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何呢?”崔扶风沉吟。
会不会真的是在学制丹凤朝阳镜。
若他在学制,仅是一个镜痴对铜镜的喜欢吗?
只是喜欢,犯不着如此废寝忘食吧?
只有抢夺时间争取商机才需要如此迫切。
抢夺时间争取商机!
崔扶风脑子里哐当一声,像是有什么砸了一下,身体紧绷,一双手紧紧攥起。
“家主?”齐平小心翼翼问。
“通知齐安,召集镜坊所有管事到镜坊里商议大事,马上。”崔扶风吩咐。
丹凤朝阳镜再次在众人手中传阅,大家来来回回反复看,爱不释手。
“你们都觉得,新配方制的镜子很不错,是不是?”崔扶风缓缓问。
众人一齐点头,齐安道:“自然,前所未见,属下敢说,眼下市场上所有铜镜都不如它。”
“大量制这种铜镜,存在的问题一是成本太高销量不高;二是,其他制镜之家会买了咱们家铜镜分析配方,很快制出一样的铜镜,咱家没赚到多少钱白便宜他人,是不是?”崔扶风又问,说得更慢。
众人点头,有些不明崔扶风问话何意。
这两个问题,此前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成本高,那就定下极高的价格,不求销量多大,只要暴利,天下之大,家财万贯之人甚多,买的起的人家还是有的,卖一面这样的铜镜可赚售一面普通铜镜十倍甚至二十倍的利润,并非完全不能制这样的铜镜。”崔扶风道。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众人迟疑起来。
“可是卖不了多久,赚不到多少钱,别的镜坊就制出来了。”齐安道。
“新品铜镜是齐家率先制出来的,其他制镜之家都在齐家后头,齐家可以赚名声。况且,咱们也可以设法让其他制镜之家在齐家赚个盆满钵满时才仿制出来。”崔扶风压低声音,细细讲自己的设想。
众管事始则静静听着,慢慢的脸上浮起喜色。
崔扶风说完,十几个人同时大叫:“好办法!”
“真的可行?”崔扶风看众人,“我对铜镜,对铜镜行业不了解,大家以后别有什么顾忌,有话直说。”
这是先前试制新品铜镜一事留下的阴影了。
众人赧然。
“属下真心觉得,家主的这个想法确实不错,可以一试。”齐安道。
大家一齐附和。
第25章 强硬
陶柏年整日呆镜坊中,确是在试着制与丹凤朝阳镜一样的新品铜镜。
那日武德殿上,崔扶风拿出铜镜,众人惊艳,他比所有人的震撼更甚,一个镜痴,不同的铜镜都会让他兴致高昂,更不说色泽那样华美绚丽前所未见的。
他没像其他人那样惊诧关注,只是怕引起武皇后注意,进而,影响献镜之争。
那面铜镜委实精美,当时他都控制不住想一把抢过来好好研究一下,自然不行,甚至为了让崔扶风放松,还故意露了鄙视。
回湖州后,因着要大肆宣扬陶家当上制镜第一大家办了七天流水宴席,宴席毕,便迫不及待进镜坊试制了。
手里没有铜镜,又不能去找崔扶风要铜镜观摩,更加不可能索要铜镜在手分析配方,只是凭着一瞥之下的印象试制,不知其中加了银,只在原有的铜镜配方上改动,饶是陶柏年从小铜镜里浸淫,也是一筹莫展,试制了许多面铜镜,还是旧时风貌。
镜坊的管事和镜工习惯了他对铜镜的痴迷,亦不在意,只陶石看不过去,这日不盯齐府了,镜坊里,陶柏年制镜,他在一边打转,叽叽咕咕说个不停。
“大过年的,好歹歇一歇,铜镜什么时候制不行,等齐家那个新品铜镜售给镜商了,买它十个八个回来分析用料配方,不比这样瞎捉摸快。”
陶柏年停了下来,没踹陶石,甚至好心地解释了一番,“若是以往,自然不急一时,这回却不行,那个铜镜实在精妙,谁家先推出,谁家铜镜的地位可就无人能及了。”
“可你这样天天呆镜坊,郎君对你很不满。”陶石忧愁。
陶柏年没耐心解释了,他阿耶满不满意没铜镜重要,一脚朝陶石踹去,“滚。”
陶石急忙逃,出门,长叹,自己才十七岁,倒活成四十七的老妈子,为他家二郎操碎心了。
正月二十,陶柏年还没制出新品铜镜,陶慎卫从外头急匆匆回镜坊。
齐家推出新品铜镜,纹饰精美制镜技艺高超一如以往的齐家镜,最不可思议的是铜镜色泽华美绚丽,与市面上所有铜镜皆不相同,售镜方法也是前所未有,崔扶风亲自带着铜镜拜访各个镜商,称铜镜只出来样品,镜商们想要,得先付钱,最低下订数量是五百面铜镜,每面铜镜的价钱是以往最好铜镜的价钱的二十倍,付了钱后,五月初一才能拿到货。
这样的强横条件镜商们自然不愿意,但是又实在眼馋那新品铜镜的华美绚丽,于是找陶家探问有没有同样的铜镜。
“先收钱后供货,崔扶风,我真个小瞧你了。”陶柏年啧啧连声,搁下手里拿着一个制败的铜镜,刚从陶范里取出,尚未打磨,可肉眼便可看出来,与齐家新品铜镜无法相比。
“崔二娘只给镜商看样品,看完后就收起来了,也没人手里有齐家的新品铜镜,没法弄一个回来研究。”陶慎卫叹道。
“这是自然,不然就用不着先收钱后供货了,崔二娘明知保不住新品铜镜的配方,便想了这个先收货款后供货的办法,扬名之余,先售一批铜镜发一笔横财。”陶柏年呵呵笑。
“怎么给镜商们回话?”陶慎卫问。
“能怎么说?”陶柏年反问。
陶慎卫无言。
制不出来,除了说没有,还能说什么。
费易平跟陶柏年一般,回到湖州后,一头扎进镜坊里试制,除了自己制,还勒令所有镜工过年也不停歇,一起试制,然而没有样品分析,只一瞥之下的印象,与陶柏年一般没想到其中是加了银,失败了千百次还是没制出来。
镜商们过来打听,跟陶家一般,除了说没有,无其他话可说。
陶家和费家都制不出来,湖州其他制镜之家更不用说。
崔扶风密切关注着镜商的动静,心中更有数了,奇货可居,也不着急,寸步不让。
镜商们打听了一圈,都怕别人抢先了,自己吃不到肉,进货价高卖价也高,重在有钱赚,没办法,只好接受了,按崔扶风的要求,订合约交货款,等着齐家供货。
先收到的订单先制,制出来了也不发货,压在库房里。
订单数量最开始没多惊人,后来越来越多,自正月起,至四月底,镜工们一天歇息都没有,方赶制了铜镜出来。
收到的订单共计五万面铜镜,扣除成本,一面铜镜纯利高达五缗铜钱,是以往售二十面铜的利润,齐家镜坊狠赚了一笔。
给镜商们送完货已是五月十五,崔扶风给每个镜工发了五十缗钱赏钱,加上工钱,这半年大家领五倍的工钱不止了,镜工们乐得齐声欢呼。
齐安算完账,拿了账本给崔扶风核算,欢喜不已道:“半年不到,就赚了以前两年才能赚到的钱。”
崔扶风按了按额角,苦涩一笑,“可惜是给陶家赚钱。”
齐安怔了怔,才想起,崔扶风跟陶柏年有约定,他若帮齐家脱罪,自脱罪之日起,齐家镜坊一年的红利归陶家。
崔扶风看一眼账本,问道:“新品铜镜在镜商们那里售得如何?”
“比预想中好,大唐盛世,世家大族富商巨贾无数,舍得花钱的人家还真不少。”齐安慨叹。
崔扶风低眉沉思。
“咱们家脱罪之日是五月二十三,再过几日接下来赚的钱就是自家的,若是陶费两家迟些仿制出来,咱们镜坊就能多赚点了。”齐安又道。
“陶家和费家这时肯定去镜商那里买新品铜镜回去研制了,没多久便能制出相同铜镜。”崔扶风翻开账本又合上,站了起来,道:“我去找陶二郎,试试看能不能用新品铜镜的配方代替一年红利。”
“新品铜镜已摆上各家镜行柜台上,陶家大可买了镜回去分析配方,陶二郎愿意吗?”齐安犹疑。
“自己分析毕竟需要一些时日,从齐家拿了配方就可以抢在费家前面推出新品铜镜,多少挽回落后齐家一步的面子,陶二郎不知新品铜镜如此暴利,咱家镜坊这一年的盈利如此之高,可以试一试。”崔扶风道。
“家主所言甚是。”齐安面上犹疑尽消,喜不自禁。
第26章 未来
再次站在陶家镜坊门前,心境与去年那时大是不同,头顶烈日如火,眼角一片橙红,空气里一股镜坊特有的铜液味,熟悉的气味,跟齐家镜坊无异,崔扶风眯眼,看着威严宽阔的大门上陶氏镜坊四个字上面新添的“制镜第一家”五个字。
有朝一日,她要让这块匾额挂到齐家镜坊上面。
“崔二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热情得浮夸造作的声音,跟上回一般无二,崔扶风把目光从门匾上收回,落在从里头走出来的人身上,那人乱蓬蓬的头发,胡子拉茬,衣裳斑斑点点铜液痕迹,看不出本来面目,若不是声随人到,几乎认不出那是陶柏年。
崔扶风左右瞧,蹙眉道:“怎地没有竹杖和大粗碗?”
“崔二娘好生风趣。”陶柏年大笑。
陶石紧跟着陶柏年出来,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狐疑问:“竹杖和大粗碗?什么意思?”
“蠢材。”陶柏年一脚踹开陶石,笑嘻嘻看崔扶风,一只手作拄着竹杖状,一只手作拿碗状,弯着腰颤颤巍巍走到崔扶风面前,抖着手,可怜巴巴语气道:“小娘子行行好,给一文钱两文钱可好。”
“乞儿!”陶石眼珠子快掉下地了。
“哈哈哈……”崔扶风忍不住大笑,腰间解下荷包,里头没有铜板,倒有几个过年时齐明毓装进去的保平安图吉利的金锞子,捏了一个放在陶柏年手里,“赏你了。”
陶柏年看一眼,眉开眼笑收起来,鞠躬:“多谢小娘子施舍。”
崔扶风笑得更欢。
陶柏年直起身,注目看,崔扶风乌发梳得严整,头顶结了盘桓髻,上身杏黄色小袖短襦,下着草绿长裙,裙腰束至腋下,深绿色绸带系扎,婀娜窈窕,眼角眉梢秀美里透着清俊刚毅,似春时嫩柳,又像大漠寒花,陶柏年摇头晃脑,拉长嗓子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崔二娘看来气色极好,浑不见当日病蔫蔫的样子。”
“病蔫蔫?”崔扶风不解,半晌,才想起,自己上一次和陶柏年见面还是年前,沉疴在身,齐家都抬了棺木进府要白事冲喜了,一晃五个多月过去,冬去春过夏来,笑了笑道:“还得多谢陶二郎,其实当日陶二郎登门时,扶风已多日水米不进危在旦夕了,陶二郎要吞并齐家镜坊,扶风怕泉下无颜见睿郎,少不得拼着跟阎王作对也得活下来,好生打理镜坊,带着齐家人走下去。”
“齐明睿得娶崔二娘如此佳妇,好福气。”陶柏年酸酸道。
有福便不会英年早逝,崔扶风不愿否认,只道:“睿郎自然是有福的。”
两人一起往镜坊里头走,进正厅,崔扶风落座,陶柏年却快步往里走,崔扶风忙道:“扶风有事与陶二郎商议。”
“崔二娘请稍等,容柏年略事修饰。”陶柏年指自己,“我这个样子,见客忒失礼。”
怕失礼刚刚怎不收拾齐整再出来,这会儿又装模作样了。
崔扶风暗暗腹诽。
陶柏年似是看出来,嘻嘻一笑,道:“许久不见崔二娘,方才一时情急,等不得梳洗换衣裳便出来了,见谅见谅。”
情急一词不当用在他跟自己之间,崔扶风弗然不悦。
为此发火有失风度,崔扶风磨了磨后槽牙,皮笑肉不笑道:“扶风已嫁为齐家妇,陶二郎当呼我齐少夫人方是。”
“是,齐少夫人。”陶柏年从善如流,拱手,郑重喊。
崔扶风没了言语。
陶柏年入内,收拾得倒也快,不到一刻钟便出来了,一袭石青锦袍,面庞整洁束发端正,胡须刮得干净,衣冠楚楚气度不凡,崔扶风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不得不承认,湖州双璧不是妄言,陶柏年长得委实不错。
“崔二娘大忙人,登门想必有要事吧?”陶柏年在崔扶风对面坐下,往陶釜里倒水,搁到炭炉上,手里忙着,不等崔扶风开口,接着又道:“让柏年猜猜,一年约期将到,崔二娘是不是想用齐家新品铜镜的配方,换取这一年红利?”
又被他猜中了。
崔扶风心中骇然,面上还是从容笑意,“正是,未知陶二郎意下如何。”
陶柏年挑了挑炉里炭火,火苗蔓起,凤眼微眯了眯,漾起带着恶意的微笑,“我不同意。”
崔扶风没料到他毫无转圜余地一口拒绝,手指搭上案上茶叶罐,往陶柏年那边推了推,借机定了定神,讶然的口气道:“扶风不明白,陶家身为制镜第一大家,落于齐家之后已是面子大失,万不能再落后于费家,得了配方,便可抢在费家前面推出新品铜镜,颜面尚存,为何不同意?”
“想不到过去这么久,柏年在崔二娘心中还是这么不堪,跟费易平那厮竟是等而同之,崔二娘居然认为,费易平能在柏年之前制出新品铜镜。”陶柏年捂着胸口,蹙眉,一脸幽怨。
这人能不能别无耻得这么浑然天成。
崔扶风看向热汽腾腾的陶釜,想抓起陶釜,把里头滚烫烫的开水淋到陶柏年头上。
陶柏年大笑,拍案面,火炉颤动,他浑似看不见,“不出一个月,陶家镜坊便能制出一模一样的铜镜,崔二娘不妨瞧着。”
“扶风拭目以待。”崔扶风冷冷道,再谈下去也是枉然,站起来,“告辞。”
“别急啊,稍坐片刻,喝了茶再走。”陶柏年热情道,崔扶风脚步不停疾走,忙起身跟着,直送到镜坊门外。
“二郎,下奴听着,崔二娘的提议明明极好的,齐家留住钱,陶家得了配方抢先费家推出新品铜镜,你为何不答应?”
陶石躲门外听壁脚,急得想进去按着他家二郎的头让他点头了,崔扶风尚未去远,迫不及待从墙角蹿出来。
“不费力气拿到的配方,哪有自己分析出来的有趣。”陶柏年呵呵笑。
原来是镜痴的病又患了,且病得不轻。
陶石叹气。
两厢得利的事,他家二郎怎么不答应呢,还能借此讨好佳人,多好。