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瑞铮笑笑,“阿耶说的什么话,我是兄长,自然要让着弟弟。”
陶骏眉间郁色更甚,微显阴沉,“你这么想,他可从没想着你是他阿兄,几时见他敬重你。”语毕,看陶瑞铮还要为陶柏年辩解,无力地摆了摆手,拂袖进厅。
陶瑞铮低眉,面上笑容消失,不复方才的温和。
第23章 良医
陶柏年到齐家门口,齐平前头走着,后面,棺材铺的伙计抬着棺椁,正要进府。
既要白事冲喜,等不得定做了,棺材铺里抬的现成的,普通的松木材料,黑漆,正面材头的雕画也极简单,两只展翅腾飞的仙鹤,无其他装饰。
陶柏年瞥一眼,大惊小怪叫:“哎呀,这是要给谁办后事,我来的不巧了。”
“只是备着冲喜。”前任家主刚去世一年,现任家主又危在旦夕,齐家上下惶然失措,齐平冲陶柏年草草行了一礼,心不在焉问:“陶二郎有事?”
“崔二娘欠我二百金,我等了多日不见她还钱,特登门讨账。”陶柏年笑呵呵道。
齐平愣了愣,陶家制镜大家,陶柏年不当讹诈齐家才是,因道:“少夫人病重,陶二郎请回,待我禀报过少夫人,便送了钱到陶家去。”
“怎么会病重?大家一路从长安回湖州,崔二娘身体好着呢,我不信,莫不是想欠钱不还装病。”陶柏年大惊小怪叫。
被质疑赖账,齐平难堪,不愿平白蒙冤,细细解释:“少夫人年纪轻轻的却要肩负重担,此番献镜之争输了,心结难解,已是命在旦夕。”
陶柏年眸光闪了闪,道:“如此,我今日更得见到崔二娘拿了钱再走了。”大踏步进齐府,高喊:“崔二娘,你欠我的钱哪时才还?你给我出来。”
齐平蓦然变色,拦到陶柏年面前,“陶二郎,我家少夫人病重,请勿喧哗。”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催债有何不可,齐家想赖账不成?”陶柏年拔开齐平,往内院走去。
制镜世家少夫人住处哪容外男直闯,齐平气极,大叫:“来人,拦住陶二郎。”
远的近的,许多齐家下人涌过来。
“怎地,齐家要赖账不成?”陶柏年讶然之色,扯开嗓子高喊:“崔二娘,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柏年等不及了,请你出来还钱。”
喊了一遍又一遍。
一面喊,一面挪腾闪躲往里走,滑如泥鳅,猜崔扶风住的齐明睿先前住的拂荫筑,来过,认得路,不多时,便给他蹿到拂荫筑院门外。
崔扶风住的正是拂荫筑,外面嘈嘈乱乱,房中众人都听到了,齐明毓脸色铁青,顾不上给陶柏年些许面子,出门,喝命齐家下人:“把陶二郎抓住,赶出去。”
“齐家也是制镜大家,居然赖账不还。”陶柏年高叫,“今日若见不到崔扶风,我回家后,立马叫上陶家所有人整个湖州城叫嚷齐家赖账不还,齐明毓,你可考虑清楚,齐家丢不丢得起这个脸?”
“你!”齐明毓眼睛赤红,手指指陶柏年,身体不住颤抖,多日不眠不休,面色颓败,束发散乱,衣裳皱巴巴,眉眼不复精致,形如厉鬼。
齐家下人惊呆了,不料身为陶家未来家主,陶柏年居然如此无耻,一时没了反应。
“二娘说,确是欠了陶二郎钱,二百金,还给他。”雪沫自里头走了出来。
“大嫂醒了?”齐明毓惊喜叫,顾不上陶柏年,往里面冲。
“不赖账便成。”陶柏年往院里头瞄得一眼,略顿了顿,抬头四处瞧,指院门上拂荫筑三字,啧啧道:“这是齐明睿少年时自己写的吧,忒难看,得换掉。”
清冷的围墙上方,几枝红梅探头,朔风吹来,梅枝轻颤,幽香袭人。
陶柏年看去,赞许地点头“孤标傲骨,凌寒而开,不错不错,这个可以留着。”
齐平咬牙,“陶二郎,这是齐府。”
“暂时是齐府,不过几日便是陶家的了,不只这宅子,齐家镜坊也会是我陶家的。”陶柏年高声道,一个个指齐家下人,“崔二娘要死了,齐明毓那么小成不了什么事,齐夫人和齐小娘更不行,你们别死心眼了,赶紧过来讨好我这个新主子。”
崔扶风昏昏沉沉,只余一口气吊着,吵闹声如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汹涌而来将人淹没,崔扶风在浪潮里起伏,盼着一死的心在那刺耳的言语里渐淡,取而代之滔天愤怒,陶柏年的声音高一声,她的愤怒便强一分,蓦地睁开眼,吩咐雪沫出去让齐明毓还钱。
“大嫂!你醒啦,太好了太好了。”齐明毓奔回房,扑到床前,满脸的泪,欣喜若狂一声声叫。
粉团团少年短短几日瘦得脱相,崔扶风艰难抬手,为他拭泪。
院子外头抑扬顿挫的说话更加清晰传来。
崔扶风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齐明毓眼里狂喜换了愤怒,就要冲出去赶陶柏年。
“别。”崔扶风低叫,一只手无力垂下,落在齐明毓手腕上,寒凉如死人的手,不带半分热气。
齐明毓眼里泪水流得更快,咬着唇不敢说话,怕忍不住失声痛哭。
“陶二郎,你别欺人太甚。”齐平厉喝。
“哎呀,怎就是算欺人了,柏年不过好意,为你们提前做好打算,眼看齐家这艘大船就要沉了,你们又何必死撑着不跳船逃生呢。”
陶柏年声音更大了,似是生怕里头崔扶风听不到。
一字就是一记重锤,在崔扶风脑袋上重重敲击,周身凝结的血液流转涌动,直往胸口涌。
她还没死呢,齐家人不容轻贱。
崔扶风深吸气,“扶我起来,侍候我梳洗。”
“大嫂,你身子不舒服,别起来。”齐明毓急得叫,按住雪沫不让她扶崔扶风。
崔扶风不理他,没人扶,自己撑着床板坐起来。
陶柏年唱大戏似,一样一样点评,从院名、梅花,到地上青石甬路,到院墙,又嘲齐家下人衣裳用料不好,许诺他们若向陶家效忠,陶家会给大家做锦衣。
“陶二郎想太多了,齐家和陶家鹿死谁手,难说。”清冷沉暗的声音打断陶柏年。
“崔二娘,你总算出来了。”陶柏年转身,笑吟吟拱手,朱红色锦袍很是扎眼。
崔扶风浅浅一笑,宽大的绣着精致花纹姜黄色大袖衫,同样精致的曳地长裙,脸庞精心敷了粉,脸颊抹了鲜艳的胭脂,形销骨立,眼窝深陷,鹳凸下巴尖,一双眼睛幽幽黑黑,雪沫和齐明毓左右搀扶着,微微折了折腰算回礼。
陶柏年上下打量崔扶风,别有意味道:“看来,崔二娘只是抱恙,根本谈不上重病,更不说病危了。”
“亲人着紧,言过其实,让陶二郎失望了。”崔扶风笑道,转头看齐平:“二百金对齐家不过手缝松一松的事,对陶二郎则不然,还不赶紧拿来还给陶二郎。”
“是。”齐平响亮应。
“崔二娘财大气粗,柏年做不到。”陶柏年捻手指,迫不及待想数金子的姿势,追在齐平身后走,“我跟你一起去。”
“无耻小人!”齐明毓狠狠啐了一口。
雪沫被陶柏年不要脸皮的言语惊呆了。
崔扶风淡然,唤齐明毓雪沫扶自己回房,床上歪躺下,知道自个儿喝药吃东西就吐,吩咐:“先别端药端吃食,给我调蜂蜜水来。”
小口小口,少少喝了几汤勺便停。
没吐。
过小半个时辰,崔扶风试着多喝了几口,还是没吐,如此这般,两个时辰后,崔扶风试着吃粥,再也没吐过。
作者有话要说:
明晚起一周的更新时间是晚上9点。
第24章 触动
沉甸甸一包金子,陶柏年边走边甩,嘴里哼着小调儿,陶石躲在齐府大门前石狮子后探头探脑,跑出来,“二郎,你怎么那么高兴?”
“救了人一命,自然高兴。”陶柏年嘴角翘得很高,压都压不住笑意。
“崔二娘真的要死了?你救了她?”陶石惊奇:“二郎,你还会岐黄之术?我怎么不知道。”
“洞察人心可比懂岐黄之术重要。”陶柏年一脸自得,崔扶风性情要强,责任心重,献镜之争失败,承受不住倒下,此时激发她的斗志,比什么都强,抬手,把布包掷给陶石。
陶石急急忙忙伸手接,差点被金子坠弯腰,打开布包,亮闪闪金子,诧异:“崔二娘真的欠咱家钱?”
“不然我跑这一趟做甚?”陶柏年反问。
“听说崔二娘病了着急,过来看望她啊。”陶石一脸“别以为我不知道的”的理所当然。
“蠢材蠢材!”陶柏年连连摇头,拴马石上解开马缰,纵身上马。
“喜欢就喜欢,非不承认有意思么。”陶石嘀咕,想了想,不回陶府了,齐府外头找了个地方蹲下,密切关注齐家动静。
自己真贴心,真是个感天动地好小厮,陶石竖起大拇指夸自己…
董氏连着守了几个日夜,不住哭,这日哭得昏了过去,被暖云扶去客院歇息,至晚醒来忙赶过来察看,见崔扶风居然好转了,欢喜得又是一阵大哭。
雪沫拉暖云说话,把陶柏年过来情形细细讲给她听,咬牙切齿道:“郎君还想让二娘改嫁于他,亏得二娘没答应,爱财如命小人,二娘病重,竟一刻等不得欺上门来,这下好了,二娘被气得反倒病好了,让他糟心去。”
暖云静静听着,半晌,低声道:“你不觉得怪异吗?若是来讨债的,何必非闹嚷那许久逼得二娘出去见他方走?你出去让齐管家还他钱时,他便可以走了。”
“这,你这一说,好像是有点不对劲、”雪沫皱起小眉头,不解:“依你看,若不是来讨债的,又为的什么?”
“我也说不准。”暖云踌躇。
“难不成还是听说二娘病重,特意过来瞧瞧的,不可能。”雪沫撇嘴。
暖云嘴唇蠕动,那句“兴许是为了刺激二娘,让她生起斗志,因而活下去”的在喉间打转,终是没说出来。
崔扶风笑着安慰了董氏几句,自觉无碍了,让暖云陪董氏回家。
陶石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齐府大门,入夜,暖云扶着董氏走了出来。
两人一脸笑意,边走边说话,陶石听得董氏说“总算好起来了菩萨开眼”等语,松口气,看来崔扶风真个病情好转了,不蹲守了,回府。
满堂宾客,晚宴正热闹,陶石厅门外刚探头,陶柏年视线便斜了来,慢悠悠走了出来。
“二郎,崔二娘身体好转,崔夫人不陪夜回府去了。”陶石喜滋滋道。
“你二郎我早料到了。”陶柏年低哼。
“啊!那下奴岂不是白冻了一下午。”陶石搓搓冻得发红的脸颊,委屈得想哭。
陶柏年噗哧一笑,抬腿踹去,“不过一个下午,叫什么苦,这个月起,给你涨月钱,每月从一缗钱涨到两缗钱。”
陶石不哎哟叫疼了,大喜:“多谢二郎!”
心道他家二郎果然口是心非,嘴里说的轻松,心里却紧张,下定决心继续体贴上意,以后更密切地关注崔扶风的动静。
斗志能激发起人的无限潜力,崔扶风将养了几日身体便好了,年关到,镜坊暂时关门,给镜工们回家与家人相聚,齐府上下也忙忙碌碌准备起过年事宜。
崔扶风挑了一份贺礼,让齐平送去陶家,贺陶家荣登制镜第一家之喜。
“你亲呈陶二郎,跟他说,让他小心着,我齐家定会让陶家让出制镜第一家之位。”
“属下一定把话带到。”齐平挺直胸膛,响亮应,今年跟齐安一般都三十六岁了,比崔扶风恰好大一倍,崔扶风面前却恭恭敬敬无半丝违逆。
不止齐平,崔扶风此次病倒,齐府上下没了主心骨,大家惶然不安,陶柏年招摇猖狂那一番话,更让大家惊怕愤怒。
齐家倒了,他们何处安身?
崔扶风病好了,大家欢天喜地,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尊重她。
齐平没见到陶柏年,陶府的人说他在镜坊,齐平又去陶家镜坊,镜坊大门紧闭,拍门没人应,又等了许久,有一个陶家下人给陶柏年送东西过来,齐平让他传话,那下人进去了,出来回道陶柏年忙着制镜,没空见他。
听得齐平禀报,崔扶风嗤笑:“当上制镜第一家看来让陶家大出风头,铜镜的销量也很好,大过年的都不给镜工歇息。”
“镜工们歇工了,只有陶二郎一人在镜坊里。”齐平尴尬道。
陶柏年一个人呆镜坊里制镜?
崔扶风脑子里不期然浮起“试制”两个字,然后,想起武德殿上,自己把丹凤朝阳镜放到托盘里,费易平及各制镜人家当家人的惊艳反应。
陶柏年不会是呆镜坊里试制跟丹凤朝阳镜一样的铜镜吧?
崔扶风唤来齐安,吩咐:“安排人盯着陶二郎动静。”
齐家这个年过得还是冷清,门庭冷落宾朋稀少,虽说谋逆大罪已除,可一个女人当家主,难免让人觉得齐家荣光不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倒下了,而陶家成了制镜第一家,在陶家的灼灼光芒之下,齐家更加暗淡。
虽则冷清,齐家上下人等却是高兴的。
只要人活着就好。
经历过齐明睿的死,大家的愿望卑微而朴实。
崔扶风只在初二那日回了一趟娘家,在家时,有时也陪齐姜氏说话,大多时候,一个人静坐,思量齐家镜坊的出路。
齐陶费三家三足鼎立之势被打破了,陶家一家独秀,齐家想要不被远远甩在后面,绝不能固步不前。
除了不被甩在后面,崔扶风还想让齐家再上一个台阶,越过陶家成湖州城制镜第一家。
怎么做呢?
崔扶风绞尽脑汁,却没想到良策。
目前齐家唯一的优势是制出渗银新品铜镜,然而加了银的铜镜成本高昂,若是大量制镜,铜镜制出来了没有销路,则积压资金镜坊无法正常运转,且打击镜工积极性,齐家眼下危如累卵,经不起内外阻滞。
新品铜镜上市场,其他制镜之家纷纷效仿,齐家千难万难开路其他人白得好处,自家却没赚到多少钱,也是个无解的难题。
到底深居闺阁没有营商管理经验之苦,也没人可以提点一二。
陶柏年若不是对手而是世交好友,向他请教,难得的良师,可惜了。
初五,崔扶风还没思量出好主意,齐平一脸诧异过来找她。
“陶二郎这些日子一直呆镜坊里,只除夕回府跟家人一起用晚宴,他是镜痴,以往也是整日呆镜坊中,很少外出,可过年不一样啊,好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