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狂喷,瞬间染红了地面。
这半日发生的事,湖州城的人后来提起,叹息之余,莫名其妙。
陶骏为何要自绝,为何要逐妾遣子。
要说不爱,就不会在自绝前,分家,为姚氏和陶瑞铮争取巨额家财。
要说爱,为何又那么不留情面,除名出族,陶瑞铮和姚氏连陶家人都不是,陶骏葬礼上,陶瑞铮和姚氏两个连送殡的资格都没有。
姚氏和陶瑞铮在陶骏丧事后,把那八十万金捐给了罗氏的女子善堂,空手离开了湖州城。
崔扶风听陶柏年和齐明毓介绍过内情后,长叹。
陶瑞铮这辈子都不得安乐了,活着有愧,求死不能,生不如死。
他的命是陶骏用命换来的,他若死,九泉之下无颜见陶骏。不死,不是他亲手弑父,也不差多少,这种折磨,够他痛苦一生了。
陶骏舍不得儿子死,却不知,活着有时比死更痛苦。
陶瑞铮若是个爱财的也罢了,偏他爱的不是财,而是铜镜。
一个铜板不留把分到的陶家家财捐了出去,也是为自己忏悔赎罪吧。
至此,方知齐明毓那次自伤,乃是与陶柏年商定的苦肉计,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齐明毓真的长大了。
新元到,过了年,齐明毓就二十三了,崔扶风操心他的婚事,又不想问齐姜氏,正忧心着,杨九娘找了来。
一晃许多年,后来这些年,崔扶风还没见过杨九娘,乍然见了,微有意外。
上一次见面,杨九娘穿着火一般艳红的劲装,风姿卓然,恍如盛放的红玫瑰,这当儿却是开败的花儿,由里及外透着憔悴与苍老。
“着实没脸来找你的,只是放不下。”杨九娘笑了笑,有些难为情。
杨九娘那年回绝齐家的亲事后,难忘齐明毓,心情郁郁,不想嫁其他男人,后来母亲病逝,守了三年孝,孝期后,看齐明毓一直没订亲,对齐明毓的爱意又燃,憋了些时,忍不住,厚着脸皮来求崔扶风。
崔扶风不甚愿意。
杨九娘比齐明毓大了三岁,这几年,经母丧,又相思困苦,容色有损,而齐明毓风华正茂,绝美姿容,杨九娘外貌怎么也配不上他,况又有当年拒亲的嫌隙。
不过,杨起昌的家财百倍于齐家,家资之丰饶江南道数一数二,杨九娘要觅如意郎君不难,拖了这么多年,对齐明毓深情一片又很难得。
“我替你问问毓郎吧。”崔扶风道,没拒绝。
齐明毓日日要到崔氏镜坊找崔扶风说几句话的,翌日,崔扶风便把这事跟他说了。
“她既有心,我回去跟母亲说,让母亲托媒婆去提亲。”齐明毓道。
崔扶风见齐明毓应得草率,片时思量都没有,不由得担心:“你喜欢她吗?”
“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我阿兄倒是喜欢你,又曾经共历患难生死与共,还不能一辈子相伴,更遑论其他的喜欢了。”齐明毓笑笑,二十三岁,风华正茂,他却是波澜不惊死水一潭。
若说之前齐明睿尚未活着回来,肩上挑着沉沉重担开朗不起来,眼下,孙奎、费易平已死,藏在暗处的陶瑞铮也自食恶果,阳光灿烂前景,他却还是老样子,由不得教人担心。
“我与你阿兄缘浅,你不要跟我们相比。”崔扶风劝道。
“我知道,但是做不到毫无芥蒂。”齐明毓坦言,“我已不奢望夫妻甜蜜恩爱,只求家宅和睦安宁,杨九娘长年服侍病榻上母亲,耐心孝顺,又兼开朗豪爽,我娶她,当能夫妻相敬如宾,极好的。”
崔扶风长叹,齐明毓自己愿意,亦无法。
齐姜氏对杨九娘不满意,但是没反对。
因着崔扶风和齐明睿和离一事,她在外头声名极差,即便齐家巨富,齐明毓人物出色,条件好的人家也不愿把女儿嫁进齐家受婆婆的气,肯嫁的,条件又太差了,家底薄不说,生的也不好看,性情也不好。
比较起来,杨九娘算是不错的选择了。
大儿子终身大事被她误了,不敢再耽误小儿子。
齐明毓和杨九娘年纪都很大了,两家家长都急,六礼走得很快,二月初二,两人便成亲了。
杨起昌将自己所有家业都给杨九娘作陪嫁。
湖州城的人经过齐明睿与崔扶风和离,罗氏办善堂,陶瑞铮母子被逐出家门等事,已是见怪不怪。
齐陶费三家,湖州城的三大制镜世家,经历了十年变迁,费家倾覆,陶家分家家业一拆为二后,财力大减,而齐家,因齐明毓得了杨家的家财,一跃成了三大家中最富有的。
陶家主动摘下了“制镜第一家”的匾额。
如今齐陶两家势均力敌,再称制镜第一家着实赧颜,两家关系又极好,铜镜行里同进共退,不分彼此,没必要争谁第一。
崔氏镜坊背靠着齐陶两棵大树,虽说因没有售精品铜镜而声名不显,发展也极好。
齐明毓的婚礼,崔扶风思量再三,还是没去。
她不知以什么身份出席。
再见齐姜氏,也着实难堪,总让她不由自主想起逼得她和齐明睿不得不和离的那一日发生的事。
平静的日子易过,转眼又是一年新元,杨九娘生下一对龙凤胎。
齐家为两个孩子举办满月宴,给崔家也发请柬了,崔扶风打开请柬,看一眼,愣住 。
两个孩子,男孩名齐嘉,女孩名齐琬,请柬上两人的身份,齐嘉是齐明睿的儿子,齐琬是齐明毓的女儿。
两年多,离开齐家两年后,崔扶风再次走进齐家镜坊。
齐明睿地台上几案后坐着,白色云纹广袖锦袍,脸色空茫,抬头看到崔扶风,起身,宽大的袖子与袍摆在身侧如云晕荡开,双眉舒展,眼里光华流转。
“风娘,你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崔扶风走到案前,眼眶发红,“你不是答应我再娶的吗?为何要过继毓郎的孩子做儿子?”
“我做不到搂着你之外的女人入怀,抱歉,我食言而肥。”齐明睿温声道。
“我没改嫁,不是因为忘不了你。”崔扶风咬牙,并没想过嫁陶柏年,这当儿了,也只好把他拉出来当挡箭牌,“只是因为陶柏年还在父丧中,不能成亲。”
“与你无关,我自己过不了自己心中那道坎罢。”齐明睿道。
崔扶风喉头一哽。
问责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每个人心中那道坎,又如何能轻易跨过。
“你这么做,你母亲会伤心的。”崔扶风讷讷。
“她当年向你承诺过,他日毓郎的第一个孩子过继给长房为子,家主之位长长久久由长房继承,不过践诺罢。”齐明睿淡然。
崔扶风无言。
当年以为齐明睿已死,齐姜氏方做出这个承诺,而当年议亲的也是杨九娘,议亲之初,齐家便跟杨九娘说过,齐明毓的第一个儿子要过继长房,杨九娘答应了。
兜兜转转,竟然还是这样的结局。
齐明睿不肯娶妻,她总不好按着他的头硬逼他娶妻。
从齐家镜坊出来,崔扶风茫然。
明知道齐明睿外表温文,实则刚硬,百折不弯性情,爱上她了就不会改变,却还是总奢望着他能接受另一个女人的柔情,身边有个知冷着热的人对他好。
雪沫和陶石镜坊门前蹲着凑在一起说话,崔扶风走近,雪沫蹦跳起,殷勤道:“二娘回来了,婢子服侍你。”
崔扶风僵硬地摆手,直进门去。
往日,雪沫就蹲下和陶石继续说话了,这日却不是,跟着进门。
崔扶风进房,雪沫也跟进房,欲言又止,半晌悄声道:“二娘你嘴巴真严密,这么大的事连婢子都瞒着。”
“我瞒你什么了?”崔扶风有气无力,倒到床上,闭眼不想理雪沫。
雪沫嘀咕:“齐大郎不举的事啊,难怪那时候床褥子总是整整齐齐一点不乱,也从来不需备巾帕,也没喊热水侍候……”
“闭嘴。”崔扶风霎地坐起来,狠狠瞪雪沫。
“又不是我胡编排。”雪沫委屈,“湖州城里都传开了,齐大郎在岭南服流刑那些年伤了根本,无法行周公之礼,因此才与你和离,也不再娶妻,过继齐二郎的儿子。”
崔扶风呆住。
虽说与齐明睿没有夫妻之实,然而,崖州相遇那晚,长安城里他出狱那日,齐明睿曾失控过,她清楚,齐明睿没病。
“怎么会有这样的传闻,谁这么恶毒。”崔扶风喃喃。
“齐家的人说出来的。”雪沫答得飞快。
齐家下人都不是爱嚼舌根子的人,齐明睿又深得下人爱戴,为何会有这样的谣言传出来?
崔扶风想着,忽地,捂脸,失声痛哭 。
与齐明睿和离当日,离开齐家时,她伤心欲绝,觉得自己为齐家十年艰辛像个笑话。
这当时却发现,那十年并不算什么。
齐明睿为了她能清清白白嫁人,不惜自毁名声,用后半辈子几十年赔偿弥补她。
“齐明睿,你为什么要这么好!”
陶柏年抓着酒瓶,大口大口往嘴里倒酒。
沈氏对面坐着,没阻止,恍恍惚惚道:“那些话,定是齐明睿让齐家人传出来的,他既然这么做,想必崔扶风没跟他圆房。”
“便是圆房过又有什么,我爱她,她曾失身给别的男人又何妨,也还是她。”陶柏年昂头,酒瓶空了,倒不出酒,扔了,接着又拿一瓶。
“现在湖州城的人都知道崔扶风是清白之身,你娶她,倒是很便利。”沈氏道。
“是啊!”陶柏年扔了酒瓶,伏到案上嘶声哭起来:“可是母亲,这么一来,我亏欠齐明睿了。”
“是啊,你的幸福,是建立在齐明睿的痛苦之上。”沈氏长叹。
齐明睿便是真的不举,他不说,又有谁知道,这么说,不过为崔扶风罢。
虽说女人和离再嫁在大唐不算什么,然陶家制镜大家,媳妇是清白之身自然面子上更好看些。
陶柏年一瓶接一瓶饮酒。
沈氏想劝劝,又委实无法劝。
罢了,父孝才守了一年,还有两年,两年后,也许光景不同了。
齐姜氏在齐明睿跟她说他身有隐疾时,整个人呆住。
万万不信的,觉得儿子这是不肯娶崔扶风之外的女人编话搪塞自己,跟贴身侍候的婆子提起,婆子却是一脸“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
齐姜氏这才知道,其实拂荫筑服侍的下人,早前就怀疑过齐明睿有隐疾了。
经生死患难相聚,又正值盛年,小夫妻还不得干柴烈火夜夜熊熊燃烧,然而齐明睿和崔扶风的卧房里头,从未有激烈的动静传出来,也从来没传唤事后热水洗漱什么的,崔扶风又半年没害喜,更加深了大家心中疑惑,只是敬重齐明睿,不肯说出口来。
齐姜氏悔恨不已。
儿子有隐疾,媳妇还没想过要和离,若自己不寻事生非,眼前还是团团圆圆一家人。
端午节,离家多年的齐妙和崔镇之回了湖州城,跟着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他们的儿子崔诺,已经两岁了。
齐妙红光满面,二十五岁了,跟当年十五岁时没差别,脸庞粉嫩嫩肉嘟,眼睛又圆又亮,笑起来,像一块甜甜白米糕。
齐姜氏要晕倒了:“你……你未婚生子?”
两人这些年有寄书信回家,但没提过已生下孩子。
“谁说是未婚生子,我俩在外头办过婚礼的,也请了媒人,写了婚书的。”齐妙理直气壮道。
齐姜氏被堵住了,想想女儿和崔镇之外出多年,不嫁也得嫁,这样也好,松口气,片刻后,想起儿子和崔扶风和离,崔家的事情都是崔扶风说了算,不知崔扶风能同意女儿嫁给崔镇之吗,又担心起来。
“风娘怎么说?”
“大嫂带着诺儿去衙门了,说是要把镜坊登记在诺儿名下。”齐妙道。
“什么!”齐姜氏失声惊叫。
“大惊小怪做什么?”齐妙讶异,不解地瞥齐姜氏的同时,一双手没停,拿起盘里酸果子,嘎蹦大口啃。
“镜坊可是二十五万金买的,这一年多来你大嫂用心经营,发展的也很好,一年盈利想来两三万金少不了,就这么给了诺儿?”齐姜氏颤声问。
“大嫂说给就给呗。”齐妙漫不经心道。
“你跟镇之没出过一分力,有脸要?”齐姜氏问。
齐妙不解,圆溜溜眼珠子转动:“不能要吗?镇之哥哥没说不行啊。”
齐姜氏无语。
女儿从不在意金钱俗物,因为从不缺,不想嫁的男人亦然,这两个真真一对活宝。
沉默些时,齐姜氏想起苏暖云,这是女儿的劲敌,关切问:“你知道吗?暖云想给镇之做妾,崔家纳妾请柬都出来了。”
“还有这种事?”齐妙不啃酸果了,兴致勃勃问:“怎么回事讲来我听听,我怎么没看出来,我俩回来后,暖云叫我嫂嫂的,说,趁着我跟镇之回来在家,让婆婆认她为女儿,认女儿的酒席就安排在我跟镇之补办的婚宴之后三天。”
“这……这怎么回事啊!”
一直担心的事居然完全不算事,齐姜氏有些懵。
齐姜氏使了婆子出去打听,外头却都说,崔家从来就没说过要让崔镇之纳苏暖云为妾,一问当年崔家纳妾宴的事,没人知道,大家都没收到过请柬。
那张请柬,难道只发了齐家?
齐姜氏恼火,她对崔扶风的不满,起因便是那张请柬。
崔扶风阻止崔家纳妾后,她要求崔扶风即刻把苏暖云嫁出去,崔扶风拒绝,因而心中种下嫌隙。
齐姜氏怒冲冲出门,往崔家去,要问责。
一只脚跨出大门了,齐姜氏又停了下来。
真的只是因为那次纳妾宴风波才婆媳离心的吗?
不,并不是。
在那之前,她就不满齐家上下人等都只听崔扶风的话了。
然则,崔扶风是家主,从威权上说,家主的地位本就凌驾于婆婆之上,大儿子当家主时,齐家里里外外,什么事都是大儿子作主,自己就没有不满过。
媳妇嫁进齐家十年,为齐家出生入死,但她一直提防着媳妇,数次想让媳妇把家主之位传给小儿子。
媳妇几次到长安,危险之极,小儿子担心,要替媳妇去,自己坚决反对,因为心中,媳妇是外人,儿子才是齐家骨肉。
当□□崔扶风答应给齐明睿纳柳洛萱作妾,半点没想过媳妇的苦,仅仅是婆媳离心吗?
不知何时起,她把崔扶风当竞争者,仇敌了。
她心底根本就容不下崔扶风,即便崔扶风当时顺着她,把苏暖云在短短时间里嫁了,她也还会有别的不满。
崔家纳妾那张请柬,不过导火索,将她心底的恶烧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