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花月——程一诺
时间:2022-01-27 07:32:41

齐家数百镜工许多个日夜的心血白费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来,一行人已在宫城外,北风劈面吹来,打个旋儿,从领脖灌入,崔扶风身体一阵阵寒颤,硬生生忍着,竭力保持平静从容之色。
“陶家此番扬名立万,声震天下,陶二郎神机妙算,我等不如也。”
“陶二郎高瞻远瞩,行事大开大阖出人意外,佩服,佩服。”
“一万面铜镜供内廷,从今以后,天下谁人不知陶家镜,恭喜陶二郎!”
……
湖州各制镜之家的当家围着陶柏年,满面堆笑奉承。
一万面铜镜供内廷!
武皇后竟是下旨让内廷购进陶家铜镜补偿陶家献护心镜之功,一万面铜镜的盈利不只能抵捎护心镜的支出,还小有盈余。
崔扶风喉头腥甜,面上从容寸寸崩裂。
“崔二娘,你不恭喜柏年吗?”陶柏年忽地道,靠近崔扶风。
两人之间一步距离不到,陶柏年的面庞格外清晰,狭长一双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眸子幽深如潭,比远看更震撼的让人着魔的魅惑,往下,挺直的鼻梁,唇线分明的薄唇,嘴角志得意满的笑意,齐明睿的风采更在气质,若论五官,陶柏年尚在他之上吧,只是生得如厮俊美,心肠却是黑的。
崔扶风淡淡一笑,“扶风不觉得陶家铜镜被留下凤用值得恭喜,陶家制镜世家,陶二郎不思在铜镜上下工夫,偏走歪门邪道,可惜。”
在场制镜之家当家人一齐转头看远处,只作没听到。
费易平却是大笑,“崔二娘此言一针见血,陶二,钦命献镜,若是在铜镜比拼上输了,我心服口服,不比铜镜优劣,陶家胜之不武哪。”
“难道比铜镜优劣,费家镜便能胜出了?”陶柏年呵呵笑。
费易平脸上笑容僵住。
陶柏年看向崔扶风,啧啧摇头,“崔二娘口舌伶俐人所不及,脑子却是让人扼腕,你若只是匠人,献镜之争心思只下在铜镜优劣上未曾不可,可你是一家之主,怎能眼光短浅至此。”
崔扶风咬牙,欲找话反驳。
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说,陶柏年说的没错,她就是无脑,身为一家之主,她失职了。
崔扶风强挤出一抹笑容,朝陶柏年拱手,“扶风受教了,多谢陶二郎指点!”
“唉,你也不必忧伤。”陶柏年怅然长叹,满眼无奈之色,“像我这样聪明绝顶的人,世间并不多见,你输给我,不冤。”
这等脸皮,崔扶风巧舌如簧亦无言以对。
费易平一旁嗤笑。
陶柏年扫了他一眼,看向湖州城同来其他人,笑吟吟道:“当日启程时,大家可是有约定的,皇后留下谁家铜镜,谁家便是制镜第一家,如今皇后留了陶家镜凤用,我陶家自此便是湖州制镜第一家,还请诸位做个见证。”
“应当的应当的。”众人哈哈笑。
事已至此,不认便是失信,崔扶风深吸气,微笑道:“恭喜陶二郎!陶家镜湖州第一家实至名归,齐家认输。”
费易平磨着牙,也道:“恭喜陶二!”
无功而返,崔扶风满心郁郁,只还想着,虽说献镜之争输了,铜镜渗银的创新却不是只有此次献镜用得上,还可以大量制出铜镜售给镜商们,别的镜坊没有这个技艺,一挨推出新技艺制出的铜镜,齐家镜必能名声大噪,略略欣慰些。
没有采镜使同行,大家路上走得飞快,十二月十二日中午便回到湖州城。
崔扶风直奔镜坊,即召齐安和众管事商议。
“居然……败了!”齐安和管事们一齐变色,失魂落魄。
“是我眼光短浅思虑不周而致齐家镜未能胜出,辜负了大家的期望。”崔扶风歉然,目光从众人脸上掠过,看众人脸色发白霜打一般,安慰道:“虽说献镜之争输了,可咱们的渗银新品铜镜的技艺却是实打实的,只要制出别的镜坊制不出的铜镜,也就落于不败之地了。”
“家主!”齐安抿了抿唇,嗫嚅了些时,低低道:“请家主原谅属下不告之罪……”
渗了银的铜镜根本无法大量生产。
银太贵了,一两银一缗铜钱不止,官府又限制银的开采,民间没有流通,银需得从官府购买,铜镜本就价格不低,渗了银的铜镜更贵,家底薄的根本用不起,制出来了,销量也不高。
而且,渗银铜镜的配方即便齐家镜坊的镜工们保密不泄露,只要制了铜镜流到市场,其他制镜之家就可以买了齐家镜去分析配方,或迟或早,都能分析出配方比例,制出同样渗银的铜镜。
崔扶风看其他人,大家都是又羞又愧又悲之色,显然齐安知道的,他们也知道,那么多个日夜,镜工们付出那么多精力和时间试制,献镜之争失败了,心血便白费了,崔扶风站起来,怔怔问:“你们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们……”众人眼眶发红,有人低低哭起来:“家主太难了,我们不想驳你面子,后来,却是不想你失望。”
大家为了她,明知不可为而为,可她这个家主,却把齐家带上绝路。
崔扶风身体晃了晃,栽倒地上。
自齐明睿死讯传来,人前强颜欢笑,死死撑着,终是到了强弩之末。
 
第22章 命危
 
昏昏沉沉似醒似睡,恍恍惚惚间,崔扶风回到与齐明睿初识那日,桃花霏雨,清晨的阳光清新明媚,齐明睿眉眼含笑看她,崔扶风晕荡荡陶陶然走近,齐明睿双眉舒展,启唇,声音喑哑,“风娘,我等你很久了……”
“我现在就随你去。”崔扶风喃喃。
眼前忽然浓雾弥漫,齐明睿身影模糊,崔扶风焦急地喊:“睿郎,睿郎……”浓雾荡开,露出一双悲伤绝望的眼睛,无声地问:“风娘,你跟我走了,我母亲和妹妹弟弟他们怎么办?齐家镜坊怎么办?”
“我顾不得了。”崔扶风凄凄道,朝齐明睿伸手。
齐明睿紧紧抓住她的手。
“睿郎!”崔扶风低喃,微微笑,满足地闭眼。
手指很疼,几乎要被掐断了,耳畔凄切的呼叫:“大嫂,大嫂,你醒醒好不好!”崔扶风脑袋要裂开了,猛然间睁眼,哪有什么齐明睿,灯火摇曳,半昏半明,齐明毓床前坐着,一只手死死抓着她的手,眼睛通红,长长的睫毛覆下一片阴影,眼眶青黑,视线对上的瞬间,那双眼睛爆发出璀璨的光芒,仿佛因她睁眼,他的生死方才落地。
“大嫂,你总算醒了。”齐明毓喊了一声,喉间哽咽。
崔扶风抽手,齐明毓惊觉松手,见崔扶风手背鲜红一圈勒痕,嗓子都抖了,“大嫂,对不起。”急忙找药膏,要给崔扶风抹。
不过小小抓痕,有甚要紧,崔扶风轻摇头,摆手示意齐明毓别忙了。
“大嫂!”齐明毓眼里内疚之色更甚,看着崔扶风手,仿佛那上头皮翻肉绽的伤势一般。
崔扶风血淋淋的心抽搐了一下,想起晕迷时梦中情形,自己真个随齐明睿去了,费易平奸诈阴险,陶柏年也非善类,齐家镜坊被吞并只在朝夕,一挨镜坊失了,齐家妇孺便成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了。
她不能只求自己快活。
鼻端浓浓的药味,斜眼看去,房间中间地上两个炉子,炭火煨着药和粥,崔扶风咬牙撑着身体坐起来,朝齐明毓呶了呶嘴,示意他拿药给自己喝。
齐明毓倒了端过来,先尝了尝冷热才递给崔扶风。
黑浓的汁液,入喉,苦涩在喉间滚了几滚,崔扶风强自压下不适,大口大口咽下。
“大嫂,吃块糖。”齐明毓殷殷叫,递过一块蜜糖。
崔扶风接过,才要放进嘴巴,胸腹间一阵翻间倒海,“呕”一声,忍不住吐了起来。
“大嫂!”齐明毓惊叫,忙忙乱乱,扶住崔扶风,给她拍背,又拿巾帕给她擦嘴,端水漱口。
这一吐,胸臆间的郁闷似乎散了,却空得厉害,似乎挖了心肝脏,一点儿东西不存,崔扶风艰难地喘气,一时热烘烘很难受,一时又觉得很冷,不住打寒颤,周身汗涔涔,衣裳头发都湿了,坐不住,软软滑倒床上。
“大嫂,大嫂,你怎么样?”齐明毓嘶声叫,大喊:“雪沫,快来。”
雪沫冲进来,散着头发,青绫袄子套了一只袖子,另一只袖子一边走一边穿着,看一眼崔扶风,哇地哭起来,“怎么这样子了,这可如何是好。”往外冲:“我去喊人请大夫。”
“不要。”崔扶风艰难喘气,看这情形当是深夜,道:“三更半夜的别一惊一乍吓着母亲,我无碍,歇一歇,明日再找大夫来。”
“都这样子了还等明日。”雪沫哭得更悲,心中百般不愿意,却不敢违逆,脚步停了下来。
“大嫂。”齐明毓喊,不肯之意。
“不听……我的话……是不?”崔扶风剧咳。
齐明毓咬住下唇,喉间哽咽,大颗大颗泪水掉了下来,那双眼睛黑得纯粹,不渗半点杂质,哭泣间眉心朱砂痣一颤一颤,本是少年随性而为之时,偏咽着钢刀踩着荆棘,连哭都不能恣意。
崔扶风叹了口气,低低道:“兴许是刚醒来就喝药不行,盛点粥来给我吃。”
清粥温度刚好,软烂适中。
才吃得一口,又一阵反胃,崔扶风强迫自己吃下去,心中想忍,身体却不随她意,吃便吃下去了,却又全吐了出来。
到底半夜里请了大夫过来。
不只齐姜氏抱病过来,董氏也连夜过来了。
崔扶风昏昏沉沉,听得董氏强抑的悲泣,齐姜氏一阵接一阵嘶心裂肺咳嗽,想说两句宽解,嘴唇颤了颤却说不出话来,指尖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
忙忙乱乱,过些时又是灌药,药灌下去还是吐,崔扶风想说,不然先别喝药了,歇一歇,耳中忽听雪沫一声尖叫“血!二娘吐的是血!”
房间众人像是被掐了脖子一般,霎地消了声,片刻后,董氏嘶声哭:“我的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不!我不会死的!”崔扶风挣扎着想开口,脑袋剧痛,疼得无法承受,意识渐渐模糊。
不想死,然而,很累,很难受,就这样随齐明睿去了也好。
最初几日,齐明毓和雪沫还能给崔扶风喂喝点药吃点东西,只是喂进去不久便吐,后来,崔扶风便闭着眼再也没有睁开,最后连药都灌不进去了。
短短时间里,昔日骨肉匀润美人,只剩枯皮包着骨头。
湖州城的大夫都请过了,这日齐明毓又命齐平又远赴扬州请了据传妙手回手的大夫来,大夫看诊过,只摇头:“心病还需心药医,药石治不了心病,不过拖时日罢。”
“胡说八道,我大嫂不会死。”齐明毓尖声叫,命把大夫打出去,颤颤端了药,要试着喂药。
董氏嘶声哭,哭了许多日,嗓子都哑了,一张帕子抹得几下便湿透了。
大夫叹息,出门,欲要离开,被齐姜氏拦住。
“大夫,求您再想想办法,我媳妇她……她刚十八岁啊!”齐姜氏屈膝,本来就还病着,再见崔扶风病危,病情更重了,站都站不住,还得齐妙扶着。
“不是老朽不想尽力,而是……”大夫长叹,想了想,道:“少夫人乃是心病,不然,备下后事,民间有红白喜事冲喜一说,其中实有刺激病人之意,对心病病人还是可行的,若侥天幸,说不定就好了。”
齐姜氏怔忡,才刚失了长子,委实承受不起再失去长媳,咬了咬牙,吩咐定棺椁。
陶柏年定制了硕大两块乌木门匾,上书“制镜第一家”,一块挂在陶府府第大门上,一块挂在陶家镜坊大门上,又大宴宾客,流水席七日,庆祝陶家荣登湖州制镜第一家之位。
远的近的各地镜商,以及湖州大大小小制镜人家都收到请柬,费家和齐家自也送了请柬。
费易平第一日便过来赴宴了。
愿不愿意,风度总是要有的。
酒席最后一日,午间,要开席了,崔扶风还没来,虽说还有一场晚宴,身为齐家家主,在最后时刻才来,忒没风度。
陶柏年以未来家主之势招待着宾客,视线不时往厅外飘,朱红色广袖宽袍,滚边金银丝绣回纹,领口露着约两指宽黑色中衣衣领,腰间金丝攒花结穗丝绦,系一块青玉佩,束发簪了一根银镶嵌珍珠长发簪,一双凤眼吟着笑意,言语间,有礼中透着傲慢骄矜。
客人都入座了,陶柏年施施然走到主位他阿耶陶骏身旁,正待落座,眼角瞥到厅外陶石探头探脑,略一顿,往外走。
廊下北风回旋,婢仆忙忙碌碌上菜,陶柏年站定,斜眼瞥陶石,“鬼鬼祟祟作甚?皮痒了?”
“二郎……”陶石吞吞吐吐,热闹喜庆之时,似乎不合适说。
“有屁快放。”陶柏年冷哼。
陶石挺胸,豁了出去,大声道:“崔二娘可能要死了。”
陶柏年哦一声,眉心跳了跳,捻袖口,“从何处听说的?”
“齐平去定棺椁,下奴以为齐夫人要死了,等他走了进去问,才知道原来是崔二娘病重,郎中束手无策,齐夫人于是交待了人定棺椁,想用白事冲喜,看能不能好起来了。”
“崔扶风要死了!”陶柏年低语,睫毛下敛,神色莫辨。
“二郎,怎么办?”陶石眼巴巴看他。
“自然是赶紧上门讨债,崔扶风还欠着我二百金呢,若是死了,你二郎我岂不是要损失二百金。”陶柏年呵呵笑,快步往外走。
陶石傻眼,看看厅里头,再看陶柏年远去背影,喃喃:“要讨债也不急在这一时啊,里头满堂宾客呢。”
“柏年去哪了?”陶骏从厅里头走出来,齐明睿接任家主之位后,齐家镜在铜镜行业势如破竹,陶家镜节节败退,陶骏在两年后将陶家镜坊交给陶柏年打理不再理事,带着宠妾姚氏每日吃喝玩乐,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却只有三十出头年纪,长眉朗目,一把美须。
“二郎去齐家要债了。”陶石禀报,又道:“下奴去服侍二郎。”脚底抹油飞快开溜。
“要债何需急在一时,齐家家大业大,还能赖账不成,丢下宾客就走,成何体统。”陶骏沉了脸。
陶瑞铮在陶骏走出来时便跟了出来,一袭绛色锦袍,身材高大,笑道:“柏年做事自有分寸,阿耶别生气。”
“你还帮他说好话。”陶骏摇头,看着长子,天庭开阔,朗目高鼻,绝好容貌,只因是庶出,样样被次子抢了风头,长叹道:“你跟你阿娘一个性子,凡事每多尽让,从来不争不抢,这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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