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花月——程一诺
时间:2022-01-27 07:32:41

齐姜氏收回脚,缓缓往回走。
别说到崔家问责,这辈子,她都没脸见崔扶风。
也就在这一刻,齐姜氏真切意识到,齐明睿和崔扶风真的没可能复合了,她是崔扶风心中永远拔不掉的那根刺。
十年艰辛,女人最美的十年,崔扶风给了齐家,换来了她“□□”两个字的评价。
眼前崔扶风走来,笑吟吟喊:“母亲!”
齐姜氏欢喜地“嗯”了一声,定神,哪有什么崔扶风,庭前空空旷旷,一个人影没有。
当年崔扶风再忙,回家后必先到上房给她请安,一家人一起用膳,说说笑笑,亲亲热热。
杨九娘从不喊她母亲,只叫婆婆,对她恭敬有礼,却疏离。害喜后,以害喜经常要吃要喝从灶房弄吃食麻烦为由,在她与齐明毓居住的院落添了小灶房,齐明毓与她小夫妻每天都在小灶房用膳。
齐明睿长住镜坊里,只在逢年过节才回家。
她有两个儿子,有媳妇,却跟孤家寡人无异,每天一个人孤零零吃饭,孤零零走动。
她不满,但不敢发火。
她知道杨九娘防备着她,怕走崔扶风老路,被她搅得夫妻离散。
两个儿子还敬着她,但对她没有母子骨肉亲情了,只是本质淳良孝顺罢。
齐姜氏痛苦彷徨中,想抓住齐妙。
“你以后别再走了,多回来走走,陪母亲。”
“总在家呆着多无聊啊,顶多两个月,补办过婚礼,认义女的宴席过了,我跟镇之就走,这次,我们要去西域,兴许五六年不回来。”齐妙说。
齐姜氏想反对,但是崔镇之一直就是不沾家的性子,若是强硬地留下女儿,岂不是要女婿女儿长期分离。
她也留不下女儿。
三个儿女,说来,看起来都听话孝顺,实际上都极有主意,最顺着她的,其实是崔扶风。
齐姜氏痛不欲生,自己这辈子,都在后悔中活着了。
这是她的报应。
崔镇之和齐妙在认女宴席后就离开了,崔诺在董氏和崔百信再三哀求下留了下来。
崔百信请了一个奶娘带崔诺,但实际上,奶娘啥事不用干,崔百信和董氏两人每天围着崔诺打转,为了谁多带孙子片刻争抢得不可开交。
崔扶风有一天回家早了去看崔诺,见崔百信为崔诺把尿提裤,洗澡换衣,喂饭擦嘴,动作熟练,惊呆了。
苏暖云在认女后改名崔暖云,她比崔扶风小一岁,崔百信恼崔锦绣在被下大牢后陷害自己,只当没崔锦绣这个女儿,为崔暖云定了排行三,对里对外,崔暖云就是崔家三娘。
崔家放风为崔暖云择婿,登门求亲的很多。
崔暖云却没喜欢的,都拒绝了,还让董氏别再忙着给她择婿了。
对崔暖云的终身,崔扶风和董氏的看法一般,觉得一辈子长着,还是留意一下,说不定有喜欢的。
连着劝了几次,这日崔扶风特意到布庄寻崔暖云,才要开口劝,崔暖云道:“我有些不适,二姐陪我去医馆走趟可好?”
难道她有什么病?
崔扶风暗暗担心。
果然有病,当年崔暖云阻止崔梅蕊嫁费易平,被崔百信一脚踹肚子上,伤得极重,后来虽得陶柏年使人相救挽回一条命,却没治好,大夫断言她此生都不可能孕子。
“都是阿耶作的恶!”崔扶风紧攥拳头就要找崔百信算账。
“二姐别生气。”崔暖云一把拉住她,“我一直不告诉你,便是怕你生气。”
“能不生气吗?”崔扶风咬牙,崔百信那一脚,断了崔暖云做母亲的机会,早知道,也不让崔暖云认崔百信作父亲了。
“哪家的下奴不是由得主子打杀,再得脸的,也还是奴,低人一等,我亲人都死了,得母亲跟二姐看重,为我脱奴籍,让我管家,让我管布庄,方得直起身子做人,这点遗憾又算什么,二姐要是为这事生气,就是我的不是了。”崔暖云说,眼眶发红。
崔扶风不愿作罢,但是不罢休又如何。
踹她阿耶一脚为崔暖云报仇吗?
便是能踹,也挽不回已发生的一切。
“母亲跟前,还请二姐帮忙瞒着。”崔暖云道。
崔扶风无奈。
也许这就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她不甘不平,愤怒,难受,然而,崔暖云觉得平常,在其他人眼里,还觉得崔暖云幸运呢,一个身份卑微的下奴,得主子高看,脱了奴籍,认了女儿,成为人上人。
又比如她自己,当年许婚齐明睿时,多少人羡慕,谁知天降横祸齐家出事。守寡十年,齐明睿活着回来,都以为她从此夫妻恩爱生活幸福,谁知平地起风波和离收场。
陶柏年就是她从小等着的那个人,她却无法嫁给他。
拜陶柏年在孝期所赐,这段时间董氏不再三再四追着她问,耳根子清静了些。
然而,随着陶柏年孝期将满,又要面临不绝耳的唠叨了。
“二娘打算一辈子一个人过,不嫁人了?”崔暖云蓦地问。
崔扶风没料到等不到陶柏年孝期满,就有人追问了,还是一向最沉静的崔暖云,苦笑,缓缓点头,“我不想伤害睿郎。”
“二娘顾虑齐大郎的心情,不想伤害他,那可曾想过陶二郎的心情?”
崔扶风从没想过,脱口道:“他钢筋铁骨百毒不侵,无甚可忧心的。”
崔暖云低眉,沉默着,许久不言语。
崔扶风从理所当然,到渐次迟疑,她感觉到,崔暖云在极力压抑着愤怒,她似乎想跳起来,冲自己捅一刀。
这是在为陶柏年不平吗?
崔扶风回想认识以来的陶柏年,脑子里最多的还是不着调不正经嘻皮笑脸。
齐明睿不一样,他洁白温润,如雪如玉,让人不由自主在他面前低了声气,小心翼翼,生恐对他有一点点的亵渎,生恐伤着他。
“我都怀疑,二姐到底爱不爱陶二郎。”崔暖云突地幽幽道。
怎么可能不爱!
出嫁前的那些年月,她日夜辗转渴求能重逢,出嫁后,十年并肩共御风雨。
爱,不是轻飘飘一句话,而是经年累月的沉淀,一点一滴积攒,即便她想否认,也无法撇得干干净净。
然而她终究与陶柏年无缘,那块能让她认出他的疤痕,他偏偏用消疤膏消掉了,而齐明睿,一双手保养得那么漂亮干净,偏留着那么块伤疤。
崔扶风涩笑了一声,喃喃道:“造化弄人,如之奈何。”
“造化弄人什么的,不应该是大姐才会说的话吗?二姐难道不是那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人么?”崔暖云咄咄逼人问。
崔扶风无言以对。
崔暖云轻笑了一声,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刻薄口气说:“若陶二郎娶了别的女人,二姐意能平吗?”
陶柏年比齐明睿更执着,喜欢自己,就不可能喜欢别的女人,不可能娶别的女人。
这么想着,崔扶风心脏蓦地剧跳,天崩地裂一阵悚然。
她不能承受,也无法承受失去陶柏年,可她不怕失去陶柏年。
她的心底,认定自己如果没有嫁陶柏年,陶柏年会为她一辈子不娶。
她倚仗的,不过是陶柏年对她的情意。
她在肆意挥霍陶柏年对她的情意,毫不珍惜。
假如陶柏年娶别的女人……只是想像,心脏就一阵紧过一阵的疼痛。
她以为齐明睿是她爱的那个人,因而在齐家默默守着,在她为齐明睿痴痴守望齐家的十年里,陶柏年也在痴痴守着她。
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可以挥霍。
如果哪一天,陶柏年受不了,转身离开,自己真的承受的住吗?
但是,嫁给陶柏年,置齐明睿于何地。
回镜坊的路上,崔扶风没有纵马,坐在马背上,茫然失措。
江南的山林秋色还极淡,绿意葱茏,风里有一股清新的芬芳,偶尔几片花瓣随风扬起,吹雪般飞向天空。
不管身边多少不平事,花还开,叶长绿。
崔扶风忽然间不想回镜坊了,扯马缰,往林子里钻。
越往林深处,地上落叶越厚,马蹄踩上去,每一下拔出都被粘住了,费力才提起来,马儿烦躁起来,咴儿咴儿叫,崔扶风神思恍惚,充耳不闻,马儿突然前蹄一屈,跌跪下去,崔扶风不备,从马背上直直朝前栽去,一头撞上前方一棵大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接下面
作者有话要说:
迷迷朦朦中,她只觉自己还是骑在马背上,树林深处得得马蹄声,陶柏年骑着马穿出来,松花色大翻领胡袍,身姿笔直,马身侧一双腿修长刚劲,看到她,瞳孔幽深,唇角微微翘着,夹住马身,驭一声朝她奔过来,关顶阳光从树木枝叶缝隙落下筛下,零碎金光打在他脸上,那张脸轮廓更深,一双凤眼越发好看,莫名一股多情味儿。
这一年多来,虽然崔氏镜坊与陶氏镜坊因合作之故颇多往来,崔扶风却只让刚从二管事里提拔起来的大管事去陶氏,从未见过陶柏年,乍然一见,莫名的,心跳得厉害,就像枯萎的大地,忽然间春风吹过,沉寂里苏醒,坚硬的土地柔软湿润起来。
陶柏年打马走近,纵身下马,朝崔扶风伸手。
崔扶风端坐马背上,紧攥马缰不动,脸上扯起一抹客套的微笑,“陶二郎好雅兴,扶风误入打扰了,就不扰陶二郎了。”说着,担缰调动马头往外走。
“崔扶风。”陶柏年叫,一把抓住马笼头,定定看着她:“你打算就这样一直避开我?”
“陶二郎这话何意,扶风不明白。”崔扶风笑笑。
“不明白么?”陶柏年反问,忽地一声嗤笑,崔扶风手腕一紧,身体歪斜,未及回神被拉下马,紧接着,咚一声响,天地旋转,后背吃疼,陶柏年把她压到地上。
沉沉的重压,浓烈的男人气息笼罩,崔扶风惶恐,尖叫:“陶柏年,你干什么?放开我。”
“不放,我放手过,我再也不放了。”陶柏年拧眉,眼底灼烧的火焰,“崔扶风,你若如往日一样,说你是有夫之妇,请我自重,我就放开你。”
崔扶风说不出。
她跟齐明睿绝无复合可能。
睁眼说瞎话,骗不了陶柏年,也骗不了自己。
齐明睿娶别的女人她不会伤心,只会感到欣慰,而陶柏年若是娶别的女人,她会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我……我……”她说不出话来,眼里泪水倾泄。
“因为不忍伤齐明睿,是不是?”陶柏年低声问,咬住崔扶风耳朵。
崔扶风身体簌簌发抖,泪水控制不住流了出来,“我不爱睿郎,但是他太好了,我真的做不到丢下他改嫁。”
“为此,不惜丢掉自己一辈子的快活吗?”陶柏年眼底狰狞血红,饿狼一般,狠狠咬住崔扶风颈部。
崔扶风身体抖得更厉害,身上是她喜欢了十几年的男人,小时候,还不知他面貌的时候,她就在脑子里一遍遍勾勒。后来,嫁给齐明睿后,那十年守寡的日子,几多风雨,是他陪着她披荆斩棘,知道他就是她从小爱的那个人后,两个人无缝融合到一起,那么完美,就是她渴望的爱人的样子,她只好避着他,唯有避开,才能克制住自己。
“崔扶风,齐明睿也不想看到你为他死守的,咱们何必三个人一起痛苦呢,走出来吧,你会发现,日子可以很快活。”陶柏年嘶吼。
滔天巨浪兜头打下,皮肉激颤,身下土地塌崩,崔扶风脑子里残存的抗拒在风浪里飘摇,牙齿因快活和害怕而咬得格格作响。
“崔扶风,我做梦都盼着这样对你。”陶柏年喃喃叫,声音嘶哑而柔软。
身体很热,热过之后,又很冷,一阵接一阵寒颤,在如坠冰窑的刺骨寒冷中。
崔扶风缓缓睁眼,眼前一片漆黑,身边空空荡荡,哪有什么陶柏年,方才那一切,不过一场梦。
头很疼,从马背上甩下来时撞到树干那一下很重,定发的簪子不知掉到何处,头发披散。
无月的夜,不见一点光亮,秋风低徊,夜里,山林里温度更低,身体粘粘一层汗,那场旖梦留下的深刻痕迹。
崔扶风搓了搓手臂,艰难站了起来。
漆黑里站了些时,眼睛依稀能看得东西,马儿在不远处甩着尾巴,崔扶风挪过去,抓起缰绳,双腿发麻,身体僵硬,爬不上马背,只好牵着马走。
远处火光点点,人声细细,似曾相识的场景。
那一年,她求陶柏年陪她上京帮齐家脱罪,陶柏年拒绝,她失望彷徨中进了山林,就如眼前一般。
当年,是齐明毓带着人找她,出了山林,迎头遇上也来找她的陶柏年。
崔扶风朝着火把方向走去。
火光渐近,约十来个人,陶柏年走在最前面,目光相对,双眸淬了星子般爆亮,跳下马,猛一下朝崔扶风冲过来,死死抓住她肩膀。
“你没事吧?可还好?”他迫切问,视线在她脸上睃巡,要把她眉眼一点一滴都看透的深刻。
崔扶风气息有些不稳,身体害冷,皮肉下的血却是热的,那场旖梦在脑子里不自觉浮起,梦里,陶柏年疯狂凶狠,霸道地将她吞吃入腹。
情难自禁就是那个样子吧。
“你的脸怎么那么凉?不是,怎么突然又那么烫?你发烧了吗?”陶柏年叫,摸崔扶风脸侧,长期制镜的手有些粗糙,刮得崔扶风脸颊生疼,崔扶风低眉,陶柏年松开她,猛一下扯开自己身上腰带,崔扶风瞠目,她们背后那么多人呢,身上一暖,陶柏年脱了身胡袍披到她身上,身体在瞬间腾空,他把她抱放到马背上,纵身上了马背紧紧抱住她,“走,赶紧回去。”
“通知其他人,崔二娘找到了。”
背后找寻的人叫,声音渐远,崔扶风把身子朝前挪,陶柏年更紧地收紧臂湾,没能挪动分毫。
镜坊大门上灯笼高挑,雪沫探头张望,崔扶风和陶柏年跑近,雪沫哭喊着迎过来,“二娘你去哪里了,快把人急疯了。”
“差人去城里请大夫。”陶柏年沉声道,抱崔扶风下马。
“不用,不要紧,就是稍微着凉而已,睡一觉就好。”崔扶风摆手,推开陶柏年往里走。
“请还是不请?”雪沫为难,看陶柏年。
“行,不请了。”陶柏年改口,吩咐:“让烧热水来。”
崔扶风进房,按以往,她定是反手关上房门的,陶柏年停下脚步,崔扶风却没关门,陶柏年迟疑了一下,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男人的脚步声很轻,似乎怕重了惊醒自己,就会被赶出去。
崔扶风沉默着转身,伸手抱住陶柏年腰部。
陶柏年身体僵硬。
崔扶风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的汗味,秋日天气不热,为何会流汗似乎不难想明白,他着急找她,急得流了满身汗,除了汗味,还有树木泥土味,山林里钻沾上的,她的身上也是,一样的味道使两人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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