罗氏办事,至此,绝了分一杯羹的念头。
王平听说,啧啧称奇,知道陶瑞铮曾想娶罗氏,把外头听到的一一禀报陶瑞铮。
陶瑞铮不坐大厅窗前了,枫林厢里呆呆坐着。
“真想不到。”陶瑞铮喃喃,自与齐明毓议定大事后,他每日都阴沉着脸,肤色本就有些黑,再沉了脸,着实吓人。
王平有些惊,找好事说:“等去延州买石脂水的回来,便是二郎死期,大郎大事可成,那时该好好庆祝一下。”
“没什么好庆祝的。”陶瑞铮意兴阑珊,“齐明毓说的对,柏年即便不是我兄弟,那也是一条人命。”
王平不理解,筹谋那么久,这时才来良心发现。
早干嘛去了,又不是第一次杀人,陶家镜坊铜液锅爆炸,九条人命呢。
“我无耻卑鄙,我制出的铜镜会因为出自我的手而羞愧地哭泣吗?”陶瑞铮自语,埋首,脊梁弯折。
王平一呆,想说什么不敢说,缓缓退了出去。
派去延州买石脂水的人腊月十五日回了湖州,带回封得严密一桶石脂水。
那人往延州去,在凤阳住宿时,听得掌柜说凤阳便有人售石脂水,一样的东西在哪里买到都一样,打听了所在过去,试过,确是极易燃的石脂水,便买了带回来。
半人高的木桶,一个成年男子环臂合抱宽,足够燃起冲天大火。
陶瑞铮看了,沉默不语。
“可以让齐二郎约二郎过来了。”王平道。
陶瑞铮懒懒“嗯”了一声。
“要怎么做?”王平问细节。
“找人装修,明日起酒楼停业,门口运来一些做桌椅的木料,齐陶两家渊源深,陶二郎要约柏年在归林居见面,我自是不好拒绝,让齐明毓约在申时初,大白天,火一起,救火的人马上来了,虽然石脂水燃得快,救火及时也不会殃及左邻右舍,因为停业,大门是关着的,我自是原来就在里面的,事先把石脂水泼到枫林厢地上,柏年到来后,我陪他上楼,你点了火把,从后厨窗户扔进去,后厨紧挨着楼梯,楼梯马上就燃着了二楼下楼的逃生通道就堵死了。”陶瑞铮道。
“火起,二郎会跳窗逃生。”王平担心。
“我会抓着他不让他跑。”陶瑞铮道。
“那你也危险了。”王平更担心。
“近身肉搏,柏年不是我对手。”陶瑞铮淡淡道。
王平一想有理,要想事后沈氏不追查到陶瑞铮身上,也只好冒险了。
腊月二十,新元将到,各家各户都要置办年货,街道两旁许多卖花灯、春联的摊子,更添了年味。
归林居临街墙边堆了半人高木料,门窗紧闭。
陶柏年推门,缓缓走进归林居。
陶瑞铮柜台后面坐着,抬头看来,缓缓道:“柏年,你来啦,齐明毓还没到,你到枫林厢等着他吧。”
陶柏年点头,惯有的阔步往楼梯走去。
陶瑞铮从柜台后面出来,提起柜台茶壶,跟在陶柏年后面上楼。
没有顾客的大堂空空荡荡,笃笃脚步声在空中回响,冲击着耳膜。
陶瑞铮看着前面陶柏年背影,陶柏年穿着石青束袖胡袍,身姿笔直刚硬,湖州城的人赞陶柏年时,会随口也赞他一句,“你也不差,令尊有你兄弟俩这么出色的儿子,好生让人羡慕。”
陶柏年压在他头上三十年,令他窒息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火起,陶柏年会被烧死,而他,会皮焦肉赤,即便活着,外貌也像个鬼一样。
一步又一步,陶柏年走过最后一级楼梯,迈上二楼。
“陶二郎即便不是你兄弟,那也是一条人命!”齐明毓的怒骂突地在耳边响起,紧接着是:“你这么无耻卑鄙,不怕你制出的铜镜在羞愧地哭吗?”
砰一声,陶瑞铮手里茶壶从手里掉落,重重砸到楼梯上。
陶柏年回头,居高临下,静静看陶瑞铮。
“柏年,我突然想起来,齐明毓约了你后,听说归林居在装修,又改地方了,约你在隔壁泰春楼见面。”陶瑞铮急慌慌说。
“你方才怎么不说?”陶柏年皱眉。
“方才心里想着事,忘了。”陶瑞铮冲上楼梯,伸手,急急抓住陶柏年手,“走,去泰春楼。”
陶柏年定定站着不动,“我有些累,歇一歇再过去。”
“跟人有约怎么能迟到呢。”陶瑞铮急促说,抓着陶柏年的手更用力了。
“迟到就迟到。”陶柏年道,还是不动。
陶瑞铮耳里似乎听到哔哔火苗燃烧的声音,大火燃烧在瞬息间,跳窗即便能逃出生天,也难保就不会受伤,腿骨折或是手骨折什么的,制镜人一双手不容有失。陶瑞铮矮下身子,一把扛起陶柏年,疾奔下楼梯。
他的两只脚踩到一楼地面时,后厨火起。
陶瑞铮直扛着陶柏年冲出大门。
大白天,左邻右舍过来,大火很快扑灭。
陶瑞铮满头汗水,看着黑烟余烬,长吁一口气。
“为什么突然放弃?”
耳边冷浸浸问话,陶瑞铮周身僵硬,艰难转过头去,陶柏年定定看着他,身边,齐明毓不知何时来了,就站在陶柏年身侧。
“你们……你俩……你早就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陶瑞铮瞳仁紧缩,脸皮颤动。
“在你向齐二提出用自伤苦肉计构陷我时,齐二就来找我了。”陶柏年缓缓道。
“所以,那日齐明毓用刀捅伤自己,是做戏给我看?”陶瑞铮喘气。
“是,为了博取你的信任,我们怀疑镜坊铜液锅爆炸一事与你有关。”陶柏年寒声道。
“虽然你后来亲口承认镜坊铜液锅爆炸一事是你所为,但是仅凭我一面之辞,难以坐实你的罪责,所以,在你提出纵火烧死陶二郎时,我将计就计应下,与陶二郎商量一番后,定下抓你行凶现行之计。”齐明毓接着道。
陶瑞铮瑟瑟抖,“你俩太疯了,大火无情,方才是幸得没烧上二楼,要是烧上二楼了,包厢地面倒满石脂水,哪还有命在。”
陶柏年嗤一声笑:“我们既知道你的计划了,怎么可能给你用上石脂水,卖石脂水的是我安排的,那木桶里不是石脂水。”
自己一开始,就落入齐明毓的圈套了,陶瑞铮看齐明毓,不明白:“柏年觊觎你大嫂,你为什么还要帮他?”
“我不是帮他,我只是站在公道正义这边,我不喜欢陶二郎,但是不妨碍我欣赏他光明坦荡,正正直直做人,清清白白制镜的品格。”齐明毓淡淡道。
陶柏年朝齐明毓举手,齐明毓伸手过去,两人紧紧交握。
“我输得心服口服,无话可说。”陶瑞铮眼眶发红,垂首,“你们报官吧,我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陶柏年沉默片刻,缓缓道:“九条人命,我不可能放过你,看在你幡然大悟悔过的份上,我不报官,你自绝吧,给你留个好名声。”
王平放了火后,眼看陶瑞铮居然扛着陶柏年出来,莫名其妙,还只当陶瑞铮又要使别的计谋,陶瑞铮与陶柏年、齐明毓三人说话,他躲在一角偷听,大惊失色。
陶瑞铮看起来,真个万念俱灰要赴死之态,如何能行。
王平急奔陶府找姚氏禀报。
陶家镜坊铜液锅爆炸一事,姚氏并不知是陶瑞铮所为,听王平说完,放声痛哭,“瑞铮怎么这么糊涂啊!”
“姨娘别哭了,快想想怎么救大郎吧,总不能真看着大郎去死吧。”王平着急。
自然不能的。
姚氏急忙找陶骏。
镜坊是制镜人最看重的,镜工是技艺的传承人,各家镜坊的根基,当家人都极看重,何况活生生九条人命。
陶骏整个人懵了,傻呆呆问:“你俩不是从来不争什么吗?”
到了这种地步,她不说,陶柏年也会说,姚氏道:“瑞铮很喜欢制镜,但柏年是嫡子,怕你为难,只好……”
“只好暗里谋划,不惜谋杀自家镜工!”陶骏厉喝,目眦欲裂。
姚氏至此只抽泣,也不辩解。
陶骏想说“你们想要镜坊可以跟我说啊”,蓦地又想起,就在不久前,他把镜坊交给陶瑞铮打理又收回时,陶瑞铮曾苦苦哀求不肯放手,他置若罔闻,霎时泄了气,心中隐隐醒悟过来,自己这么多年嘴上说着心疼长子不争的话,其实陶瑞铮就是争,自己也不会为长子而损害次子利益。
沈氏用她的无争,巩固了她自己的正室地位,也捍卫了陶柏年身为嫡子的利益。
他的妾室和庶子,表面子上得到他的宠爱,其实什么都没得到。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陶骏失神低喃。
若他真心爱姚氏,当年就不该在长辈逼迫之下娶沈氏,既然娶了,就不该一面宠爱妾室庶子,一面又让着正室嫡子。
陶家今日之祸,罪在他。
九条人命,要放过陶瑞铮,如何能够。
不放过,那是他的亲生儿子,还是他心爱的女人为他生的。
陶骏痴痴愣愣,不想儿子死,又无法承受镜坊九条人命无辜死去冤魂得不到告慰。
“郎君,瑞铮自责不已,怕是不跟我们告别就自我了断了,求郎君快想想办法。”姚氏凄凄道。
能有什么办法!
杀人偿命,何况是九条人命!
陶骏跌跪地上,朝地用力撞头,“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地上浸开血水,陶骏额头破了,鲜血淋漓。
“郎君!”姚氏大哭,抱住陶骏不让他再撞,“是妾错了,是妾没好好管教瑞铮致他行差踏错,郎君你别自责,你要有个好歹,妾依靠谁去。”
没有自己这个依靠,就没今日之祸,该给那九个镜工偿命的是他。
若他不宠爱妾室庶子,就不会助长他们的野心。
陶骏在须臾间,心头闪过许多想法,咬牙道:“把柏年、瑞铮叫回来,我有话说。”
陶柏年和陶瑞铮从归林居回来,沈氏也来了,一家子聚到大厅中。
听说陶瑞铮作恶,连陶柏年也要谋害,沈氏气得周身发抖,直呼陶骏名字:“陶骏,今日你不主持公道,我就去衙门出告,让整个湖州城的人都知道陶家出了这样的丑事。”
“我会还柏年,还那些死去的镜工一个公道。”陶骏短短半日里老了十几岁,形容苍老,急促地喘着,“在处理这件事之前,我要先主持分家,柏年与瑞铮两人平分家财,柏年接任陶家家主之位,继承陶家大宅和陶家镜坊,归林居也归柏年所有,瑞铮拿钱离家。”
“我不同意,阿耶,儿罪孽深重,不配为陶家子,不配得家业,只求一死。”陶瑞铮咚一声跪下去。
汲汲而为,不过为了铜镜,一挨觉得自己行为失当,铜镜也会因自己是制镜人而蒙羞,霎时间万念俱灰,生志不存。
陶骏没理他,也没扶他,只看沈氏和陶柏年,“你俩同意吗?”
“同意。”陶柏年冷冷道。
沈氏沉默了一下,点头。
“开宗祠,举行家主继位大典,接着分家。”陶骏剧咳。
半日工夫不到,陶家家主传位与分家同时完成。
陶柏年继承陶家家主之位,得了陶家大宅和陶家镜坊,归林居也归他所有。
陶瑞铮得了现钱八十万金。
湖州城众人惊叹陶家家财之丰厚,未容大家回过神来,陶骏请了族人,再次开宗祠,宣布去除姚氏陶家妾室身份,理由是教子无方。逐陶瑞铮出陶家,族谱除名,理由是不孝忤逆。
“郎君!妾不离开你。”姚氏嘶声哭,悲痛欲绝,三十多年恩爱,陶骏对她宠爱有加,暗里跟儿子一直算计不停,对陶骏情爱却也不假。
“阿耶,这不够。”陶柏年冷冷道。
只是把陶瑞铮族谱除名,怎么对得起那九条人命。
“是的,不够。”陶骏轻叹,“加上这个,够吗?”蓦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划开自己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