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柏年挑眉,一脸兴致盎然。
崔扶风看向费易平,不容他坐山观虎斗,问道:“费家主,你有什么看法?”
费易平在陶柏年自夸时要装谦和大度的,奈何崔扶风也跟着自夸,此时再谦和,便是费家认输了,哼哧道:“某觉得,我费家才是制镜第一家。”
制镜众家当家傻了。
有人打圆场:“三位的家族都是湖州制镜大家,我等佩服。”
“虽都是制镜大家,可总也有个第一第二第三之分。”陶柏年扶了扶头上乌木发簪,抚抚鬓角,拍胸膛,道:“大家来评一评,柏年难道不比费易平和崔二娘人物更出色?”
众人瞠目,制镜大家之争,争的铜镜,怎地比起人来了。
且,费易平五短身材,八字眉,细眼睛,自然比不过他,人前这么说忒不厚道。崔扶风是女人,一个男人跟女人比美貌,又让大家如何说好。
费易平倒三角脸开起染铺,红、青、白、黑交织。
崔扶风身为女人,若是人前跟一个男人比美貌,忒孟浪,一时亦无言。
陶柏年纵情大笑,笑些时,大声道:“我说我陶家乃湖州制镜第一家,大家不服,不如我们约定,此番谁家的铜镜被皇后留下御用,谁家便是湖州制镜第一家,如何?”
众人一齐看崔扶风和费易平。
崔扶风沉吟,眼前话赶着话,若不应下,倒显得提不起放不下了,此番谁家铜镜被留下凤用,那一家不需明言也是制镜第一家,自信齐家镜定能胜出,笑了笑,扬声道:“陶二郎提议甚好,扶风应下挑战。”
陶柏年看向费易平。
费易平咬了咬牙,不甚情愿,也不得不接受,“费家自也无不可。”
众人事不关己,乐得看热闹,齐声道:“我等愿给三位做见证。”
采镜使出来,大家收了声,急忙行礼。
采镜使乃宫中宦者,姓高,白白胖胖,尖着嗓子训话几句,便示意大家上马赶路。
除采镜使乘坐马车,其他人都是骑马,崔扶风夹在一众男人中,脸色平静,自当家主那日起,便抛弃了闺阁女子的柔弱娇脆,练就一身钢筋铁骨。
午间在路边官驿停下,驿丞亲自招待采镜使,殷勤的很,不过,再殷勤也没费易平殷勤,费易平竟是不坐下跟众人一起吃,站采镜使身边,作小伏低,为采镜使添饭夹菜,形如下奴。
同行各位制镜当家有些尴尬,崔扶风甚不齿,低眉只作看不见。
陶柏年脸上浓浓笑容,崔扶风就坐他一旁,吃食间,忽地凑近崔扶风,低声道:“我若是你,这当儿就上前去,比费易平那厮更殷勤地服侍采镜使。”
折节弯腰,脸面都不要,亏他说得出口。
崔扶风斜了他一眼,不言语,夹起一箸子笋干送进嘴里,津津有味之态吃起来。
午间这顿饭吃了许久,一个多时辰后,一行人才启程出发。
日落时分,在一处荒野时,采镜使突地喊了停,道不赶路了,晚上便在野外休息。
众人愣住,采镜使领的公事,当住官驿的,没想到居然野外露宿。
崔扶风意外之余,不由得焦急,她一个女人,身边服侍的人都没有,混在一班大男人中,露天而宿,种种不便如何解决。
早知道就带个人,不拘是谁,只要是齐家人,男人女人都行,也有个照应。
早上衙门外时,看大家都没带随从,还暗暗庆幸自己没有与众不同,如今看来,失算了。
中午用午膳拖延时间许久,不然,也不至于赶不到官驿住宿。
这么想着,崔扶风忽想起陶柏年凑到自己耳边说的那句话——我若是你,这当儿就上前去,比费易平那厮更殷勤地服侍采镜使。
夜宿荒野,怕不是赶不上宿头,而是有意为之,费易平在大家不注意时,收买了采镜使。
自己警惕性太低了。
采镜使所乘马车宽敞舒适,马车里头不下来,两个随从挨着马车门闲适靠着,看来晚上打算也钻马车里睡的,制镜各当家四下看了看,散开捡柴草烧火堆。
大家捡柴草的同时,憋不住了,袍摆一撩野地里就解决拉撒大事。
崔扶风尴尬不已,这也罢了,低下头不去看便是,她自己的三急不能解决才是麻烦。
四野空旷,一马平川 ,零散野草,黑幽幽的天地,北风嘶啦嘶啦刮着。
大家吃过干粮,聚在火堆旁烤火驱寒,崔扶风跟大家一起坐着,不时拿枯枝挑挑火堆,心中焦躁,静坐着三急还能憋,明日赶路骑马,又如何憋得住?
夜深,崔扶风扔了枯枝,准备走得远远的,到众人看不到的地方解手,陶柏年忽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柏年要搭帐篷睡觉了,各位自便。”
帐篷!崔扶风心念一动,不起身了。
陶柏年走到马边,取下一个大包袱,打开来,找了一处平坦地面,几下摆弄,一顶半人高帐篷搭好,又打开另一个大包袱,里面居然是褥子棉被和枕头,帐篷里头铺开,藤黄缎面,朱红色软绸裹边,红色丝绣梅花,寒冷的冬夜,光是看着便觉暖融融好不醉人。
铺好褥子被子,陶柏年又从包袱里头拿出一物,居然是一个崭新的夜壶。
崔扶风心跳加速,再也忍不住,扬声道:“陶二郎,帐篷能否相让?”
费易平细细的三角眼眯了眯。
各制镜世家当家一齐侧头。
采镜使的两个随从坐直身体,两人背后,紧闭的车帘撩开一角。
第20章 行贿
“这可不行。”陶柏年大叫,扭头,托脸颊,捏着嗓子道:“天气这么冷,柏年身娇肉贵,受不得寒,不睡帐篷里会着凉的。”
崔扶风被恶心得几乎呕吐。
东西是人家的,人家不让,亦无可奈何。
陶柏年话锋一转,笑嘻嘻道:“不过,崔二娘若是肯高价买,也不是不可以。”
崔扶风暗喜,“扶风愿意买,请陶二郎出个价。”
并不开价,陶柏年那人就不能以常理度之。
陶柏年掰手指,念念有词,“没有帐篷,我可能受凉,请医得花几缗钱,身体不适难受,得买好东西吃,又得多花好几缗钱,最怕赶路不能停下来看病,因此病重,到了长安无法进宫献镜……”数了许久,一脸肉疼道:“罢了,看在同乡之谊上,少收点,就二百金吧。”
“二百金!”众人齐齐惊叫。
崔扶风僵住,强撑的笑容都撑不出。
“一顶帐篷二百金,陶二,你咋不去占道打劫。”费易平冷哼。
“这可不仅是帐篷,这是一份与众不同的享受哪。”陶柏年抑扬顿挫叫,边说,边扯下发簪,往帐篷里钻,打算睡下之态。
崔扶风咬牙,陶柏年掰手指数的那些,虽似玩笑,却句句说中她眼下状况,不说三急问题,只论身体,女人意志再坚定,究竟体质弱,若夜里受了凉,跟着采镜使赶路自然无法停下请医吃药的,因而病重连进宫献镜都办不到也不是不可能的,钱花了可以再赚,献镜的机会可只有这一次。
“我买了。”崔扶风心中飞快计较了一番,果断作了决定。
陶柏年从帐篷里退出身子,头发披散肩头,懒懒散散,长叹:“唉,天气这么冷,睡外头忒受罪,我实在不该卖,罢了,话已出口就不反悔了。”
“我没带那么多金子,等从长安回湖州后还你。”崔扶风道。
“行,给你赊账,想来齐家家主也不至于赖我二百金。”陶柏年没追着不放,走到马前,打开小点的那个包袱,里面还有一个小布包,打开来,火光远远照着,有金色光芒泄出,掏掏摸摸几下,留了小布包在外头,把包袱挂回马背,弄好了,提着小布包朝马车走去。
他要做什么?
崔扶风糊涂。
众人也是一头雾水,都看过去。
采镜使两个随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采镜使撩起车帘坐了出来。
陶柏年走到马车前站定,双奉上小布包,笑眯眯道:“柏年发了一笔横财,不敢独美,这里一百金,天寒地冻的,请高公和两位差大哥喝酒。”
采镜使沉吟。
“大家都有,明日起,直到抵达长安城,一路上他们的酒水饭钱柏年包了。”陶柏年手指指向同行诸人。
采镜使笑了,颔首,示意随从把金子收下。
众人神色莫名,大家自然不缺那点儿酒水钱,只是,陶柏年这么大方,不好再说什么。
费易平细小的三角眼眯得更小了。
崔扶风胸膛里头一把火霍霍燃烧,拿她的钱公开行贿,又请大家吃喝大把大把撒做人情,亏他做得出来,见过无耻的,没见过无耻的这么光明正大的。
只恨自己思虑不周,白白当了冤大头。
这人随身带那么多金子,事先便打定主意要贿赂采镜使了吧?
崔扶风气恼之余,微有担忧。
陶柏年诡计多端,不知献镜之争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接下来的路程,采镜使没再安排野外露宿,陶柏年包揽了大家的吃喝费用,崔扶风强忍着,打断门牙和血吞。
大家一路谈笑,和和气气,如期抵达长安城。
宫城巍峨壮观,夯土板筑宫墙一眼望不到头,太极宫正门承天门,高大的宫门楼观,门外左右有东西朝堂,门前宽阔的宫廷广场,采镜使没带崔扶风等人走了过去,从东面长乐门入宫,进长乐门,穿过恭礼门,入武德门,至武德殿外,层层通传,等了约两刻钟时间,里头方传来长长的传唤。
“宣湖州各制镜之家当家人入内献镜。”
崔扶风深吸气,理了理衣裳,因武皇后同是女子,这日特意换了胡袍改穿长裙,齐明睿丧期不到一年,着装不便华丽,晋见皇后,也不能太素淡,崔扶风准备了白色大袖衫和同色曳地长裙,裙衫并无装饰,绉纱帔帛却狠下了一番工夫,精绣了孔雀展翅图案,孔雀立于花枝上回首舔羽,雀屏大开,华美多彩,形态逼真,栩栩如生,帔帛挽到臂间,整个人清雅秀美,既不显浓艳,也不寡淡,再配了高高梳起的乌鬓,一路行来,许多宫人侧目。
其他制镜之家的当家的穿着也甚是隆重,只不过,有陶柏年居其中,大家俱皆成了绿叶。
陶柏年的着装还很是随意,一根木簪绾起长发,浅灰色锦袍,不是新做的,颜色有些暗淡,不过腰间金线、银线混了各种鸟兽羽毛织成的云锦裁的腰带,很好地起了点睛作用,看着虽还是不羁的调子,却不会让人觉得不庄重,只觉得这人随性脱俗,人物出色。
大家低眉敛目入内,大殿空阔,肃静无声,只幽幽香气,上首端坐的人裙摆很长,耀眼的金黄色,地面堆叠出如云一片,内侍尖着嗓子依次喊出众人名字,大家按喊名先后排成数排,崔扶风和费易平、陶柏年三人一排,就在最前面,内侍接着喊跪拜见礼,众人依言下跪叩首,武皇后赐了平身,众人方起身。
采镜使近凤座数步禀报,武皇后一言不发,崔扶风心中极想抬头看看武皇后面容,却不敢莽撞。
采镜使禀报完,武皇后的裙摆动了动,低低的说话声,少时,一个尖细的声音道:“既是齐家、陶家和费家三家是铜镜行业翘楚,三家留后,其他家先献镜。”
一排宫婢端着木漆托盘走到其他制镜当家面前,众人恭恭敬敬取出铜镜放到托盘上,宫婢端了托盘到上首去,步履轻得听不到一点脚步声。
约一刻钟时间,先前说话的尖细声音道:“退回。”
这是武皇后没看上了,在众人意料之中,大家都很平静。
又一轮献镜,三个宫婢端着盘子走到崔扶风和陶柏年、费易平面前,成败在此一举,崔扶风掌心湿润,后背汗水淋漓,强作镇定,缓缓打开包着铜镜的布包,从匣子里取出丹凤朝阳镜放到托盘上。
“这铜镜……”许多声短促的低呼,先献过镜的各制镜之家当家,以及崔扶风左侧的费易平,大家一齐探头,目光炯炯看丹凤朝阳镜。
创新的新品铜镜果然不错。
崔扶风抿了抿唇,强抑欣喜,眼角看右侧陶柏年。
陶柏年斜过来一眼,眉梢挑了挑,唇角微勾,皮笑肉不笑的角度,没有言语,愣是让人感到其中的嘲讽之意。
崔扶风大恼,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牵起唇角轻笑一声,冲费易平和陶柏年抬手作请之势。
费易平一脸颓色,咬着下唇,极艰难才拿出铜镜。
那是一面龙凤镜,圆镜形,镜面晶亮光滑,镜背面内凹,园钮,钮座周围浮雕飞龙与鸾凤九天盘旋飞舞,轮外饰浪花祥云图案作为点缀,外圈铭文为“大唐宫阙开,龙凤腾云起”。
崔扶风暗暗吃了一惊,据她看来,这面铜镜格调优雅,图案丰满柔和,较之以往的费家镜不可同日而语,委实不错,丹凤朝阳镜若无渗了银的创新,难说就在这面龙凤镜之上,费易平此番很是下了苦工夫了。
幸而齐家镜坊创新了。
崔扶风定了定神,看陶柏年。
陶柏年慢慢腾腾取出铜镜放在托盘上。
众人又是一声低呼。
却不是赞叹,而是意外。
陶家献的制镜之技自然还是不错的,这面铜镜富态厚重,明亮光滑,堪为铜镜翘楚,只是完全没有创新,大小跟普通铜镜相同,圆形,圆纽,外区一周波浪纹圈带,内区连续涡纹与锯齿纹交替,锯齿纹的空隙刻铭文,铭文为“盛世昭明,万民同欢”。
第21章 绝望
陶柏年在众人惊诧中,撩起袍摆跪了下去,朗声道:“陶家乃湖州制镜大家,制镜技艺精湛,朝廷命献镜,陶家本当精益求精制世间无双铜镜敬献,只是草民听说,皇后崇尚节俭,甚至将皇后制裙子上十三个褶子改为七个,草民不敢把铜镜弄得豪奢无度。草民虽是商人,却想向皇后学习,为江山社稷略尽绵薄之力,此番定制了一万枚将士铠甲护心镜敬献朝廷,由陶家管家陶慎卫运送,如今就在宫门外,请皇后派人验收。”
陶柏年说一句,崔扶风一颗心便下沉一分,陶柏年长篇大论毕,崔扶风整个人如坠冰窟中,手足冰凉,血液冻结。
输了,齐家镜输定了。
一万枚铠甲护心镜,价值尚在其次,彰显皇后心怀天下的品格重中之重。
武皇后不是寻常女子,齐家献的铜镜再华美,铜镜上的纹饰和铭文再别出心裁,也不能让她忽略陶家镜给她带来的好声名。
想要跟陶柏年学不以铜镜为主而走偏门左道,急切间,又哪能做到。
上首一声轻笑,这回,没有内侍代言,武皇后启口,悦耳而不失威严的嗓音,“陶家陶柏年是吧,身为商户,却能心怀国家,难得,留陶家镜凤用……”
连瞧一瞧齐家、费家、陶家三家的铜镜都不曾,便决定留下陶家镜。
武皇后后面还说了什么,崔扶风一个字听不进去,脑袋空白,眼前发黑,一双腿软软的站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