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早上外头银楼脂粉铺过来结账,崔锦绣在那些铺子里添置了近一百金的脂粉首饰。
“这么大笔花销,事先连知会夫人一声都不曾,夫人也不敢发作,让我把账给结了,这如何能行。”
“二娘哪有空管这边的事。”雪沫无精打采,在手背上比划,道:“一双手都是伤,那脸惨不忍睹,不把自己当人,我只恨我心不够硬,不能瞧见了当没瞧见。”
暖云呆住,怔怔无言,半晌,道:“咱们一起去镜坊找二娘,我拿事儿问她,虽说不能阻止她学制镜,让她歇得一歇也是好的。”
“还是你有主意,就这么办。”雪沫大声叫好。
献镜一事,陶柏年暗里作好安排,每日悠哉悠哉,只等时间到了跟着采镜使进京,陶石不明究里,见他半点不上心,只当他对崔扶风有情,为了让齐家胜出故意不争,又是意外又是着急。
献镜之争事关镜坊大业,哪能让。
陶石自问是个忠心耿耿的下奴,要为主分忧,比军营探子还卖力,时时刻刻盯着齐家镜坊,打听崔扶风动静。
雪沫和暖云走到云巢山脚下,陶石看到,忙回陶氏镜坊禀报陶柏年。
第18章 妄念
“崔二娘的婢子找她有甚希奇的,这也值得禀报。”陶柏年躺坐榻上歇息,闭着眼,眼皮都懒得睁开。
陶石并不气馁,据理力争:“崔二娘贴身侍候的找她也还平常,另一个不是,是崔夫人身边的人,说不定是找崔二娘回娘家,兴许……兴许是要商议崔二娘改嫁呢。”
“改嫁!”陶柏年睁开眼,看陶石满眼“咱家少夫人要投入别的男人怀抱二郎你别不当一回事迟了可就追悔莫及了”神情,噗扑一笑,起身,理了理衣领,道:“崔二娘不可能改嫁,罢了,你二郎我去瞧瞧。”出了厅堂,牵马走了。
“果然在意崔二娘。”陶石乐滋滋道,赞自己贴心,急主子所急忧主子所忧。
雪沫和暖云走着,忽听得马蹄声,山道上面一人骑着马冲过来,两人急忙往一侧避让,人和马转瞬间到跟前,却不走,马上人勒马停了下来,一袭黑色劲装,修长一双腿,神色慵懒,挑着眉似笑非笑看着她们。
“陶二郎。”雪沫暖云忙行礼,心中微有怪异。
“上镜坊找崔二娘?”陶柏年问。
雪沫小心翼翼回:“正是。”
“为了何事?”陶柏年又问。
雪沫心中怪异之感更甚,不想说实话,思索谎话搪塞,暖云低眉间却有了主意,一无隐瞒直说了。
“女儿家学制镜!她真不当自己是女人了。”陶柏年呵呵笑,略停了停,道:“那庶女整弄多少开销,你家夫人就加一倍给崔镇之添置东西,古玩字画什么的都可以,崔百信若责备,只问他一句,嫡出的儿子还不如一个庶女么。”
“啊!”雪沫低呼,傻了。
暖云眼睛一亮,“多谢陶二郎指点。”
陶柏年调转了马头,提缰扬鞭纵马上山。
雪沫扯住暖云袖子,结结巴巴道:“他……他是不是如传言那般,真的喜欢二娘?”
“不好说,不过,肯定不讨厌。”暖云望着渐行渐远影子,若有所思,半晌,道:“别找二娘了,咱们回去。”
回到崔府,暖云当即按陶柏年所说给董氏出谋献策,董氏是个没主意的,一一照办。
月末,崔百信核对府里账务,发火,董氏依暖云教的问他,崔百信无言以对。
一个月府里花销几百金自然不行的,布庄赚的还没这么多呢。
崔百信从来不舍得训肖氏一句的,也告诫她,约束崔锦绣,不得再奢侈无度。
肖氏气恼不已,还想找名目再把崔家的钱变成母女俩私有的,被崔锦绣喝止了。
“阿耶是咱们在府里的依仗,阿耶发了话你不收敛,岂不惹恼他,不成。”
肖氏一想有理,只得作罢,心中更加郁闷,“只恨我没生个儿子出来,不能拿到理家大权,终是不能随心所欲。”
“无妨,只要我嫁给陶二郎,你的腰杆子就硬了。”崔锦绣笑道,说话间轻摇头,这些日子新买的脂粉极好,脸庞白皙滑腻,头上垂珠雀钗坠下莹玉三串珠子,与肌肤相映生辉。
“我儿这么美,定能心想事成。”肖氏欢喜道,最初觉得女儿高攀不上陶柏年,渐渐的心思越来越活泛,心中把陶柏年当女婿了。
崔扶风初学制镜,懵懵懂懂,试制新品铜镜自还是齐家镜工们,镜工们试了又试,一次又一次失败,大家却没放弃,一人泼冷水的都没有,更用心地投入试制。
心中相同想法,再难的难关也要攻克,不能让崔扶风失望。
当日成亲,堂上新娘冰肌玉骨,一双纤手润白秀美,如今脸庞暗黑粗糙,一双手又红又肿伤痕密布,一个女人这么拼命,他们大男人有什么理由退却。
腊月初一献镜,十一月十五日就得从湖州出发,十一月一日,新品铜镜还没试制出来,崔扶风无奈打算放弃,刚要从镜工们的提议中定下一个方案,齐安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手里捧着一面铜镜,满脸泪水,高叫:“家主,成了,成了。”
新品铜镜与以往的铜镜廻然不同,泛着银白色光芒,绚丽鲜亮,光彩莹润,铜镜背面鹦鹉花枝图,鹦鹉生动活泼,宛然活的在花枝间飞舞。
“太好了!”崔扶风紧抱住铜镜,喃喃:“咱们成功了。”
“成功了,成功了。”齐安跪倒地上,“齐家镜不会没落了,家主在天有灵,当可瞑目了。”
“是啊,睿郎可以安心了。”崔扶风想克制,克制不住,眼里泪水如大河决堤,放声大哭。
齐安难抑悲喜,跟着大哭。
齐明毓从外头进来,一头埋进崔扶风怀里,跟着哭。
哭声传了出去,不多时,整个镜坊数百镜工一齐大哭。
自齐明睿去世,大家惶恐不安,谋逆大罪虽消,因领头的是女家主,总觉齐家飘摇如浮萍,无根无依,此番制出千百年来前人制不出的新品铜镜,不觉信心十足,阴霾顿消。
哭声高昂,悲伤里透着无限愉悦。
崔扶风哭了许久方收了声,含泪让齐安召集所有镜工听训。
新品铜镜凝聚了镜工们无数心血,千百次试制,千辛万苦方制出来,配方绝不能泄露被其他镜坊的镜工知道,崔扶风要大家保守秘密,便是对妻儿父母也不要透露半句,以防他们被人套了话去。
“家主放心,此事干系重大,我等省得。”镜工们齐声道。
准备献的铜镜崔扶风综合了大家的建议,选了圆形镜,大小定了比普通铜镜大一倍,桥形纽,云纹圈带,内区丹凤朝阳纹饰。
凤是传说中的鸟中之王,日为万物之光,朝阳、丹凤结合,正好合了武皇后身份,寓意又好,像征了富贵、光明和幸福。丹凤朝阳还有贤才逢明时的隐喻,武皇后不是拘泥宫室的女人,心怀天下,这纹饰,应能合她心意。
镜铭也是揣测武皇后心思而定,为:君臣同心丹凤朝阳灼目,德被苍生功勋照耀古今。
镜范选用泥范,泥范能制作出细如发丝、纤毫无失、形态各异的镜背图纹,更适合此次制镜的需求。
十一月八日,镜子制出,圈带云纹飘逸生动,内区,一轮红日下,凤鸟展翅引颈,凤羽张开密如鳞纹,羽毛纤细如丝,形态优美,婀娜多姿。
整面镜子构图丰满,层次分明,色泽绚丽多采,华美之处前所未有。
“这是屹今为止见过的最漂亮的镜子!”镜工们齐齐赞叹。
铜镜传阅时,大家双手捧着,流连不舍,虔诚膜拜。
齐家镜坊这次一定能胜出。
所有人都这么说。
崔扶风也是这样认为,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铜镜定名丹凤朝阳镜。
献镜事关重大,崔扶风身为家主,必得要上京的,陪崔扶风上京的人,颇费一番思量。
齐姜氏身体略有好转,却未痊愈,还理不了事,府里头离不开齐平。镜坊里头,齐安也走不开。雪沫虽是下奴,却是从小卖进崔家,一直在崔扶风身边服侍,不曾吃过苦,经不起长途跋涉,而且带上她,不过服侍起居罢,崔扶风如今不是此前十指小沾阳春水的闺阁娇娘,无人服侍也可。
齐明毓是最好的人选,虽说只得十二岁,然齐明睿去世的短短时间,成长极快,上次化解谣言事件,他一个人安排无半点疏漏,一同上京,既长见识,又能叔嫂两个互相照应。
齐明毓也想陪崔扶风上京。
齐姜氏却不同意,路遥千里,深怕齐明毓有闪失。
崔扶风最后决定一个人上京。
此次上京由长安来的采镜使带路,同行除了齐陶费三家的家主,还有湖州各家制镜人家派出的人,这么多人同行,当不会有什么意外。
而且她上一回去长安,单身一人跟陶柏年上路,此番若带人同行,反显得之前行为可疑。
齐明毓本还想坚持,崔扶风这么一说,只好作罢。
府衙通知辰时初刻出发,崔扶风卯时中刻到府衙,府衙门前仅费易平一人,一件簇新正红色暗八仙云锦胡袍,衣料极好,做工精致,禁不得五短身材,倒有些丑人作怪的意味。
费易平冲崔扶风笑了笑,拱手施礼,有礼而谦和。
崔扶风想起齐安评价他面上一套背后一套,小人之极,抱揖回了一礼,亦不言语,站到一旁等着。
陆陆续续各家当家人到来,大家都骑马,没带随从,人越来越多,卯时末刻,除了陶柏年,其他人都到了。
清晨,小城薄雾弥漫,空气寒凉。
崔扶风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微微有些不安。
湖州城制镜人家虽有无数,然齐陶费三家高高在上,大家明知拼不过,朝廷有令,不参与不行,兴致不高,来的迟些也是有的,陶家则不然,陶柏年如此怠待,是不是背着人另辟蹊径了?
此次献镜,齐家上下满怀厚望,若不能胜出……崔扶风望一眼马鞍一侧包袱,那里面包着欲敬献的朝阳丹凤镜,深吸气,在心中否认。
不可能。
齐家镜本就是铜镜中翘楚,此番又有大胆的创新,不可能落败。
背后传来嘎吱嘎吱声,府衙大门缓缓拉开,孙奎陪着采镜使从里面远远走了出来。
陶柏年再不来可就赶不上了,赶不上,那可是目无朝廷,目无皇家,即便不获罪,也失去献镜的机会了。
崔扶风心中不安转为无限欢喜。
却不知,陶柏年早在众家制镜人家的家主未到,府衙门前只她和费易平两人时便来了,远远看得她只得一人上京,低低骂了一声,调转马上离开,急奔回府。
陶柏年到家,进门,喊来陶石,命马上去商铺里买一顶帐篷。
“买帐篷做什么?”陶石迷糊。
“上京路上若是荒郊野外露宿,就用到了。”陶柏年道。
“采镜使奉皇命而来,干嘛不住官驿要野外露宿?”陶石更糊涂。
“蠢材,怎么问那么多。”陶柏年不耐烦,陶石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不问个究竟不罢休之色,气道:“献镜之争关系重大,谁家胜出,谁家便能扬名天下,费易平那厮一肚子坏水,我是男人不好算计,崔二娘一个女人要算计她忒简单,采镜使同行不便动大手脚,荒郊野外露营却是简单不过,偏崔二娘此次连带个人同行都没有,以防万一,我备下账篷给她用。”
“原来如此。”陶石茅塞顿开,道:“二郎这么关心崔二娘,一片苦心,可要让崔二娘知道。”
“苦心个屁,齐陶费三家鼎立,费易平盯的就是齐家,我便可专心制镜,齐家这时还不能出事,懂不懂?”陶柏年骂道。
“不懂。”陶石嘟嚷,才不信,心道二郎你还是不是男人了,敢作不敢当,爱慕崔二娘又不丢脸。
“快去,我收拾被褥出来你还没买了帐篷回来,二郎我打断你的腿。”
天啊!还要带被褥。
他家二郎考虑的真周到!
陶石赞叹,怕真个被打断腿,往外急跑。
“再买个夜壶。”陶柏年背后喊。
第19章 相争
达达马蹄声,远处一人骑着马奔过来,朝阳初升,马上男人披着霞光,蓝色缎面胡袍绣满银色丝绣,霞光下熠熠生辉,上身笔直英挺,马侧一双腿修长刚劲,高大、英俊、骄傲,小娘子心中梦幻般的存在。
崔扶风满心欢喜换了失落。
马儿眨眼间来到府衙前,陶柏年勒马,马背上扫了众人一眼,抱揖,笑吟吟道:“柏年来迟,让大家久等了。”
众人打哈哈,费易平看了看陶柏年马身两侧,那里硕大两个包袱和一个小包袱,笑道:“陶二带的这么多行李,因此耽误了吧?”
“倒也不是,行李我母亲昨晚便打点好了。”陶柏年从马上一跃而下,呵呵笑,“我陶家乃湖州制镜第一家,我自然得摆摆架子,最后一个到方是。”
众人脸上客套的笑容僵了一下,接着,笑意更深,大家交换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崔扶风和费易平。
湖州城制镜世家之间,大家还没排过名,没有制镜第一家之说,他们自问远在陶家之下,无法争,齐家费家则不然,齐明睿去世前,齐家甚至隐隐凌驾陶家之上,费家虽说所制铜镜品质略逊陶家些,铜镜的销量据大家看来,却是比陶家略高的。
什么第一家不第一家的,又没排定,不过口舌之争。
人后,自是一笑了之。
人前,却是不行了,身为齐家家主,必得维护齐家地位,一厘一毫都得争。
若是可能,崔扶风还是想人前与陶家交好之状,让费易平以为陶齐两家结盟了有所顾忌,只是献镜之争乃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与陶柏年维持表面的交好也难,眼下情况也不容许她含糊以对。
崔扶风摸了摸脸,诧异之色看陶柏年,道:“陶二郎脸上抹的什么,怎么有城墙的风貌呢。”
众人一愣,接着,哈哈哈大笑,费易平笑得尤其响亮。
陶柏半点尴尬之色没有,面上笑意更浓,注目看着崔扶风,欢声道:“多谢崔二娘夸奖,柏年脸皮跟城墙一般厚,可是很下了一番工夫修练的,崔二娘作为一家之主,要不要学一学?”
众人瞪圆眼,说不出话了。
崔扶风跟他一起到长安同行同住半年多,知他性情狂放不羁肆无忌惮,也不意外,笑了笑,道:“我齐家当之无愧湖州制镜第一家,扶风不需学。”
这也可以,自吹自擂都不带脸红的。
众人呆滞。
费易平脸庞赤了赤,鼻翼翕动,喘气有些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